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
他当即抬手制止了方归云。
这蛊虫今日虽兴奋异常,可他却发觉它周身的颜色越发浅淡――
这不就是方归云曾经说过即将养成的模样吗?
“或许这蛊虫要成了。”他道。
“怎么会……都数月了,它可从未变过……难不成这蛊虫竟是突然变色的吗?”
“怎么不可以呢?”
他始终盯着那蛊虫,只见它颜色更浅淡了些。
方归云亦留意到了此间的变化,沉思片刻,猛地一拍大腿:“果真如此!是我从前陷在寻常规律里了,总以为是要有个循序渐进的变化过程,它也可以是突然变的……”
兴奋不过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脸忧色地望向季。
可突然蜕变的蛊虫,也会格外脆弱。
若是中途被任何外因打断,便会迅速死去。
“可……陛下,若是再放血,您怕是要危险了……但若不放……这蛊虫怕是活不过今次,之前的喂养,便又功亏一篑了。”
“朕无碍。”
季只固执地摇摇头。
他如今才看透,这大抵是情蛊最阴毒之处。
若想另一人健康安乐地活着,有情的另一半,便要历经生死考验。
要么她长久受这情蛊折磨,连带着他也不得安宁;要么她要饮下解药,而他则需要为她面对如今的九死一生。
可她也在另一头为他九死一生啊……
“朕信得过你。”他道。
为护他心脉不损,方归云只得为他施针。
“我暂封了你的经脉,只是待它大成,陛下怕是要昏迷上几日,好好养一养了。”
“嗯。”他微微颔首,转头吩咐宋池,“若朕昏迷,你就将这蛊虫喂她喝下,切莫告诉她朕的事情,以免她多思多虑,还有,不论如何,保护好她和……小殿下,等朕醒来,对外只消说朕有事出宫几日便是。”
*
持盈只觉得自己要死去了。
除了自己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她浑身冰凉,找不到一处不痛的地方。
仿若整个人坠进了冰冷的湖水里,开始僵硬,发寒,抽痛,窒息……
就在她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一声婴孩的啼哭骤然将她拉出了无尽深渊。
身旁的产婆有些兴奋:“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小皇子!”
“看来能得不少赏钱了!”
……
她累极了。
她很想沉沉睡上一觉,可孩子的啼哭与婆子的叫嚷混在一处,仿若闹市一般嘈杂。
然而正是这份嘈杂,让她隐隐迸发出一种生命底色里的倔强――
她不能睡过去,她她要好好醒着。
那声“弃母留子”还回荡在她心中,若是她此刻便睡过去了,那歹人趁机要她与那孩子的命呢?
她拼力睁开眼睛,盯着殿内的动静,果不其然,下一瞬,便有个婆子趁众人松懈欢欣时鬼鬼祟祟地挪至她床前,而后寒光一闪!
电光石火间,她抬手掐住了她的手腕,没让那婆子的动作落下来。
“来人――”
她试图大叫出声,可先前诞育孩子喊尽了她的力气,此时的叫声仿佛风吹破布一般沙哑。
不得已间,她一歪头,打碎了床边放着的翡翠花瓶。
花瓶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引得殿中众人回过头来。
那婆子见状更是发狠,一双手再使力压过了持盈的手,银针堪堪落在她的颈边。
若非她拼命握着那婆子的手腕,此刻怕已经插进了她的身体里。
“张,张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屋内不知何人喊道。
“我做什么,与你们无关!你们可别瞎掺和进来,届时丢了脑袋!”
事发突然,两人的距离颇近,屋内并无一人敢拦,生怕一个闪失,自己就变成了那疯婆子的帮凶。
“你们以为站得那般远,陛下便会放过你们吗?”她一边艰难维持着,一边极力劝说众位婆子,“你们今日见死不救,与她的同谋又有何分别!”
一些婆子本有些动摇,却又被身旁的人拉了回去。
“陛下方才还下命舍母留子呢……陛下并不在乎她啊……咱们只消保护好小殿下便是,还是莫要掺和……”
持盈本就力竭,更是支撑不了多久,眼看着奈何不了她,针尖儿离自己越发地近,只得微微撇过头去,错开身位,猛地松开手,闭上了眼睛。
那婆子一时往前栽去,银针直直插进了床榻内,她忙往里一滚,缩在了床榻角落。
张婆子见一招失手,忙把那针拔起来,正欲再刺之时,一把长剑却插入了那婆子的胸膛。
“留活口――”
持盈下意识喊道。
可为时已晚,张婆子手中的银针落在床褥之上,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地上倒去,露出她身后双手握着长剑颤抖不停的思虞。
“二……公主?怎么是你?”
她把“二姐姐”一称憋回了肚子里。
她本以为是季,是宋池,却独独没想到会是季思虞。
季思虞平日里虽嚣张跋扈,可是杀人一事却是头一遭,她看着面前不断抽动往外吐血的婆子,“当啷”一声把剑丢在一旁,坐在地上便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在殿外听见里面孩子哭声,知晓应是无恙了,谁料竟又摔了东西,我便觉得不对,取了皇兄案后的剑便闯了进来,呜呜呜……还留活口?我若不杀了她,你,你便死了!我帮你,你居然还要教我做事……”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姐姐,一时有些欲哭无泪。
思虞救了她,她很是感激,但她想留个活口,不过是想逼问她是谁派来的人罢了。
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便是宋池与太医交谈的声音,没过多久,便有宫人进了内殿,抱走了孩子。
似乎又有人动了怒,外间哗哗啦啦跪倒一片,她终是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又是一个燃着烛火的深夜。
她费力地抬起眼帘,一眼瞧见了熟悉的布置与满目忧色守在床边的拂云。
她……回清凉殿了?
见她终于醒来,拂云忙扑上前,一时哭出了声:“呜……您还好醒来了,可吓死奴婢了。”
她想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觉得口中又苦又涩,好像被人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汤药。
这些日子她不知被人灌了多少汤药了,可是这般令她难受的,还是头一遭。
不仅觉得其中有甲壳之类的残渣,还隐隐透着些腥味儿。
她远远看见小桌上摆着拂云做好的点心,弯起一个安慰的笑来,指着道:“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你给我拿一些点心罢。”
拂云忙抹了抹泪,点头去为她取。
“您简直要吓死奴婢了,怎么就出去那一回,还什么都赶上了呢?又是生产,又是遇刺……要奴婢说,您就不该出去,如今小殿下也被太后娘娘抱了去……”
她端着点心回来,抽噎着委屈道。
“他呢?他可曾说些什么?”
她将一块樱桃酥放进口中,稍稍中和了些苦腥之气。
“不曾……”拂云躲着她的视线答道,“陛下这些时日从未来此间看过您一眼……也不曾说要将小殿下送回来给公主……”
她闻言,端起一旁燕窝牛乳的手轻轻一顿,又想起那日他的绝情。
见她怅然若失,拂云刚想出言安慰,却见她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轻轻抿了一口,道:“也罢。”
许是走了遭鬼门关,她蓦然发现自己对于季看淡了不少。
她一点一点喝完牛乳,恢复了些许力气,刚把小碗放在案上,欲厘清那日所生之事,却听外间有人禀报:“听闻太子妃殿下苏醒,太后娘娘邀您一去。”
季即位,贺皇后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太后,可她既已经把那孩子抱走,为何又来邀她前去?
“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每天都派人一问。”
一旁拂云略有些不满。
她凝思片刻。
“你为我梳妆,我去一趟便是。”
第66章 山重水复(六)
贺太后每日遣人来问, 意欲何为呢?
左不过是两件事。
一是看她是否熬得过去这生死关,二是借孩子行挑衅之事,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可她并未遂了那些人的心愿, 依然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有求生的欲望。
她躺在床上的这些时日, 虽然动弹不得, 可仍有些微意识,太医送来的汤药,她都尽力服下, 好让自己快些好起来。
她连死都硬扛得过来,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
果不其然, 拂云伴着持盈刚踏入殿内, 便见主位之上坐着一人, 正单手撑着额头, 显得有些倦怠。
贺太后身旁正站着乳母,正低声轻哄着襁褓中的孩子。
那正是她的孩子, 裹成小小一团, 竟也没有哭闹,只随着乳母的轻哄发出咯咯的笑。
她的眸光微动了动, 溢出些柔和的色彩。
“你来了。”
颇为威严的声音自主位传来, 她弯身从容一拜。
“见过太后娘娘。”
只见贺太后朝乳母微微扬了扬下巴, 乳母当即会意,走上前来,将怀中的孩子递与她。
她有些意外, 小心翼翼地接过, 这孩子仿若与她心意相通一般, 刚与她目光对视,便弯起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她登时觉得心软成了一团,化成一滩水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抱一抱她的孩子。
“喜欢吗?”
主位上女人的声音霎时打破了她与孩子之间短暂的温馨。
她敛了敛目光,再抬眸时,又是一副温顺恭谨的模样。
“娘娘说笑了,哪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既然喜欢,那何故要做出这样的事!”
贺太后猛地一拍身旁的小桌,怒斥道。
突如其来的一声乍响吓了小孩子一跳,他本欲大声哭闹,却在瞥见母亲神色时小嘴一抿,一汪眼泪就这么憋在了眼睛里。
“娘娘在说些什么?儿臣听不明白。”
她直视着贺太后,淡淡道。
她就知道她不会仅仅为了让她看一看孩子。
先前将这孩子抱给她,不过是想让她生出些身为人母的不舍,好再对她发难罢。
“呵,你不明白?”贺太后嗤笑一声,“你既然不明白,那就让你更透彻些。”
她转头吩咐身旁的嬷嬷们:“去将那婢子带上来,还有,乳母,你把小殿下抱下去。”
乳母得了命令,走上前来,她却执拗地不肯松手。
若是此次放了手,再想要回孩子,怕是难了。
乳母为难地看向太后:“娘娘……这……”
“你是他的乳母,该怎样做,还需哀家教你吗?”贺太后不耐道,又抬手招来了几个嬷嬷,“你们去搭把手,把他抱回来。”
宫中自是有许多不在明面上的私刑,既得了太后授意,她们的手脚自然下了些功夫,专门挑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掐过去。
若非她早有准备,怕是已经惊叫出了声。
可纵然她受了苦,却仍死死将襁褓护在怀中不愿放手,几人怕伤着孩子,又不敢明着去抢,一时僵在了原处。
正左右为难之际,那下去带人的嬷嬷去而复返,拎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婢女跪在了地上。
“娘娘,人已经带来了。”
她循声望去,却见正是她当初自叶府而来的陪嫁之一,袭香。
奇怪,宫变那日,季不是已经将她们私下处置了吗?
只见袭香望她一眼,仿若见了什么修罗,双膝蹭地便往贺太后脚下爬去,而后在阶下磕红了额头,道:“娘娘,娘娘救我!”
贺太后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急,有什么话,你慢慢道来,哀家自会为你做主。”
她默默看着两人做戏,一时不知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身上方才被嬷嬷虐待过的地方一抽一抽地疼。
“奴婢,奴婢要告发太子妃与人私通,秽乱后宫,后又为掩盖此事,意欲杀人灭口!”
持盈听着都觉得荒谬,只冷笑一声道:“哈,可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人是季要杀的,总不能什么都栽在她头上来罢。
“太子妃,她前因后果尚未秉明,你倒也不必着急为自己辩白,是非黑白,哀家定会查清楚。”贺太后望向已经嗑肿了额头的袭香,“你且细细说一说。”
“奴婢,奴婢曾在一个雨天,见太子妃匆匆忙忙从东宫跑出去,奴婢见她拿出去的伞小,怕淋坏了身子,便想去为太子妃换一把更大的伞,不料却望见太子妃与外男约见在藏书阁,两人搂搂抱抱,分外亲密,还说一些……以后见还是不见……这样的话。”
她挑了挑眉,没想到纠结在心中的疑团就这样云开雾散。
原来是她。
是她烧了她的木梯板子,令她不慎自最高一阶掉了下来,贺九安才不得不帮了她一把。
“私自约见?我与贺大人只是偶遇,你有何证据证明我与他是私自约见?是书信?还是口传?”
“奴婢……”
“还有你口中说的那伞,我那日带去的是青色伞面,还是绛紫伞面?”
“是……是绛紫。”
“笑话,太子妃那日分明撑的是水色伞面!”
拂云厉声道,怒气冲冲地盯着袭香。
“你口口声声说是见我伞小,好为我送伞,实则连我的伞面都记不清楚,可想你方才描述的那些,也不过是你自己的一时臆想罢了。”
持盈嗤笑一声。
袭香没曾想她不去解释搂抱一事,反倒去寻她前面的错漏,一时有些语塞。
这时,一个嬷嬷替她接话道:“不论书信还是口传,那都是太子妃命心腹之人才能办到的事,如此……奴婢觉得,娘娘不妨严刑拷问太子妃身边的拂云,方能知道是否有私。”
拂云急得忙向太后叩首道:“奴婢以项上人头担保,娘娘同贺大人绝无私情!”
“担保又有何用,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若想确认事实,定要历遍刑罚才是。”
那嬷嬷有些洋洋得意。
“你敢!”持盈怒斥道,“若是宫中人人捕风捉影,拿不出任何证据,凭借谣传,便能对人用刑,届时岂非人人自危?嬷嬷你又能好得到哪去?今日你对拂云动刑,来日就不怕旁人随便寻个由头,让你也将刑罚亲历一遍,好还太后娘娘清白?”
“太后娘娘有何不清白的?”
那嬷嬷登时有些急眼。
“随口污蔑,命人栽赃,算不算是不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