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丝丝暧昧在其间涌动着,令他头脑发热,心神荡漾。
不可以,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道。
他从前仗着她的喜欢,肆意妄为,一点点磨去了她待他的好感。
也是因为他的不尊重,才将她从自己身边越推越远,直至彻底失去。
茫茫人海,因缘际会,他不能再伤害她了。
他沉下眸光,转身往门外走去。
听见门自内往外合上的声音,持盈悬着的心微微落了下来。
她似乎期待着什么,又惧怕着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她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里,直到再憋不住气,又骤然破水而出。
她抵着桶壁大口大口呼吸,碎发上的水珠淅淅沥沥地落回水面。
还记得吗,叶持盈?
这就是季将你自涵虚池里拦截回宫的滋味。
这就是季将你困在阙台不得而出时的窒息之感。
这就是季将你独自一人撇下生产时的濒死与无助。
你若再与京中的人扯上关系,早晚还是这个下场。
自由的滋味不好吗?
她仰起脸,瘫软在温水之中,眼角蓦地滑下一行泪来。
与王时重逢时,她刻意遗忘在角落中的记忆慢慢复苏,她想起无名处,想起那场大火,想起城郊的烟花。
可伴随着这些的,有东宫,有悬在门外的锁,有那纸被偷换成坐胎药的方子,还有她生产力竭时的一句“弃母保子。”
他不曾来看她一眼。
若真要弃母保子,她给他便是。
她原以为,她在北境的安逸生活,已经足以让过去的种种不快烟消云散。
可为什么命运如此捉弄,竟让她在北燕遇上京城的故人。
水温渐冷时,她自其中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又将一头乌发拧至半干,在自己的衣裳与他的衣裳里犹豫许久,终是拿起那袭干净衣衫。
刚抖落里衣,铺面而来的便是沉水香气。
不同于月麟的清冷矜贵,沉香总是给她一种猛烈又疏离之感。
她先前的猜测亦被无声无息的否了。
随行之人根本没有女子。
否则他断不会借给自己男人的衣衫,显得拖沓又不合体。
她从前穿过季的衣袍,如今又穿了他的,这才隐隐觉得两人的身量几乎无二,只是王时要比季更清瘦一些。
可饶是他再清瘦,衣袍荡在她身上,亦是宽大无比。
她自觉好像是一个偷穿了兄长衣衫的小丫头片子,可无意瞥见铜镜时,又觉得男装的自己无端生出些不羁风流来。
她瞥见书案上未合的书卷,心下思量公子大抵是有什么急事。
不过他人不在这儿,她便也稍稍自在些,知晓不能乱动旁人的物件,外面的雨又下个不停,闲来无事,打算去将自己淋湿的衣裳给洗了。
谁料她抱着盆子刚一出门,却撞见了闻声回头的王时。
“你,你怎么在门口站着?”
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如今穿着他的衣裳,站在他面前,她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哦,我怕你不方便,出来避一避嫌。”
他心里清楚得很,哪是怕她不方便,是他自己起了见不得人的欲念。
她垂下眸,抱着洗衣盆道:“我去洗衣房,公子快回屋里去罢。”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眼底划过一丝疼惜。
难道如今连浆洗衣裳这样的琐事,她都要亲力亲为了么?
“是要洗衣裳吗?我帮你。”
“不必,多谢公子好意。”
她婉拒道,特地绕过他,往楼下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下一瞬,男子便阔步横至她身前,不由分说地接过了她手中的木盆。
她想去抢:“我,我不洗了。”
他故意将盆子举高了些,垂眸望着踮脚去够的她,眸底不自觉染上些宠溺。
她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娘,自然捕捉到了这一丝温柔,可她忆起他曾经惹她误会的种种,下意识只觉得这一抹宠溺不过是在做戏。
她放下手来,敛目垂眸,却感受到男子的目光正落在她的面容上,而后一寸一寸地往下挪。
“姑娘的腰带松了。”
她穿着他的衣袍,本就松松垮垮,经他一提醒,她忙垂头看去,却见腰带正好生系在她的纤腰之上。
他竟然又诓她!
她不免有些恼怒,瞪圆了一双美目去看那男子,却见他趁她转移注意力的空档,已走出好远。
她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男子脚程颇快,她提着衣摆,终于赶在进洗衣房前拦在他面前,气鼓鼓道:“你为何又骗我?”
男子目光灼灼望着她,朝她走近一步。
“那你呢?叶姑娘,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她下意识往后退,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
“从前我因你身份贵重,屡屡避着你,你那时的一腔勇气呢?”
他又往前逼近一步。
“我……”她一时语塞,旋即鼓足勇气,一边退一边道,“我不想同你们……啊!”
她忘了身后便是洗衣房的门槛,倒着后退,一不留神便绊了一脚,整个人往后仰面倒去。
正当她以为要摔倒之时,腰间被人一拦,而后整个人往前扑入了一个略染湿意的怀抱之中。
她忘了,他也沾了雨。
洗衣盆“当啷”一声倾翻在地,惹来了许多住客和店小二的目光。
这间客栈是他安插在北燕的眼线,他既来住,自是清了场。
所有看上去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不过是由他的暗卫佯装。
他将她扣在怀中,蹙着眉冲周围的人使了个无事莫来相扰的眼色。
于是众人纷纷关门回屋。
他不碰她还好,可这一拥,陡然溢出千丝万缕的眷恋。
他舍不得放手,只将手臂越收越紧,似要将她融进骨血里,与他彻底融为一体。
“你放开……”
女子自怔愣中回过神,激烈挣扎起来,声音自他胸膛前传入耳中,显得有些闷。
他生怕违逆她的意愿,再惹她难过,便放了手。
她又退一步,低着头,吸了吸鼻子,似有些委屈。
“我不愿再同京城之中的任何人有任何牵扯,我在这儿过得很好。”
女子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凝着她,自觉一别三年,她变了许多。
她的神情,她的言语,她的一切一切,都褪去了曾经的稚嫩与冲动,可无论她变成何模样,无论她满头珠翠还是青丝尽散,无论她宫装华丽还是布衣简朴,只消见到她,他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旁人。
可她却说,她不愿再同京城之中的任何人,有任何牵扯。
这之中自然也包括身为王时的他。
他的心抽痛一瞬,并未作声,只是弯身去捡起散落的衣裳,走入了洗衣房中。
“若陛下早生悔意了呢?叶姑娘,这些年,他一直在寻你。”
“我不在乎。”女子双眸微红。
他往洗衣盆中添了水。
“那小殿下呢?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挂念他?”
“若有新帝登基,自当普天同庆。”
言下之意,是连他的死也不在乎了吗?
他寻皂角的身形一滞,站在持盈看不真切的阴影里,唇角噙起一抹苦涩的笑。
“那……曾与你有婚约的贺公子呢?”
她眉心一拧,锐利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打量他许久,轻蔑一笑:“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当真颇得圣心。”
他这才后知后觉朝堂之上除非皇亲近臣,不然无人知晓叶家持盈,便是当年的长宁公主。
他这是怎么了?
他一贯心思缜密,怎么今日在她面前,竟屡屡失言。
“你不必替任何人来试探我。”她的面容渐渐冷下去,“我今日与你多说几句,唤你一声王公子,是感念旧日你待我之恩,若九安哥哥致仕,来这边陲小镇游历,我自然也会好生款待,至于陛下……”
她双目微阖了阖。
“我与他两不相欠,此生便是陌路之人。”
“两不相欠吗?”
他喃喃道,一阵酸涩在心底弥漫开来。
“是。”她斩钉截铁道。
“可他过去欠了你许多。”
他声音放得极轻,她没听真切,问道:“什么?”
“哦,我是说,过去便过去罢。现在你……你能教一教我,该如何浆洗吗?”
他立在原地,有些懊恼。
她一愣,蓦地笑出声来,走上前去,想要端走那盆湿衣裳。
“罢了,你还说要帮我,不给我添乱便已是很好了。”
“你怎么这般没耐心?”他拦她一拦,“从前我教了你许多,怎么今日让你指点一二,便如此小气?”
她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置气的神情,一时笑意更甚。
“我竟没想到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的王公子,竟然会被浆洗衣裳难住。”
“抱歉,我从没洗过。”他轻声道,“不过我可以学的。”
说罢,他垂眼望着她。
“我什么都可以学,我学得很快。”
包括……学着去爱你。
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只是埋在了心底。
她想起他从前整日坐在轮椅之上,自然是做不了这些活计的,一时觉得自己方才的嘲笑极为过分,便把语气放软了些。
“喏,把脏衣裳用皂角洗净,再烧一锅浆水放温,浸泡片刻,再捞出来,用清水漂净,晾干……”
她本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想学,谁料他当真按她所言,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认真完成,不许她插手。
还从未有男子为她洗过衣裳。
她自幼接触的男子,都是身份尊贵的主儿,有无数下人伺候。
后来来到北境,发现纵然是普通人家的男子,亦是把家务事都堆给妻母去做,并认为老爷们做这样的事情是丢人,是晦气。
可如今,她是平民百姓,他是天子近臣。
他却在这一亩三分地之间,为她浆洗衣裳,还悉心晾晒得颇为平整。
叶持盈,你不能……你不能再陷进去了。
她站在衣架之前,上面已经晾好了她的衣物。
他见她眸色深深,满怀心事,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可他自己却明白,将她衣裳留在客栈,日后便又多了个寻她的由头。
“你住在何处?待衣裳干了,我给你送过去。”
窗外的雨声渐息,挂出霭霭红暮。
她未做回答。
他忙补救:“你是姑娘家,若你不愿透露,来客栈取也是行的。”
“不必了。”
她摇了摇头,自袖间掏出她的钱袋子,摸出一锭金子,塞入他手里。
“多谢公子今日解困,这锭金子权当是谢礼与买你衣裳的钱,你我今后……还是不见为好。”
说完,她在他的沉沉目光下,转身回了他的房间,抱着那个她视若珍宝的油纸包,落荒而逃。
直至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时,他才收回目光,落在那锭金子上。
这是一锭十两金,足以买下若干件“王时”的衣衫。
若只是平民百姓,这一锭金子,便足够她活一辈子。
可他方才无意间瞥见,她的钱袋里不仅有金锭,更有金叶子与一沓银票。
看来她在此处的日子,不仅过得安稳,更是风生水起。
见她当真不会回来,宋池这才冒出头来。
“陛下,要臣追去看看娘娘究竟住在何处吗?”
他斟酌片刻。
“不必。”
他不能再私自窥探她的生活。
他要她真正接纳他后,亲口告诉他。
“那咱们何时启程啊?车马都已经备好了。”
他的事情已办完,明日便是原定回京的日子。
他将那锭金子翻转过来,看见底部刻的四个小字。
尚记钱庄。
“给朕留两个她不认识的人,你带着其余人先行回京罢,朕要在这儿再待上一月。”
第71章 柳暗花明(五)
宋池一听便急了, 跪下劝阻道:“陛下三思啊!您独身一人留在异国他乡,这如何了得?若您执意想多待些时日,臣与手下一同候着您便是。或者, 或者……把娘娘迷晕, 再带回宫中, 也未尝不可。您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季淡淡一笑:“宫中不是有贺丞相坐镇吗?又怎会天下大乱。”
如今的贺丞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朝堂门生独占大半, 挥挥衣袖便可只手遮天的主。
他从不会看错人。
三年时光,他同贺九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恩威并施, 一点一点, 无声无息地铲除了贺家靠祖荫庇护着的蛀虫。
待贺丞相与贺太后反应过来时, 偌大的贺府在朝中竟再无后门可走,百足之虫就这样被生生架空。
贺丞相身为三朝元老, 自然知晓大势已去, 日后定是九安与陛下的时代,便也谨言慎行起来, 成为他稳固前朝的一把好手。
宋池见拗不过他, 只有些懊恼地垂了头。
季今儿心情不错, 注视他良久,见他颓丧,好心提点道:“你自小与朕一同长大, 自然知晓朕不是随心所欲之人。朕命你们佯装无异, 提前回宫, 自有朕的打算。”
宋池一愣:“陛下是说……”
“总之,切记, 朕的车舆里不要坐人。”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望着衣杆上飘摇着的轻纱,神光一柔,旋即转身上了楼。
他来北燕的这些日子,虽名为微服暗访,却带着宋池四处招摇,为得只有一事,引蛇出洞。
北燕暗探不认得王时,却不会不认得帝王心腹宋池,见了他,他们自会怀疑,那个与宋池同行的墨衣男子就是由他佯装。
由北燕回宸的路上,正是行刺的大好时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
他故意不走,待宋池活捉了那些人后再行回宫审问,既能折北燕羽翼,又能保自身安全,何乐而不为?
至于私心……
他捏了捏手中的那锭金子。
自是有的。
*
翌日,他带着那锭金子去了尚记钱庄。
“掌柜,烦请换些银子。”
掌柜已经头发花白,见了金锭,却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神色越发凝重,而后上下打量他一眼,警惕问道:“青年人,你这是哪儿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