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姑娘所赠。”
“一位姑娘?”掌柜提了提眼尾,绕着他细细打量一周,“那姑娘可常着黄衫?”
“不错。”
他放下帝王架子时,总会渡出些儒雅的文气,显得谦恭有礼。
掌柜“啧啧”两声,小声嘟囔道:“想不到她今次竟如此大方,一出手便是一锭金子。”
路过的伙计瞥他一眼,笑嘻嘻地接话道:“这位公子较从前那些人比更为出众些,想来是最得娘子喜欢的罢。”
两人的声音放得极轻,可对于内力深厚之人而言,想要听见这些絮语简直小菜一碟。
他眉心微蹙,重复道:“最?掌柜的,你们口中说得这位娘子,难不成赏过许多人吗?”
“嚯,公子是外乡人罢?”伙计面上洋溢着快活的笑,掐了掐手指道,“在这榆安镇,谁得了尚记行当的金子,都得来咱们钱庄兑换!你啊,已经是今年第三十三位了。娘子没什么零碎银钱,身上带着的最差也是金叶子,得了赏赐的人,自然都得到咱们钱庄来。”
他是今年第三十三位?
他不满地抿了抿唇。
“方便问一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银钱吗?”
这一问,反倒让两人机警起来,纷纷敛了口道:“不方便。”
他耐下性子,旁敲侧击道:“那这位娘子……可有许亲?”
“没有……不过,你也别盼望着癞蛤蟆吃天鹅肉了,娘子虽未许亲,但是谁人不知她与旁人只是寻个乐子,我们老板才是与她最合拍的!你一个区区外乡人……就算你是皇帝,到了边城,也得礼让我们老板三分!喏,银子换好了,给你。”
他拿着一盒白银迈出钱庄,有些失魂落魄,并未留意撞到了一位老伯。
“哎!你这人,怎么走路不长眼啊。”那老伯故作柔弱地倒在地上叫嚷,却又拽着他的衣摆不肯放他走,“可撞死老朽咯,站也站不起来,走也走不动,全家老小还都指望着我呢,今后可怎么办哟!”
“要银子是吗?”他不耐地冷声道。
老伯觉得四周无端生出一股威压,打了个寒噤,一双混浊眼睛却贪婪地望着他手中的盒子,点了点头。
“滚开。”
他无心与他纠缠,索性将一整盒银两都塞给了那老头。
老头喜出望外,从地上猛地跳起来,抱着盒子一溜烟地跑远。
他揣度着掌柜的话,没留意周围人艳羡妒忌的目光。
刚走没两步,便又遇见了一个倒在地上抱着他小腿的老头。
“哎哟,我的腰断了……”
这榆安镇的风气,怎么这般无赖?
简直是蛮荒之地,丝毫不知礼义廉耻!
他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心中的火。
“我分明没有碰到你。”
“不管!大家伙都看着呢!就是你撞得我!”
“对啊!对啊!”周围人纷纷起哄。
持盈与尚隐一同来钱庄,刚下马车,便见钱庄面前围得水泄不通,乱作一团。
“这是怎么了?”她好奇道。
身旁男子轻笑一声,“这谁知道。大抵又是哪个倒霉蛋,惹上了那群碰瓷的。要不走后门?”
“也只能如此了。”持盈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往马车处走,“你也是,你是这钱庄老板,门前秩序自然需要你来负责,竟也不怕影响生意。”
“姑奶奶,这只是我的一家分号罢了。再说了,榆安镇谁有您无面罗刹名气大啊?强龙不压地头蛇,您自个儿都不管,我管个什么?”
男子暗红衣衫,镶金佩玉,额间配一条金镶玉红梅暗纹抹额,一副富贵风流之态,先一步上了马车,正戏谑地斜睨着持盈,朝她递出一只手来。
“拿开你那整日摸钱的脏手。”
持盈嗔他一眼,没管他的手,自顾自地从小梯走,站于车帘前,下意识回望人群。
隔过重重人海,却瞥见了一抹被围堵在人群中央的熟悉身影。
她顿时愣在了原地。
啊?
被讹的人,竟是王公子?
她回头对尚隐道:“你把我的帷帽拿来。”
“得,真是难得见您多管闲事。”
他一边嘴碎,一边将车中的帷帽递给她。
这帷帽做得极宽极大,只消带着,便窥不见一丝真容,也看不见里面的衣衫式样。
她随意带至发顶,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将急于脱身,从而无奈往外递着最后一张银票的手给推了回去。
喧闹的人群逐渐噤了声。
“还有谁收了他的银票,还回来。”
她摊开手道。
她并未伪装声线,依旧是平静清脆的女音。
可奇诡的是,人人却都听她的话,颤颤巍巍地把银票交在她手里,而后拔腿便走。
季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怎会是她?
竟然是她?
他惊讶的目光锁在持盈身上。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再无人交还银票时,她将那一叠银票悉数塞回他手中,道:“若不是一方恶霸,在外就别露富。难道还需要我教你吗?”
他捏着那一叠银票,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个字来:“你……”
南宸与北燕各自以京城为政治经济中心,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两国对于边陲之地,皆只看重军事,至于旁的,便有它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譬如这尚记钱庄背后的老板尚隐,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知是何背景,家中历代手握两国的盐铁茶经营权,黑白通吃,在这样的地界,就是掌握了百姓的命脉。
方才他听那二位说她与尚隐关系匪浅,那些金子银票自然不在话下,心中本就有些不是滋味。
如今看着她带着帷帽出现于此,更是讶异。
这些年,北燕的黑市交易迅速崛起了一位风云人物,常带帷帽出没于黑市之中,无人知其容貌姓名,只知名号“无面罗刹”。
而如今,这个“无面罗刹”,便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他简直有些不敢置信。
“啊,哈哈。”持盈干笑两声,拉着他走回钱庄,扯下帷帽心虚道,“你别多想,无面罗刹可不是我。”
“不是你?”
他望着那被她撂在桌子上,与她身高刚好契合的帷帽。
“真不是。”她摆摆手,见尚隐带人而来,往他身后与自己身量大小差不多的女子一指,“是她。”
说罢,她心虚地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为何,她总是想让他以为,她不曾变过。
“我方才在马车上,见你受困,便朝她借了这帷帽来替你撑一撑场子,你说是吧?尚老板?”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其中威胁不言而喻。
尚隐打量一番面前的墨衫男子,随口应道:“是是是。”
旋即笑眯眯问持盈道:“阿盈,这谁啊?是你的老相好?还是新欢?”
持盈一哽。
“他……他是我朋友。”
“哦~”尚隐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原来是你的故国之友啊,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对不住。这样吧,今晚我做东,给你的这位……朋友接风洗尘,如何?”
季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其中宣示主权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可持盈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道:“要做东,也是我做东,有你什么事?”
她许久没有这样无所顾忌地同他讲话了。
他一时有些失落,微微垂下眸子,盯着面前的茶盏。
“王公子,你……今夜可有空?”
果然,她对着他,便只剩下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第72章 柳暗花明(六)
季回望着她, 并未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如果这个邀约是自她口中说出来的,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推辞。
可偏偏是她身旁的那个男子。
三个人的世界, 总归显得过分拥挤了些。
见他并不应承, 持盈牵了牵唇角, 佯装无谓同尚隐笑道:“人家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又不同你一样,整日游手好闲。”
红衫男子蹭地站起身来, 反手指着自己,同她嬉闹道:“我无事可做?拜托, 你讲讲道理, 为了能早日来榆安镇, 我可是连夜赶路的!”
“那可不是要连夜!从边城赶到镇中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再牵一匹好马,怕是比平日里吃酒的时间还要快些……”
她嘴上依旧不饶他。
“我不管!他既然不领情, 那你不如请我吃酒罢, 为我接风洗尘,我可不会驳了你的面子。”
尚隐一边同她嬉笑, 一边深深望了他一眼。
“好好好, 请你。”
持盈也懒得同尚隐纠缠, 起身往外走去。
“就在那间你常去的食府罢,要顶楼的客房!”
尚隐的声音响在身后,而她只想赶紧走掉, 远离王时。
先前出手相帮, 是念在昔日之恩, 可她着实不想他再参与到她的事情中来,尤其是关于尚隐的。
她随着掌柜去兑银子, 屋内便仅剩尚隐与季。
尚隐直直盯着他,良久,率先开口道:“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们过去究竟有什么渊源,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心悦于她?”
若他今日没披这层假皮,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是。
但他如今是“王时”。
可若只答否,也违逆了他的本心。
不论是与否,如今竟都有些艰难。
于是他反问道:“尚公子可知她的过去?”
尚隐唇角微扬,良久,轻笑一声:“两国边境自古鱼龙混杂,久而久之,便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问来处,只看归途。”
说着,他扬了扬茶盏,一口饮尽。
那姿态豪放地好似饮下了一碗烈酒。
同为男子,他不难察觉尚隐待她的好感,但他既不知她的过往,说明她并未将她的曾经与他提起过。
是彻彻底底想要忘却,还是觉得尚隐尚不足以交心?
只不过,那句“只看归途”,倒像是在警告他,他与阿盈,才是殊途同归之人。
季垂眸,随之一同饮尽那盏茶水,起身道:“时辰不早,在下告辞。”
待他悠悠走远,尚隐凝着人走茶空的玉盏,不禁挑了挑眉。
*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西北的日和月皆比京城更为明晰,仿佛触手可及。
可他乡纵有当头月,不抵家山一盏灯。
这几日频频遇见王时,倒勾起了她的乡愁来。
她到底是在京城长大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刚生出些感慨,下一瞬,却被破门而入的响动扯回了现实。
她回身去看,却见正是赴宴的尚隐。
尚隐独身前来,并未带任何人,先一步坐在位子上,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坐啊,站着做什么?你我还用这般客气?”
“早知道就你一个人来,我只点份面就好了,何至于摆上这么一大桌酒菜,简直浪费银钱。”持盈顺势坐下,望着面前的几十道菜兴叹。
尚隐自顾自地喝了几口酒,道:“得了吧,你请我吃的这一顿,怕不是还没你打赏他的三分贵!我可问了掌柜,你给了他足足一锭金呢!”
他放下酒杯,在口中回味一番,问道:“寻常你赏人,可是只给些金叶子,怎么此番出手这般大方?他……他是什么人?”
“京城人。”
她若无其事地晃着手中的酒杯,却是一口未饮。
“你少糊弄我。”尚隐佯气道,“你也是京城人士,我问的是你们两人可有什么渊源?”
持盈低头不语,只一口气喝了这杯酒,又给自己倒上一盏。
北境的酒不似京城,少了些醇厚柔和,刚入喉舌,却有些呛辣。
“没什么。”她淡淡道,“只是见过几面,也同他吃过一次酒席。”
“只一次?”
“只一次。”
尚隐似乎微微舒了口气。
可尚隐不知道的是,只那一次酒席,便是过命的交情。
“一次酒席而已……”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你们京城女子不是一贯矜持沉稳吗?怎地听你所言,你俩不熟,你那日还穿着他的衣衫回府?”
他眉头拧作一团,殷红的唇微微抿着。
她拎着酒杯瞥他一眼,冷笑着问:“你监视我?”
尚隐当即呛了一口酒。
他咳了几声,清清嗓子,故作一副一本正经之态。
“咳……这怎么能算监视,是关心。你是我的合伙人,你若是出了事,我北燕的行当可怎么办?银子亏损了怎么办?我自然要多关怀你。”
“那日大雨,我去收账,淋了个透彻,偶遇故人,所以拿那锭金子,买了一身他的干净衣裳。”她漫不经心道,“可以了吗?应公子?”
“原来如此……哈哈。”
他心虚地抚了抚他的头发。
那日他听人来报时,还以为自己苦心孤诣培养出来的白菜拱手让了他人。
持盈见他旁敲侧击,亦不自在起来,斜睨着他问道:“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想说什么?”
“好吧,我想说……”尚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终一改从前的不羁之态,认真道,“持盈,你是一个女儿家,言行举止又不似市井中人,但我从不问你过往之事,你应能感觉到我待你至真至诚,对罢?”
她诧异望他一眼:“做什么?你要表白啊?”
“你……”
尚隐被她猛地一噎,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先前的一本正经登时烟消云散。
可他今日不是来同她玩笑,只得又低头闷了一杯酒,调整一番心境后再次开口。
“我的意思是……你如今手中握着的,可实打实是你自己打拼的功绩,别因着旧日情分,就忽然撒手不管了。”
三年时光,她的酒量比从前要好上太多,可几杯酒下肚,莫名有些微醺。
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食指抵着太阳穴,轻轻一笑:“你是怕我离开这儿吗?不会的,尚隐。”
她指了指窗外那轮耀眼的明月。
“这里,才是我的天地。”
“不会便好。”
他顺着她的指尖望去,亦随之一笑。
初见时,她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立在兵器行中直言这兵刃制得不行,气得匠人纷纷罢工,非要寻他来评理。
可他听她振振有词讲起各类兵器的构造功用,长处短板时,莫名觉得眼前的姑娘身上灰暗褪去几分,隐隐流露出些不曾见过的光彩。
他归根结底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不可能盲目相信一个红口白牙的女子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