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鼻尖有些酸涩,终日压着她的那根紧绷的弦隐隐正有崩断之势。
她陷在宫中的尔虞我诈中周旋已久,可只有身后的这个人,会不求任何回报地救她于水火之间。
许是感受到她在颤抖,那人摸了摸她的发顶。
“别怕。”他许是不大会安慰人,默了良久,道,“茅草搭的本就不经风吹雨打,塌了也是寻常事。”
外面传来鲁伯和宋池的呼喊。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其实在她踹翻火盆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料想到会在此处埋一埋。
她没曾想到的是,纵然他还带着伤,但他还是会救她。
第57章 大梦初醒(三)
倾塌的茅草溅起不少草屑, 呛进赵岚的鼻腔里,她一边用手扇着漫天碎草,一边咳出了眼泪。
待泪把眼睛里的混沌冲净了些, 她赫然抓住了一旁的贺秋。
“她她她她, 太子妃还在里面!”
“跟着她的暗卫已经去救了。”贺秋仍端详着冰玉匣子,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放心,这屋子是用竹子和茅草临时……”
“临时?”
她一顿,忽地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 忙改口道:“临山而建的,砸不死人。”
这山野间的“鲁伯”本名鲁墨, 本是工界奇才, 官至尚书, 曾因性格耿直吃罪于她爹爹, 后来被陛下罢了官。
她的母亲,便是他的师妹, 故而她小时候可没少随着他学东西。
袅袅姐姐昨日应承下这地涌金莲一事, 也是因她知道她与鲁墨的渊源,才让她助力一番太子妃。
“无论如何, 春猎一事, 我为你顶罪, 她不曾当众拆穿,后来又不追究于你,这个恩, 咱们贺家得还。”
贺袅袅昨儿夜里在府中同她淡淡道。
春猎一事后, 她确实亏心难安, 便连夜寻了鲁墨,谁料他竟一口答应了, 让她明天带持盈到山中。
“为何不能来你家里,偏要到那山上去?”
“你难道想让众人知晓罪臣还留在京城之中吗?自然是要佯装成农夫才好行事!”
鲁伯气呼呼道。
其实鲁墨心知肚明,他此去山上,不光是为了隐匿身份,也是为了给“王时”寻一个好借口。
持盈上次已然问起王时家中事,如今他干脆把这间屋子当作王时的隐居之所,让她亲自来过他的住处瞧一瞧,也好对她有个交代。
可这屋子是临时建起,里面的生活痕迹太轻,太少,自然经不起细细揣摩。
所以,他早就割了门口那根用于支撑的竹子,待他替她揭示蝴蝶一事,便将这间房弄塌,就算她心思细致,看出了什么不对,也再查无可查。
“王时”恰好可以借此机会,合情合理地“居无定所”,令她仍不知其行踪。
谁料这两人竟然在屋内耽搁时间!
太子妃耽搁也就罢了,她毫不知情!可他明明知道这个计划,怎地陪着她一起在屋里胡闹!
黑暗中,持盈隐隐闻见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缕血腥气。
“公子?”她轻轻唤了唤那人。
“嗯。”他低低应道。
“你可还好……别说你没事,我闻到了血的气味。”
这人惯用的香不同于月麟的冷清,而是浓烈的沉香,如此,连血腥气都变得难以捉摸。
“只是方才被竹竿刮蹭了一下,大抵是从前没好全的伤口又扯开了。所以你莫再动了,若是它再往下塌一塌,我怕是还要受苦。”
“好,我不动……”
她乖乖缩在他的怀中。
他可真是难得见她如此听话。
“你……身子无碍吧?”
他是在关心她吗?
她微微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我很好。你今日为何会来这儿?”
一时间,千般思绪自她心里涌了上来。
她是来寻鲁伯的,他却不请自来,可是特意来为她解围的吗?
他今日也的的确确为她解了围,后来,又一次在这屋中救了她。
好似自认识他以后,她每次遭遇的危险,他都在。
良久,她听见身后人道:“……此处是我隐居之所,我自然会在。”
她心头涌起的感动一瞬间有些滞住。
原是她想多了……这里竟是他的住处。
他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连少女的头发丝都显得有些失落。
她还是太稚嫩了。
她的爱恨素来浓烈,纵然始终横亘着道德与身份,在他面前时,却始终遮掩不住,不知是他太过洞察,还是……太过渴望。
他其实很喜欢以王时的身份与她相处。
只因此时,没有前尘往事,没有身份高低,没有禁忌之情,只有一双并肩的人。
他甚至能感觉到少女莫名有些委屈,而后刻意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不动声色地疏离了他的怀抱。
他有些无奈。
“其实……是我让鲁伯把你请到这儿的。”
他下意识想去哄她,却不知自己随口一言,能在她心中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正在她有些无措时,却自头顶传来了人声。
身后人抬手往上发了一片刀叶,外面的人即刻会意,往他们所在的地方刨出一个口子。
天光顿时自缝隙间落进来。
因王时的屋子坍塌了,本各自而来的一行人只得雇了辆马车,往京城的医馆赶。
待鲁伯把王时送进医馆后,她骑在小红上,瞥见被风吹起的车帘,里间的车椅竟隐隐渗着血红,心不由得一坠。
“太子妃,咱们回宫吗?”
宋池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目光有些飘忽。
“我想……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知道没事,我便回宫去,还望你不要告诉太子殿下。”
宋池若有所思道:“这……”
下一瞬,他怀里便多了片金叶子。
“我知道他让你跟着我,是为看着我的,但你嘴巴严一些,便可以赚两份钱。”
宋池捏着这片金叶子,有些欲哭无泪,看着她翻身下马,走进了医馆。
见她骤然入内,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地替王时遮掩。
“你们……别这么怕,我只是来看看他的伤势。”
“夫人,不妥。”医馆的医师不知其身份,只道,“你如今身怀有孕,怎能见如此血腥之景?”
“如此血腥?”她凝眉道,她明明记得王时前次伤得不重,“想来这回伤得很严重了?”
“倒也不是……”医师有些为难,“您夫君上回受的伤就没好全,今次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把前次还未尽数结痂的血肉又扯开了。”
夫君……
她听着这个称呼,眸中微愣,却也没有否认,只道:“我能瞧一瞧吗?”
“这……”医师望向鲁伯与王时。
他此刻心里有些忐忑。
他已独自疼了数日,盼着她来问自己,却又不希望她此刻问自己。
他只在她常见的外表处动了遮掩的手脚,身上却是没有的。
他的腰间尚有一颗痣。
若是季与王时的特点重合在一处……他有些不敢想。
可她偏生执拗地站在这里。
医师见众人不语,便自作主张解了围,将那要敷在伤口上的药交于她手中,道:“要不这样,我医馆刚巧事多,忙不开,这药……这药便由夫人您为您夫君上罢。”
说罢,他一溜烟跑得消失不见。
她掂了掂手中的药,深深望他一眼,见他面色苍白坐于榻上,轻咬着唇问道:“可以吗?”
鲁伯叹了口气,识相地出了门,还特地将门轻声带上。
她走至他身边,学着医师的模样搅着罐子里的药。
“太子妃。”他蓦地唤她,“你可有想过,若是殿下知晓此事,他会如何?”
“他不会知道的。”
她微微蹙了蹙眉。
“鲁伯待你至真至诚,他不会将此事告知于殿下。”
他轻轻一笑:“原来太子妃是知道鲁伯不会告知于殿下,也知道殿下若是知晓,定会动怒,看来你不是不知道后果。”
“知道后果,还要如此做吗?”他问。
她默了一瞬。
“你曾奋不顾身救了我,我……只是想来为你的伤出些力而已。”
“真的只是想瞧伤而已吗?”
他有些咄咄逼人,似是想她回答出他想要的答案。
可她用药杵捣着草药汁,坚持道:“只是瞧一瞧救命恩人的伤,以表感激,瞧了以后,再不见你,也是可以的。”
“再不见我?”他重复一遍她的话。
“嗯……公子若想避嫌,回去后我便同殿下说,不再,不再去那个地方,从今往后,再不相扰。”
“他若是问你缘由呢?”
她垂眸不语。
事已至此,她却还站着,丝毫没有出去之意。
“罢了。”
他妥协道,转过身,将长发拂至身前,褪了半面衣衫,露出上半背部的筋骨。
墨色的衣袍恰搭在腰上。
“可看见了吗?”
即使她心里早有准备,却在看见他身上的伤时,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她没想到竟会伤得这般重……
伤口一片翻红,却零零碎碎,似有残缺,大抵是肌肤被烧烂之后,生生剜去了腐肉,才刚结了些血痂,却被今日这一砸,又悉数砸开来,令原本的伤痕再次溃烂,正往外殷殷渗着血。
她的呼吸乱了一瞬,握着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却什么也没说,只坐在他身旁,全神贯注地涂着止血生肉的草药。
药草的气味分外清苦,蓦地让她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她近日惯闻不得苦,连带着有些想吐,药刚上了一半,她终是没忍住,弯身吐了出来。
他忙回身为她抚背顺气,叹道:“你啊……你唤他们进来上药,自己早些回去罢,你的心意我领了。”
她吐得不多,到后来只剩酸水,他便知道她又是不曾好好吃饭。
她面色有些白,强撑着坐起身来,一眼撞见了他结实有力的胸膛。
她虽已非初经人事,但乍一见旁的男子未着寸缕的胸膛,仍是撇开了眼睛,双颊染上些许薄红。
她起身绕到他背后,用清水漱了漱口,道:“没关系,就剩一小半了,待我涂完便走。”
她抑下闻着这药胃里翻腾的难受,继续小心为他上药。
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比宋池会照顾人许多。
他犹豫着要不要向她坦白。
若坦白了,她便能日日光明正大地留在他身边,他喂她吃饭,她为他上药,仅是想一想,便已觉十分美好。
可还有一种更坏的可能。
她今日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若他此时坦白他根本不是什么王时,她定会觉得他在捉弄她,好看她笑话,而后彻底与他生分。
他只觉得他的头比身上的伤还要再痛些。
他下意识抬手去揉眉心,她站在他身后,余光却瞥见他手心里有一道淡淡红痕。
“你的手怎么了?”
他一滞,忽地想起他接下她那一刀时手心的伤。
他掩饰了一切身为季的痕迹,可单单忘了这道伤口还未好全。
他的心一瞬慌了。
不能被她发现。
还不能被她发现。
“是不是被竹片刮了,你自己未曾察觉?给我瞧一瞧。”
他见她已经朝他伸出手来,慌忙往一旁避开,拢了衣衫,垂眼坐在一旁。
她疑惑抬眸,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抗拒。
明明自己方才还在为他上药。
她细想了想,上药时两人之间尚且隔着药签,也并无真正触碰到彼此。
许是他不愿自己与他肌肤相触罢。
“我不碰你,你给我瞧一瞧,看是否扎进了木刺,若是严重,我去唤医师――”
“不严重。”他当即打断了她,“若无事,太子妃可以出去了。”
他又一次唤了那个她不愿听见的称呼。
可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好奇他掌中有什么自己看不得的东西。
她只垂了眸子,轻轻“哦”了一声,而后佯装转身离去。
他松了口气,抬手去理自己的衣襟,谁料她忽然折返,捏住了他的手腕,试图翻转他的手心,去仔细瞧一瞧那道红痕。
事发突然,他来不及反应,为不让她继续折腾,只好顺势将她拉进了怀里,而后抬起她的下颌,垂首吻了下去。
她的脑中“轰”地一声炸开,而后陷入一片空白。
她是谁?
她那在哪儿?
这又是为什么?
不同于季从前的强势,他的吻仅仅是与她双唇相贴,仿若一片包裹着她的轻羽,不敢侵入一分一毫。
温柔的气息在她面上汹涌着铺洒开来,一寸一寸为她i丽的面容染上红晕。
她整个人呆在那里,仿佛只剩下一副不受灵魂操控的躯壳,唇齿间没有一贯清冽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缠绕其中的淡淡血气。
她耳畔只余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不见旁的声音,一股热意直窜上脸颊,心口仿佛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她残存的理智,就这样一点一点,被碾碎成渣。
她紧闭着双眼,他便悄无声息地凝着她。
纤长的睫翼微微翕动着,昭示了主人此时的紧张。
他许久不曾感受过少女近在咫尺的呼吸,此时竟有些想卸下一身伪装,与她一同沉沦,可在他感受到少女唇瓣微微张开,似乎想要索求更多时,却骤然放开了她。
她有些无措,眉眼盈盈地看着他,眼中的情动还未收回去。
“你……”他欲言又止。
两人一立一坐,屋内陷入了沉默。
完了,她完了。
她与旁人接吻,季若是知道,定是要杀人的。
他为何要吻她?
难道他心悦她吗?
可他方才明明说了许多与她割席的话……
她该怎么办?
她现下该怎么办?
她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委屈。
为什么总要她在不恰当的时候遇见令她心悸的人?
从前她是公主的时候,季牵扯着她的心思,她与他纠缠那样久,终于想开了,放下了,为何偏偏还要有一个太子妃的身份禁锢着她,让她与他做出这样悖逆的事?
她明明已经活得很小心了。
她疏离他一毫,他便靠过来一厘,她向他走近一分,他却又推开她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