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唇,噤了声。
他言之有理,是她疏忽了。
可他也果真顺了她的意,没再喊她太子妃,而是换了个令她颇有些生疏的称呼――
叶姑娘。
自被陛下赐姓以后,她再也没被旁人唤过叶姑娘。
他垂眸去拿木头,她的目光便又落在了他指尾的那颗小痣上,心中悔得暗骂自己两句。
与他不过见了两回,为何偏生对他有一种天生的信任呢……
“抱歉,是我想得太浅。”她轻声道。
“这样的琐碎事情,姑娘不知也属实正常。若姑娘是林场农户之女,或能知其一二,可姑娘出自名门,指不沾尘,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常识呢?”
她诧异看向他。
她明明是为先前言语不慎而道歉,他却偏偏把话往之前赶。
这王公子,当真是一位不令她尴尬之人。
他端坐在对面,深秋的日光透过大开的窗子照进来,周遭似浅浮着木屑的微粒,她琢磨着他的话,一时看出了神。
他说得对。
这样的常识,她不知道,宫中家世显赫的贵人们,便更不知道。
纵然宫中宫人无数,可都是身家清白的官眷之女,那日事发突然,定也无机会去向他人请示,也来不及向旁人借火石。
除非……除非……那人出身并不高,且早就有了设计她的心思。
出身不高,却能在宫中服侍,又身在东宫之中,且与她不是那么的和睦……
她当即想起了自叶府一同陪嫁而来的那些人。
可……为什么呢?
她们的身契在叶府,是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呀。
“叶姑娘?”
他轻唤一声,令她回过神来。
“别发呆了,你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做。”
他把那块好木材递给她。
“把它比照着那些散件的大小,削作四百块。”
“……啊?”
“怎么?姑娘可是要出尔反尔?不赔了?”
“不,不是。”她望木兴叹,“可这些机巧零件打磨得颇为细致,怎是随手削得?”
他自那摊木块里随手捏起一只。
“自然是削不出来的。待姑娘削完,还需将它们浸于桐油,泡上半月,再一点一点打磨成这样子,再每隔十日,来此刷一次桐油,直至三回,以砂纸抛光,最后上漆晾干,才能再行拼装。”
“那岂不是要许久?”
“是啊。”他的目光落至窗外,“外面那些征战用的器物,也都是要经过这一道一道的程序,方能制备而成。所谓纵横谋划,前期的准备与耐心,才往往决定了战局之胜负。”
“我知道了。”
她拿起削刀与木块,比照着大小一点一点切了起来。
“姑娘自己静心做便是。”
王时瞧着她认真的模样,推着轮椅出了门。
她这一坐便是一整天,待切好四百颗木块时,捶了捶脖子,便扶着腰行至房门前。
王时正与鲁伯在菜园叙话,红暮浸染天边,映衬着院内的枫叶青松,宛若一副绚丽的彩绘。
她今日特地早起,待季上朝时便携令出了宫,如今这天竟快黑了。
她忙快走几步,前去唤王时。
“公子,你嘱托的我已经做完了。”
他闻声抬眸,见她眼下略有倦色,侧首对鲁伯道:“我去看看。”
他与她并肩回了屋内,见一桌码的整整齐齐的小木块,淡淡颔首。
“辛苦了。”
“下次呢?依公子先前所言,它们需浸半月桐油,那下次来此,便是半月后?”
“没错。”
“那我这半月,该做些什么……”
他将她今日带来的那些零散残片收好,连着一方洁白新帕,一同搁在煮茶的案上。
“这半月,你可以再琢磨琢磨它的架构,顺便读一些讲暗器机关术的书籍,仔细想想,它们究竟是什么用处,又该在何处施展。”他说罢,便又打算回外间,刚行至屋门处,微微侧首,“还有,好好养一养你的手。”
她一愣,垂眸去看自己的手,却见手指上有刀划之痕,还有些细碎木刺。
她这双手,可是日日在万千花瓣榨出的鲜汁里将养着的,若是从前,见上面数道划痕,她定要委屈得哭一哭,可如今,她却没太当作一回事。
自她有记忆以来,还从未觉得如此心静充实过。
叶贵妃不喜诗书,便也没那个性子耐心教她,后来大了些,与哥哥姐姐们一同听太傅讲学,也只觉得枯燥乏味,唯一喜欢的骑射,还要惦念着,不可以把二姐姐比了去。
这个未名之地,却是不同。
王公子看似是在刁难她,可只她自己知道,来此一趟,究竟收获了多少。
他见微知著,虽是无心,却总能一语点醒她,为人更是细心妥帖,时时顾着她的情绪与礼数,不令她有丝毫不适。
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摒去外界喧嚣,真真正正地沉浸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中。
她凝着桌上他留下的那块帕子,并没用它去擦自己手上的血迹,而是与那些碎块一起,小心收了起来。
她竟然有些期盼半月赶快过去。
可她还是要回那座名为皇城的囚笼。
既是囚笼,也是战场。
她想避世,想独善其身,可却总有人想要拉她下水。
她避了十几年,可正如王时所说,纵然不愿先发制人,也该纵横谋划,免得时常落入旁人的陷阱,最后反倒伤了自己。
*
东宫寝殿之内,她倚靠着床架,怀中抱着软枕,静静等拂云为她挑扎进去的小刺,困得将要睡过去时,手指忽地一痛。
“疼疼疼……”
她猛地抽回手来,睁开眼睛,却见拂云正恭谨地立在一旁,而正为自己挑刺的,正是季。
他跪坐在拂云先前用的软垫上,正一手拿着镊子,另一手空着,想来方才是握着她的手的。
季眸中闪过一瞬的无措。
“孤……”
“怎么,怎么是你。”
她见是他,抱着软枕,往床里缩了缩。
季同拂云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而后自那软垫上站起身来,坐在了她身边,又拿过她的手。
“怎么伤成这样?依孤所见,你不如别去了。”
“不行。”
她又往一旁挪,与他空出些许距离,试图抽回手来,却发现拽不动。
“别乱动。这木刺扎进去,虽没有多疼,可也总是难受的。”他又低头去用镊子拔她手上的细刺,末了,为她上了药,不禁感慨道,“孤从前拔箭,都没这般谨慎。”
她收回手来。
“多谢……可我本也没想麻烦皇兄,拂云做得好好的……我也没什么大碍,不劳你这般小心。”
她意识到自己又喊错了称呼,忐忑去看他,却见他眉眼淡淡,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她无端察觉……好像他除了担心自己的伤处之外,并不介怀她是否与外男相处,又相处了多久。
她垂了眸,神色微黯。
不知是不是他分外看重信任王公子之故。
从前她与九安哥哥多说几句话,他便宛若修罗一般。
如今倒变得格外大度起来。
她想起话本往往在成婚后便戛然而止,大抵是成婚便已得偿所愿。
既已实现了愿望,心口始终悬着的那口气便松了下来,变得无所求,无所盼,久而久之,连带着对枕边人也失了兴致。
不过这分黯然只持续了须臾。
她想起未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便又隐隐开怀起来。
“那好,既然你没什么大碍,便与孤侍候笔墨吧。”
“嗯?”她讶异抬眸,下意识拒绝,“可我困了,我想睡觉。”
“那孤侍候你睡觉。”
他难得同她玩笑,正要伸手捞她,她却弯身一躲,跳下床来。
“别……我真的累了。我,我命旁的好看的宫人侍候你笔墨,你去处理公务罢……”
他的眸子冷下来,静静审视着她。
“阿盈,公务是处理不完的。”
“可皇后娘娘要我大度些。”
他见她眼里抗拒,一时扫了兴致,也不想与她伤了好容易维持的和气,起身道:“罢了,你自己好好歇着吧。”
“等等!”
他刚要走,却又被她喊住。
小姑娘怯怯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袖角。
他唇角不禁浮起了一丝压不住的笑意。
可本以为,她是想留他在此,谁料她开口道:“那个,我想,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闭了闭目。
这个女人,有求于他时,便如此乖顺,无事时,不是躲着他,便是张牙舞爪。
他恨得牙痒痒,却也只是道:“何事?”
“你,你自幼便是太子,定是十分清楚东宫众人的出身,我想问――”
“孤不想答。”他打断道。
“那算了,你走罢。”
她也不装了,干脆丢了他的衣袖。
“不过孤可以把籍册拿给你,你想要找什么,自己去里面寻。”
“好呀!”
她的眼睛亮了亮,往他身前迈了一步。
“报答呢?”他垂眸问她。
“什么报答?”
“你有求于孤,孤帮了你,你自然该报答。”
屋内落入静寂,一阵风自殿门拂过,微微卷起了她的裙角。
两人间的气氛霎时有些微妙。
少女拢在烛火下,咬了下唇瓣,神情却是自若且从容,硬着头皮抬指便落在自己衣上的系带处,没有羞愤,没有愠怒,也没有责骂。
他甚至无法看透她的情绪。
他静静等着她收手,而后质问他,“你太过分了”,甚至连她的语气都已想好了,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拉开了裙带,露出其中单薄的素衫。
夜风勾勒出她的窈窕身段,给室内添了丝旖旎。
季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一双如墨的眉却是越拧越紧。
他一步上前,抬手便拉着她的外衫。
正在她以为他会干脆剥下时,他却摸到系带,又为她重新系上。
“叶持盈,若是旁人也要你报答,你便也在他面前脱了衣衫吗?”
他想起她今日因感激,便主动告知他人闺名一事,心里有些赌。
一时之间,她答是不对,答不也不对,只得咬了咬唇,有些尴尬地怔在原地。
她要怎么说?
不是他从前总以这样的要求来羞辱她吗?
怎么如今她干脆顺了他的意思,他却又不愿了。
他蕴着薄怒,为她拢好衣衫,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没于东宫廊下的夜色中。
房门被他“砰”地踢开,又“砰”地合上,偌大的书房中仅余她与季两人。
她垂着头,被这两声响动吓了一跳,不敢去看他,却觉得始终有道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无数个类似的夜晚闪回在她的记忆里,她不禁有些怕。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周遭的空气分外寂静,就在她一颗心悬至了嗓子眼时,他却终于转身,自书架上摸索几下,旋即露出其间的暗室来。
“第三架第五行,你自己滚进去,背下了再出来,孤不会容你再问第二次。”
季抑着火气,冷声道。
“滚就滚……又不是第一回滚……”
少女自以为声音放得极轻,却还是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
待她进去,他报复般地闭了暗门,干脆将她彻底关在了里头。
持盈望着眼前的一切,并未介怀身后的门已缓缓合了。
这间暗室极大,摆着数张架子,除却一些存放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各样她从未见过的器具盒子,便是数不清的密函与书册。
这般私密的地方,他竟毫不避讳她吗……
她虽好奇,可也捺下了小人之心,依着他方才所言,数到第三架第五行。
上面零星放着几册书,却没有任何标识。
她小心取下,轻轻翻开,正是在籍宫人的名录。
待她一目十行,看完这数百人的记录,却是一头雾水。
除却属国进贡与选秀,便是权贵举荐。所举荐之人,又皆是他的亲近之臣,其间详述功过,甚至连有些人孩童时打架,将人打落了三颗牙也记于册中。
可见他用人谨慎,东宫当是密不透风。
她揉了揉眼睛,取下另一册来,入眼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叶氏之名。
诶?
这不是……叶府的名录吗?
只是这册里俨然没有方才那册翔实准确,除却有名有姓的叶氏族人与亲眷,大多数的奴仆名尾,都落了小小的一个圈。
想来是他也不确定罢。
她一时生胆,翻了下一行的册子,见又是旁的大臣家的了。
他这是在此间建了个户籍所啊……
她抱着叶氏那册,盘算起叶家为她塞的陪嫁。
贴身女使其一,房中女使其四,粗使丫头其四,还有两个婆子。
她一一回想着名字,对应找过去,居然皆是他在名字下面画圈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
虽说她已数年未在叶家生活过,可也没曾想,叶府居然真的把不过心的悉数丢给她。
但好就好在,她疑惑之人瞬间少了许多,只消告诉拂云,令她排查那日有谁当值,又是否有人擅自离岗,且是否带有火石。
可她也不太舍得出去了,这样难得的信息源,她还想再多记一些。
季坐于书案看书打发时光,却见她进去后便没了动静,念起其间放着不少奇毒,又算着将至子时,想起她所中的情蛊,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暗门开合,入目却不见那娇小身影,他一时有些慌神。
“阿盈?”
他轻声唤着,旋即往第三架处大步走过去。
也不见她。
他心中忽地一坠,忙顺着一排一排地找,却见她不知何时,竟躺在了深处的石凳上,脸上盖着一册书,小臂挂在外面,在这间仅燃烛火,毫无窗口的冰凉石室之中,宛若一具枉死的尸身。
他走上前,把那册书拿了下去,随手搁至一旁,见她紧闭着双眼,一探鼻息,却颇是平稳。
原是在睡觉。
他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今日她当真是倦了。
他将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去看她拿的册子,见正是叶府的名录,便安下心来。
小姑娘倒也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