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没有怪罪下来,虽然损失惨重,却元气不大伤。南蛮遭受重创,意欲将养,谋定而后动。此下是最好的一举灭之的时机,还请刘长官,做好本分的事,不要妄揣圣意。”
我从容不迫,没有颐指气使,大公无私的姿态让刘运慈阴鸷的眉眼更深重,背光而立,脸上投下的阴影散漫,却近不了我半分。众目睽睽之下,他奈我何。我不好拿捏,也井水不犯河水,他所能做的,就是挤掉我名义上的位子罢了。我所求的,不过是平安归去,等待自己名副其实的首征。他犀利却虚妄的目光在我身上兜兜转转,还是落在了旁处。
“你去吧。明日,别拖后腿。否则,我不好和太子殿下交代。”
我尽力维持着面上的温和,眼睛眯成狭长,宛如诡谲的狐,伺机而动。一夜过去,我睡得很好,料是走个过场,心潮澎湃,我很快,就能持着中庸之道,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了。
经幡高扬,士饱马腾,良马嘶鸣,跺地有声,人喊马嘶,我遂心地颔首。至少,我不会再孤军奋战了。虽然他处心积虑想要针对我,但我切实得到了救兵,整整三十万大军,压境层层,何其磅礴!
我一身轻地叼着狗尾巴草,高坐马上,一副看好戏的谦逊姿态,向着刘运慈一拱手,笑得明朗。他眉毛一抽,脸黝黑更甚我的乌骓。我把玩着长生刀,眸光加深,长生长明,心系所敬之人,极乐是也。
两军对阵,死一般的寂静,刘运慈整顿阵列,聚起士兵,率先冲阵。我跟着在部队后方压阵,长生刀位于身侧,开阔之下,清晰地目视着大军似口袋一般,将地方纳入包围圈。目击全军调动的我诚心实意地认可刘运慈的闪电战手段,不扯上私人恩怨,他的水平,天衣无缝。
可是,那是在南蛮军未曾搬来帮手的前提下。一场滔天阴谋,悄无声息地在包围圈吞噬过去的那一刻算起,同步按下了死亡倒计时。我的空穴来风,千真万确。
两军酣战之际,侧翼近乎是同时传来了噩耗,侧方两名大将全部被斩!
闻言,刘运慈目眦欲裂,_目切齿,怒气上涌以致于全身颤抖不止,一字一句道。
“我坐阵前,始终未发现有人手后派偷袭侧翼,哪来的天降神兵,神鬼不觉,你们,干什么吃的!”
报信的小兵见他发作,早已抖成了筛子,七零八落的语言散在了鬼哭狼嚎一片的瑾国军中。茫然而苍白地回首,被击破两翼的军队早已陷入水深火热,牢不可破的铁壁铜墙早已化为一盘散沙。
他决然闭眼,缄口不言,刷的一声拔出弓箭,方欲瞄准来路不明的偷袭者中指挥官的额头,解救队伍的混乱,却在搭弓的前夕,被一支缀着黑羽的箭洞穿!
血液汹涌,炸开出惨淡的花朵,正中那小兵的面门。那小兵目色惊恐,精神在这一刻绷断,兀自尖叫着跑开了。我愁容满面地盯着一触即溃,汹汹杀意与无奈爬升,立于濒临全军覆没边缘,叹气如烟云,化在了无人在意的风里。
还是,孤军作战了啊。
我一勒缰绳,打马将中军的众人赶到一处,走马一圈,长生刀已经红如泼墨,点燃了我眼底穷形极相的野心。
刘运慈大人,误打误撞,感谢让路,一路别走好。
在刀光剑影的外围暂时让出的一方净土里,我的长生刀捻起,仿佛没有重量,我笑得嫣然,却令众人毛骨悚然。他们知道,我这下,是生气了。
长生刀无端生出风寒,我笑里藏刀,中气运足,觑向尸骨已寒的刘运慈的大批亲兵,勾起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撇下去,目含泪光,声似寒染。
“将士们,我们退无可退了。我知道,刘将领于你们很多人有不可磨灭的知遇之恩。如此这般,他惨死冷剑下,你们难道就此善罢甘休?我是副手不假,我与他点头之交不假,但是人心是肉长的,我仰仗刘将领的运兵,惺惺相惜,兔死狐悲。我辈军旅颠沛,为国而战,给家里带去无上光荣,我允许你们懦弱,但绝不是此刻!特别是刘将领的身先士卒之下,坐视不理!接下来听我号令,发起冲锋,如有退却者,有如此箭。”
一声脆响,箭成两截,落地轻如鸿毛。
第四十七章 奇正相合
宏亮的声音被风乍然冲散, 徒留寂寥。明明人肉铸就起的城墙如将倾之厦,摇摇欲倒,我们之间, 却是一股诡异的安定与沉然。
我在等待,他们的点头。
危局之下, 我若崩厥角, 远远不够。任何一个人的异心, 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功亏一篑。在我灼热的威视下, 方才自暴自弃的亲兵们缓缓抬起了头,目色晦暗不明, 却异口同声。
“听凭调遣。”
就在微妙的妥协里, 一道激愤之语划破了平衡,响彻在喊杀与寂静交错中颠倒着我复杂而笃定的心绪, 不尽惘然。
“为刘将领报仇!”
我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戏谑与勾画,默数几秒。尽在掌握的, 是声震响人间的呐喊。
“为刘将军报仇!”
此起彼伏的公愤之中,我兀自清醒疏离。不错,那出头鸟,正是我的安排。
我微微一笑,却不失悲意, 语意黯然。在磨拳擦掌的氛围里外,我贪婪地添上最后一把火, 造势到底。
“既然大家信任我, 我也定不负你们依托。”
起死人,肉白骨。我刻不容缓地赋予它, 崭新的意义。至此,付诸一炬,众心归一。
我以雷霆万钧之势扛起长生,傲然俯视道。
“余下将领,全部列于两侧,无论如何,抵住两方骑兵的冲阵。至于其余人,随我冲阵。”
密不透风的“铁桶”,复旧如新,不可一世地向着敌军奔袭过去。瑾国军焕然的军容威慑住了对面,在他们讶然的空隙,众人如饥似渴地一拥而上,南蛮始料未及,招架之力即刻溃退,形式调转。
我意气风发地甩开长生,找回了万夫莫当的姿容,一马当先,扎入敌阵。刘运慈的亲兵大为感动,满心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秋风扫叶般扫荡过去,所扑处,寸草不生。兵败如山倒,南蛮一触即溃,我心潮澎湃,翻转长生,游云惊龙,刀锋直贯长虹。被我逮住的,无一例外,都被捅了个透心凉。
大处落墨,小处着刀,铿金戛玉,我游刃有余地摇曳于血肉横飞,纵横在一刻之隔的无坚不陷的敌阵,如入无人之地。遍地均是闻风丧胆,哭爹喊娘的南蛮人,我五尺之内,全无伤亡,惟有气断。
一切都在往大好的形势发展,就在南蛮节节败退之际,后方却猝然混乱开来,马的嘶鸣,人的呼唤,交织成毛骨悚然的丧歌,局势又一次纷乱,脱离了我的执掌。我从厮杀中惶然回望,刹那大惊失色。
南蛮才没有溃退,他们与搬来的队伍合兵一处,不由分说,发动了总攻。
是掉转马头去救后军,还是孤军深入倾全力攻下南蛮薄弱的中军?
这是致命的问题,关乎生死,应当如履如临。可是,万般纠结在,我只有三秒时间做出判断。
一,二,三。
我冷不丁地睁眼,恣肆笑开,长生刀铮铮而鸣,殷天动地。我偏不按常理出牌,第三种选择,有何不可!念起刀动,我一把揪过离我咫尺的偏将,泠然道。
“你率领你的部下,全力冲击中军,以求全线崩溃,令南蛮首尾断裂,顾此失彼。”
字字句句,道尽其中利害。那人得令,如离弦之箭,以身作则,打马操刀,奋不顾身地冲击向穷凶极恶的幸存者。见两军骑兵对冲,陷入苦战,我这才慌却择路,策马狂奔,力求挽回后方的烂摊子。
天不随人愿,当我狼狈不堪地赶赴到始发地时,密不透风的阵形已然打乱,显而易见,再无拼凑起来的任何可能。我头疼得近乎晕厥,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眉心,死死攥住长生的手掌不知不觉被指甲沁出血珠,顺着长生掉落,滴答滴答,询问我的答案。
我一凝神,倏然遁入空静,心流观瞻,过往扣击,将我抽离此地,投入熟谙的一幕幕,历历在目。
“兵之妙用,在于避实就虚。”
温良的声线,将珠玑娓娓道来。我似懂非懂地约略点头,手肘抵着桌案,恍恍忽忽,勉勉强强支住了混沌的脑袋。
“那以祁山之见,何为实,何为虚呢?”
黄祁山流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眉峰藏去,好似远山。
“不如钟离先谈?”
我哑然失笑,配合他的卖关子,清了清嗓子,徐徐道来。
“我以为,寡兵为虚,实兵为实。”
黄祁山的眉毛深长地挑起,避开了话锋所指。
“有意思。继续。”
我没好气地瞟了荦荦抓住话柄的黄祁山一眼,头头是道依旧。
“兵法有云,形与势,断不可混为一谈。兵贵神速,却亦蓄势待发,阵中变换难以捉摸,但是势不可剥离于形。所谓奇正,由此观之,逃不过数目。于万千战机中,摄住那掩人耳目的一瞬失防,贯穿薄弱处,即可一举破之。”
字字铿锵,砸在平滑的桌面,气流漫溢,我笃定的目光端然送向含笑不语的黄祁山。黄祁山失笑,手指似有若无地敲打着桌面,声转虚无。
“是,也不是。”
似是而非的回应不轻不重地敲打我的倨傲,堪堪借力的手肘一个失去重心,整个人都是一踉跄。他并不理会我的失态,亦不停顿,目空一切般,面对虚空,倾泻而下。
“强弱,形是然,众寡不可拆也。”
他微微一笑,闲庭信步。
“钟离之灼见,点在了形势微微错首的那一瞬间。可是,若非经年战争,对战机敏感到犹如猛兽闻嗅到丝丝缕缕血腥的境界,这样的战机,几近于无。”
我恍然起身,面沉似水,一身不吭,亦步亦趋。
“所以,你要着力的所在,不在于主动扭转局势,而在于谋求被动之中的以强击弱。”
我深以为然,一个失神,恍若人思分离,刺破长河,定定望见了那个在风雨交加夜晚躲藏在黑暗中,怀揣滚烫血液,偷师苏家的小女孩。只不过此刻,我欣然面对的,是指点迷津的东宫第一兵法宗师,我的野心,不再藏形匿影。
他猛然回身,一瞬不瞬地望向两眼空空的我,猝然发问。
“钟离,这一要旨,体现在实战中,名为何?”
我刹那回神,言笑晏晏。
“声东击西。”
他赞许地颔首,继续踱步开去。
“兵之多寡,尚在其次。”
闻言,我周身一震,嘴巴紧紧抿起,茫然望向了侃侃而谈的黄祁山。
“我所谈的奇正,落在兵力分配,动态而不乱。俯观全局,定住敌方的形,于隐匿处创生以实击虚,无往而不利。”
我如梦初醒,快步跟上,突兀插话。
“以石击卵。”
他笑得开怀,频频颔首。
“钟离言之有理。”
他扶了扶腰间所佩长刀,声线趋向诡秘。
“十则围之,倍则分之,此为正。”
我念念有词,他复归慷慨激昂。
“而相对静止与处弱之时,不若则能避之,此为奇。”
我遽然立住,面色复杂。黄祁山察觉我的失常,关切道。
“钟离是,哪里存疑吗?”
我却只是摇头,期期艾艾。他见状,缓缓站定,倚着桌案,静待下文。我捋平了川流不息的思路,霍然抬头。
“可是,奇正环相生。正如阴阳流转,以奇为正,则敌视之为正,则运奇击之。反之亦然。虽简于从瞬息万变中窥见疏漏,却也遥不可及。”
话音未落,他眼神中肉眼可见地浮起了光亮,那一刻,落日也似初生。
洋洋洒洒的日光顺着屋脊流逝,推移而去的,还有浅显的浮光。
“钟离,我没有看错,你是我苦苦觅求的,关门弟子。”
他激越的音色霎那向止水扩延,浸润了我轩昂炽盛的心房,奄忽怦然。我们会心,继而一笑,步入正题。在我耐心的注目下,黄祁山搬出木板,改换肃然面容,语意冷然。
“你布阵,我来打翻。”
我严阵以待,依言上前,举起捏住毛笔的手腕,却迟迟落不下毫毛。黄祁山望着还未落笔已然冷汗涔涔的我,忍俊不禁,于是温润宽慰道。
“不必紧张,起始挫败,是常情。日久,加之钻研,反复盘算,便能悟到其中玄妙。”
我深深顿住,转而舒然。
携着鼓舞与试错的旷达,我咬定牙根,心如金石,堪堪落笔。黄祁山笑得淡然,紧随其后,缀上淡墨。我见状微微一愣,并不灰心,迎头而上,力透纸背。黄祁山云淡风轻地摸了摸下巴,眸光轻动,嘴角几不可察地上翘,一言不发。
我穷追不舍,围追堵截,汗水与墨水俱下,染了指尖,湿了衣襟,浑然不觉。
黄祁山行云流水,毫不留情,亦无踌躇,画龙点睛的一笔,赫然生花。
只一笔,洇着墨色的死寂溘然活泛起来,好像水墨画卷,书卷平摊,肆意汪洋,朝我劈头盖脸地奔袭而来。耳畔响起金戈铁马之声,仿若亲临。
我悚然,抱残守阙,狼藉的笔墨龙飞凤舞,并不死心。不安的余光游走向黄祁山,自始至终是动心忍性的清明模样,倾身端详,宛若纵观,尽在执掌。
千难万难克制住烦躁与受挫,我调整气息,温热的内息贯游周身。
他端详了半晌我的不济笔法,笑叹一声,稳稳点纸。笔扫千军,字面意思。翩翩跹跹,裹挟卷面上或轻或重的囫囵笔势,天旋地转,墨色漾漫,七纵八横,撇捺撇捺,横竖勾画,叹为观止。
我不依不饶,来回款步,却在一道呼吸后,黯然却安然地摆首,周身松懈下来,徒化为喟叹。
“我输了。”
甘拜下风。
第四十八章 天与不取
模拟的攻守绝不仅仅是纸上谈兵, 它在纸落云烟间立体而生动地再现了战场上的刀光血影,孜孜以求推演最无暇的战阵。此番对垒,黄祁山墨迹未干, 我心迹昭然。攻不过三,被逐一击破。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故而虚心讨教。
黄祁山笑得谦逊而浅淡, 慢条斯理道。
“不急, 急不得。\"
就这样, 意在笔先的理念于我心间滋长, 恰似疾风骤雨后无边无垠的野草,风吹不断。形之笔墨, 字里行间, 道尽机关。
心绪陡然飞逝,魂魄归位, 我还高坐在乌骓上,长生挥舞在身前。不过十秒荏苒,我空落落的心, 乍然填满。
我双脚微动,身形疾错,擦肩闪避去一支利剑。脸上擦破,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勾起了我的火气与恶劣趣味。焚轮m尔, 掀起长生,直抟扶摇。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挑起战场上的众人, 倾覆翻转, 水墨浸染,一如画卷。
我似误入长卷, 马蹄阵阵,意欲赶在案卷合上前,争分夺秒,改写这一悬而未决的章节。
我长驱直入,左冲右突,生生闯出一条血路,群龙有首,众人心石落地,队伍复整。我笑得目空四海,环顾四周,沉声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