她挑了挑眉,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可有派人跟着她, 将她请到咱们这儿来?”
“有是有……”拂云挠了挠头, 流露出些懊恼, “可她一听你在外的名号,却又不敢来了,你又不让他们把真名儿告诉她……”
她听罢, 又躺了回去, 双臂撑着头道:“无事, 不来就不来呗,再闹上这么几次, 她总会来的。毕竟她一人孤身在外,异国他乡,众人看得皆是周辞的脸色,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感受?只要不死在这儿,这消息啊,是传不回宸国的。季他自也不会知道她在这儿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提起季的名字,她忽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自她离宫,先是一路南下,隐匿踪迹,游山玩水。
直至余杭,又故意留下了生活在此的痕迹。
而后带着拂云连夜出了城,再特地绕赣州、湘州,继而一路北上,来了这与北燕接壤的秦地小镇,凭借一纸图稿,得了掌柜尚隐的赏识,才入了这兵器铺子。
她与拂云本就是外乡人,又是两名女子,屡遭白眼,所幸有掌柜撑腰,她又有真本事,这才站稳脚跟。
而后又凭借巧思与努力,成了这尚家行当的合伙人。
尚隐命她负责北燕分号,她无所牵挂,自然一口应下,于是就带着拂云,来了这燕宸边界的镇子,购置了一处小宅院。
此间虽不如宸宫气派威严,一柱香的时间便能逛完,却有山有水,不失雅致。
她与尚隐的行当越做越大,尚隐便派了她不少私用的人手,除了留在行当中的,她悉数派去了北燕的上京。
拂云曾问过她为何要如此做,她只道:“趁手的兵器,不过是打开交易大门的敲门砖,而京中贵人的消息,才是咱们稳赚不赔的保障。”
拂云最开始的时候,还担忧公主一个人定吃不消在外受苦的日子。
可她跟着她,见她的神情一天天变得从容,笑容也比从前多了起来,仿若重新焕发了生机,比之从前的娇俏柔软,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知世故而不世故,更出落得别有一番韵味。
她亦知道,公主面上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每每听尚隐谈起京都之事,心中仍是会掀起一丝波澜。
譬如她听见陛下立小殿下为太子一事,又譬如她听见二公主当真和亲北燕一事。
唯有一事,她的眼底没有一丝变化。
便是彼时尚隐同她道,京中传来太子生母薨逝,陛下又数年未曾纳过一人入宫,感慨他定是爱极了那个女子时,她淡淡应了一声,“哦。”
应隐再欲追问,她只道:“你是行当掌柜,还是村口树下无事做的闲人?”
应隐这才讪讪噤了声。
持盈仍躺在椅上,忽闻一阵轻风。
这风不同于先前的燥热,反倒带了一丝湿润的凉,她扯下丝绢,抬头望去,见不知何时,乌云渐渐蔽了日头,天边泛起一片一片鱼鳞般的云来。
“糟了,看这天要下雨。”她猛地坐起来,风风火火地便往屋里走,不多时,拿来两把油纸伞,同拂云道,“今儿是收各个铺面账册的最后期限,你同我一起,最好在暴雨前赶回来。”
拂云知晓她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劝也未必有用,只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匆匆出了门,去各家铺子盘账,刚揣了两三间的账册,正赶往下一间的路上,却见天几乎全阴了下来。
“撑伞。”
她把包着油纸的账册往怀里搂了搂,而后镇定自若地撑了伞。
北方就是如此,不似江南烟雨缠绵,雨来势汹汹,也去得匆匆,她只消护好这几册账本,走到下间铺子避雨即可。
下一瞬,大雨便似天河决堤一般泼了下来,却偏生夹杂着狂风。
她一手护着账册,一手撑伞,虽已往檐下挨着走,却奈何不了这风将她的伞面从里往外掀了过去。
“哎呀!”
她被那阵风往后猛地一带,一时手忙脚乱地去翻回伞面,疏忽了怀中的油纸包,只听“啪”地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伞骨亦脆生生地一响,自中间断成了两节。
她干脆将手中的伞随手一丢,蹲下身子去捡那油纸包,可只一刹那,她浑身已被大雨淋了个透彻。
拂云在上头一手拽着伞面,一手为她撑伞,等着她小心拂去油纸包上的水。
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中,一时冻得有些瑟瑟。
那把油纸伞顺着风向,跌跌撞撞地挪至两位刚回客栈的男子脚边。
一袭墨色衣袍的男子本无意留心一把残伞,只轻瞥了一眼。
可只一眼,神色却是一怔。
伞面上是含着雨露的迎春。
他下意识往伞飘来的方向去看,却见一女子浑身尽湿,蹲在雨中,身旁撑伞的姑娘亦是狼狈。
他不由分说地夺了身旁宋池的伞,道:“从现在开始,你别再出现在这镇子上。”
而后便孤身一人,匆匆奔入了雨中。
风雨斜斜,一把伞根本无法遮挡,她用衣袖将那油纸包堪堪擦干,却又落了许多雨丝。
她将账册再次护在怀中,站起身来,却忽地感觉身上的落雨小了许多。
但因蹲了许久,眼前有些发黑,身形随之一晃。
她惊叫道:“拂云,你快扶一扶我!”
她本以为会靠在小姑娘的身上,谁料却被一只有力大手扶住了臂膀。
她知晓这绝非是女子该有的力气,将将站稳,便自觉带着拂云往后退了几步,眼中闯入一袭只染墨色,不曾织金绣银的衣角。
纵使隔着泼天大雨,她还是一瞬想起了一人。
那个不利于行,坐于轮椅之上,悉心教导她雕出百块木雕之人。
那个与她明明初识,却借木板一事,提醒她是被人所害之人。
那个与她毫无瓜葛,却履救她于危难之人。
那个在医馆之中强行拉过她,吻上她之人。
那个以授箭法为名,却是听了季命令,引她往郊外去,却又带她看了一场盛大烟火之人。
会是他吗?
持盈只觉得眼眶莫名一热。
应当不是,他怎么能直立于自己身前呢?
不知为何,她的心有些乱,亦没了抬头去看的勇气。
只知对方撑了把伞,耳畔萦绕着雨打青砖之音,雨珠自男子的伞面如水帘般落下,清瘦文雅的身形为她暂时遮蔽了些风雨。
她莫名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仿佛已经认识了一生。
倒是身后拂云率先出了声:“王,王公子,你怎么会在北燕?”
果真是他么?
持盈心如擂鼓,缓缓抬起头来。
纵然男子的伞面压得极低,可他身形高挑,她只消微微抬眸,两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处。
伞面的阴影遮了他半张脸,刹那之间,她只觉得周围毫无声息,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哦,我受命来北燕办些差事。”
他不疾不徐第回答了拂云的话,依旧是比季轻快许多的音调与语气,不似他那般清冷矜贵,更像是一位温润公子。
“竟没曾想……会在此处遇见你们。”
可他这话却似触及了持盈的逆鳞,令她倏地自回忆中回过神来。
“不要告诉他!”
她心中一绞,情急之中有带了一丝恐惧。
他眸底划过一丝两人都不曾留意的受伤。
她竟厌他至此吗?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稳了稳略显急促的呼吸,将被雨打乱的碎发绾至耳后,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冲他微微福礼,道:“王公子,还请你别将在这儿遇见我的事情告知陛下。”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应道:“好。”
许久不见,她又曾心生芥蒂,两人陷入长久的静默之中。
雨势不小反大,她垂首望着脚边被新雨打着的小水洼,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凝着那张出落得越发动人的容颜,这才捺下想拥她入怀的冲动,递上那把伞。
“你去哪儿?我送你。”
她眼见那把伞上的雨露,便知是方才被人用过的痕迹,瞧了瞧,身后的街巷空无一人,并没接这把伞,只是问道:“与公子同行的人呢?还有,公子的腿竟好了?”
他不是愣头青,自是知道她这一番追问,是婉拒与他同行之意。
可他不愿如此匆忙一见便作罢,又把伞往前递了递。
“并无人与我同行。”他朝那间客栈扬了扬下巴,“我自那间客栈出来,刚巧见姑娘的伞坏了,便从留给客人的伞箱里抽了把伞,来为姑娘解困。”
持盈这才接过伞来。
她不愿暴露自己如今的身份,便给拂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去替自己收账,而她引着王时往那间客栈去。
王时随在她身后,与她颇有分寸地保持半步距离。
他易容来北燕探听些事情,没曾想会如此巧合,以这副面容,恰遇见她被大雨所困。
“至于这腿……”
第70章 柳暗花明(四)
见心爱之人雨中落难, 他不可能视若无睹。
让宋池来救,更是说不清楚。
于是只好这样来见她,还得编一个合理的借口。
“陛下指派了名医为我医治。”
他虽面不改色, 心底却仍有些心虚, 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边人, 见她神色淡淡,并没有徒生疑窦。
季身旁人才济济,她是知道的。
当初她一门心思想要离开, 连身上的蛊毒都抛诸脑后,可静下心来回想, 却发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再犯过了。
定是在宫中整日灌下的那堆不知名汤药之故。
连这样日日折磨她的毒蛊都能治好, 医好他的双腿, 想来也不是没有法子。
季素来是待下不吝奖赏之人。
两人并行至那间客栈, 持盈特地留心一番大堂之中是否留有方才王公子所说的那给客人避雨用的伞箱。
可她大致扫了一周,却并没看见。
他定是有人随行。
既然有人随行, 为何不让那人与他一同来呢?
她望着眼前的清瘦背影, 有些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莫非同行之人是位姑娘?
怕那姑娘见自己亦是个女子,与他吃醋?
都三年了, 他总不能仍独身一人罢。
见她的步子慢了下来, 刚迈上台阶的王时回过身。
“在想什么?”
她自己乱猜也无用, 索性干脆一扬手中的油纸伞道:“公子,我并没见这儿有什么供客人用的伞箱,你为何不令这把伞的主人与你一同来寻我, 而是特命其回避, 又同我扯谎?”
她仰着脸看他, 呼吸有些颤栗。
一头青丝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与衣衫一起勾勒出姣好的身段。
与她对视的一瞬间, 他忽然有些不舍得移开目光。
可他知晓盯着一个姑娘的狼狈之态实不合礼数,垂下眼眸,音色淡淡道:“与我同行之人,大多来自京城和宫中,其中不乏有知晓你样貌的,我若不支开他们,你不怕他们把你的行迹告知陛下吗?”
她倏然一怔,心尖随之一颤。
她方才想了那样多,竟没想过他是在为她着想,一时之间有些羞愧,道:“抱歉,是我小人之心,竟觉得公子别有用意。”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引着她继续往楼上走,直至到了他客房门口。
他正欲推门时,她却生了怯,只站在离他三步的位置,不再往前。
他侧首一望,见她的衣摆在干净地板上滴滴答答地晕开一圈水渍,轻叹一口气道:“你总归是要换一身干净衣裳,否则会染了风寒。”
听见“换衣裳”三字,还是在他的房中,她的耳尖不禁渡上一层羞恼薄红,将头撇至一旁,随意打量着这客栈的装潢,道:“不,不必了吧。”
他果然是同女子一起来的么?
房间内竟还备了女子能穿的衣衫。
谁料男子轻叹一口气,转身圈上了她的细腕。
“哎!”
下一瞬,她毫无防备地被他扯进了房中。
“你,你做什么?”
他的手与她的腕虽隔着一层尽湿的衣衫,可她面上恼意更甚。
他没理会她,径直踱步去了衣柜,翻出一套干净的男子里衣与外袍,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书案上。
他并无再与她接触,只是坐在桌后,朝屏风扬了扬下巴。
“方才为敷衍你,扯了谎,是我不对。去寻你之前,我已命人备了水,你去泡一个热水澡,将身上的湿衣裳换了罢。”
说完,他自一旁拿起一卷书,自顾自翻了起来,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她。
她立在原地,搅了搅手指。
她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这湿衣裳贴着自己,冷得她彻骨。
若是去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趁自己沐浴时突然闯进来,可如何是好?
她咬了咬牙,终是受不住沾染满身的雨水,缓缓挪至他的书案前,轻手轻脚拿起他的衣衫,又飞快躲入了屏风后面。
热气氤氲,果真如他所言,早已备好了水。
她倾身至屏风旁,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看坐在书案后连眼皮都不曾抬起的男子,一时觉得是她自己多想了。
他这样的人,当不会做那样冒犯的事情。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沉寂了许久的心仿佛终于苏醒,正一下又一下地擂着自己的胸膛。
他听着她身上的轻纱OO@@褪去,听着她小心翼翼迈入木桶中溅起的水花,听着水撩拨在她身上时的泠泠清音,仿佛一同看见了氤氲雾气下的那道倩影。
那道倩影自水雾中缓缓回过身,见到来人时,双眸弯成了一双月牙儿,娇笑着同他道:“皇兄!”
那不是客栈的木桶,而是东宫的暖池。
他行至暖池边,蹲下.身来,单指挑起女子小巧精致的下巴。
她红唇微张,目含春水,肌肤上莹润着晶莹的露珠,沿着下颌滴落在那双极美的锁骨上,又顺着起伏的曲线向下划去,直至落进他的心里,令他倏然动情。
他倾身吻了下去。
……
只听“啪”地一声。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手中的书卷竟滑落在了书案上。
呈供的仍是他初时翻起的那页。
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方才的旖旎景象一幕幕回旋在他脑海中,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站起身来,乱了呼吸,望向屏风上勾勒出的女子侧影,恍恍惚惚地抬起手,隔着空气描摹着她的脸,忽然久违地生出了想要闯进去,占有她的冲动。
屏风后的水声亦随着书卷的滑落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