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日晨起,在院子里抬腿伸臂的,形状很是不雅,又是做什么?”另一个邻居问。
“那是……”我擦了把汗,没法说那是第二套广播体操“雏鹰起飞”,只能道,“那是五禽戏。”
“那不是五禽戏!也不是道家的导引之法!”有个医者反驳道。
“一个小娘子,做出那般的怪模样来,着实不像良人。”
“听说这个小娘子还自家做了揩齿的器具和牙粉,都是长安人不曾见过的式样。”
“不然一个汉人女子,为何要学胡语,还和胡人们一处厮混?如今只有胡人来学汉话的,几曾见过汉人学胡语、蕃语?”
“我……”我解释不了。波斯语是我穿越前的兴趣爱好,因为我父亲曾经被派驻伊朗。
“生得美貌,却又行止古怪,多半就是狐精了。”有人掷地有声地总结。
“该当禀报巡街的武候,将她拿去长安县的官署。”一个妇人道。
“不要脸!”妙泥匆匆挤进人群,把我挡在身后:“陈三娘你合上嘴罢!你丈夫那日多看了阿妍两眼,你就记恨在心,还当我们不知道吗!如今倒来借机生事,好不要脸!”
陈三娘脸上一红,反唇相讥:“你是胡人,你自然护着她。”
“胡人怎地?胡人不是人吗?”妙泥道。
“胡人是人,可你身后的是狐精……”
我是真不明白,我怎么转瞬间就变成狐精了。
“正是了。她刚来西市时,连人话都不大会说。我记得,她说自家是外乡人,不会说关中话。可笑,我们西市,天下哪里的人没有?便是南边最远的广州、琼州的人,我们也见过,可没听过哪里的口音如她那般。”
我猛地站起,倒退了两步。
我当然不是狐精。但他们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大闹,反而歪打正着:我的来历,确实有问题——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口音,也就是普通话,是唐人所没听过的。我咽了口唾沫,慌张中口不择言:“我……我是御史台崔里行的表妹。你们不能这样说我。”
官和民之间是有鸿沟的,我搬出一位官员来为自己背书,群众们总算沉寂了片刻。然而很快又有人出声道:“我曾听见你对他说,你不是他的表妹。”
“……”那是崔颢刚“认回”我的时候,他每日都来我的摊子前坐着,我烦得很,反复告诉他,他认错人了。那原是真心话,此刻却成了证据。
众人又闹了起来,说崔里行是教狐精迷惑了。
“你才教狐精迷惑了!”人群外传来一声断喝,崔颢冷着脸走了进来,“哪个说我阿妹是狐精?”
他把我带回自己家。
长安居大不易并非虚言,他的住处也是租的。他开了前门,示意我先进:“一亩之宅,实在不算宽阔。阿妍记得我当日为何执意税下这所宅子吗?”
我表面镇定,心里却恐慌极了,什么话听在我的耳朵里,都像是他在考校我是否唐人:“不、不记得。”
过了前院和门房,便是一个颇为廓落的院子。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加一个院子,是长安城中的寻常宅院格局,占地约有一亩[1],在后世来说很不错了,他说不宽敞,大约是以官员们的标准来看的罢。
他指着院里的两棵樱桃树,笑道:“正是因为喜爱这两棵树。”
两棵树甚是高大,攒柯比叶,绿枝浓荫。此际已是六月下旬,照说已过了樱桃的季节,但这两树大约属于晚熟的品种,枝头果实累累如珠,饱满红润,映着明亮日光,甚是炫目。
“吃樱桃。”他拖了一架胡床过来,喊我坐在树荫里,自己则不紧不慢地拉低了树枝,摘了樱桃,就丢进手边的木盆里。
我不能理解他为何全然不提方才的事情,但也不敢说话。过去的一年,我学本地口音,结识周围的人们,去县衙取得户籍,费了很大的力气。我以为我已经在这里站住了脚,但事实远非如此。随便几个小小的细节,就能将我暴露于众人的怀疑之中。
我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而眼前的这个人,名义上的“表兄”,名垂千载的《黄鹤楼》作者——我和他也只认识了几个月,我不能冒着更大的风险,在他面前继续暴露自己,于是只能沉默而已。
仆人打了井水来,我接过木盆,清洗樱桃。他皱了皱眉,好像想阻止我,但到底没有,只是接着采摘。他摘我洗,配合得竟也很默契,直过了两刻钟光景,樱桃装了半盆,他才止住,取水擦洗已被染得微红的手指。这举动简直一点当官的架子也没有,让我紧绷的心情莫名松懈了些。
他擦着手,语气漫不经心:“你看起来像我的表妹,说话像我的表妹,举动也像我的表妹,那你就是我的表妹,不是什么异类。”
我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崔颢作势把盆子夺走:“我好好说话,你却笑我。不给你吃了。”
“不是……”我清了清嗓子。崔颢方才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句西方谚语: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走路像鸭子,叫起来像鸭子,那它就是鸭子。
笑过之后,我说:“可是,我的书体,和你表妹不同。”
我很难形容我是抱着什么心态说出这句话的。我正在遭遇一场身份危机,毋庸置疑,我需要一个更靠得住的身份。彻底成为他的表妹,就是一个好办法。但我知道我并非他真正的亲人,所以,又忍不住要提醒他。啊,我从前并不是一个这样别扭的人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接受这个简直仿佛为我量身定做的新身份,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吗?
好像……
好像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变得不一样了。
我想留在这个世界,想再次见到他。但又不想做一个不诚实的人。
“遭逢大难而不死的人,忽然有了新的技艺,这是很寻常的事。如果你当真不是阿妍,那……”崔颢斜了我一眼,轻描淡写,“等她回来,我便将你赶走。”
我又笑了。
“好。”半晌,我捡起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唐时的樱桃远远没有后世经过长期择优培育的樱桃品种优良,总带着些难以消解的酸涩,我一直不大爱吃,但此时和他对坐在树下,吃得倒也开心。
他给我解释了我被当成狐精的缘由。
“什么?”我无法相信,“李中丞的儿子……将我写进变文了?”
崔颢也很无奈:“是。”
他说,李林甫那个热衷写变文的胖儿子在街头采风时,听说了一位贵妇人被蔷薇露诱发喘疾的事,也听说了我出手“施救”的始末。李林甫的胖儿子觉得这个出手相助的小娘子挺不错的,于是灵感大发,给她安排了一整套身世——
“我六世之前是天竺国的一位王女,素日虔诚修行,持法布施?我所布施的沙门,正是佛的前世?”
“……是。”
“但是有一日,这位王女,也就是‘我’,因嫉妒而发嗔怒,烧掉了一个蔷薇园?顺带烧死了花下的许多生灵……呃,虫蚁?而佛的前世,那位沙门,恰好在那个蔷薇园中?”
“……是。且那位沙门,因你的缘故,不幸葬身火海。”
“我因此恶业,七世转生畜生道?此世我是一只……狐精?”
“……是。不,不是,不是狐精……”
“我七世以来常行善事,救人性命,于是这一世我终于往生极乐,到了西方世界?”
“……是。似乎……你为王女时长期布施,深结善缘,因此,西方世界早有你的位子。”崔颢叹了口气。
我是该吐血,还是该谢谢李林甫的这个胖儿子?他好歹给我安排了一个极乐世界的名额呢。
“那一世我烧掉了一个蔷薇园?他这……从何处想来?”
“你那日救了那位夫人,又说是蔷薇露使那位夫人的喘疾发作,像是很熟悉蔷薇的习性。李主事——李中丞家的这位郎君在兵部做主事——大约由此认为,你与蔷薇,当有……夙缘?”说到最后,崔颢抬头望天,也是一副不知如何评论此事的表情。
“那他又为何说我这一世是狐精?”
我甫一问出口,立刻反应过来:我一个汉人女子说着胡语,混迹于胡人之间,李林甫的胖儿子由此联想到狐精的“狐”,是极正常的事,盖因“狐”“胡”音同,甚至“狐臭”一词也是由“胡臭”而来;唐人的狐精故事里,狐女往往善媚,出没时经常化身为“白衣妇人”,或者身着“素衣”,而我,不巧,长得挺漂亮,且因为穷,经常穿没什么颜色的衣服;狐精们使用的,都是人类不认识的文字,而我那个画正方形对角线计数的习惯,也的确并非时人所有的……苍天,再说下去,我本人都要觉得这真是一只狐精了。
“罢了。”我摆了摆手。李林甫是御史台的副台主,崔颢则是御史台的底层官员,我是崔颢的“表妹”,从任何一个角度考虑,都没法跟副台主的儿子计较。
崔颢道:“实则,李主事的想法,每与常人不同。在他看来,有情众生,不分贵贱与种类。因此,他将你写作狐女时,自以为并无不妥,况且他还隐去了你的名姓。谁料慈恩寺的法师讲了这篇变文之后,西市的人竟然认出了你。他已经向我致歉,但是……”
李林甫这个儿子还挺有平等意识的,根本不像现在的人。我见崔颢为难,忙道:“小事而已,阿兄不要担心。”
西京人民也是很忙的,而且他们每天都有新鲜的事件可听,有任何一个国家首都的人民所必然有的嗅觉,这使他们不断被新的风向吸引,就像我家乡的出租车司机大爷们,都是天生的政治评论员。一个小人物的新闻,迟早会被人遗忘。
按照崔颢的吩咐,为了安全,接下来的数日内,我只能窝在他家里看书。印刷术尚未普及,准确地说,或许尚未出现,因此书籍皆由书手或个人抄写。崔颢的书也有很多是他未入仕时自己抄的,一手欧体字端方瘦硬,与他平素风流谐谑的形象很不一样。
于是我又想起那一日,那个人的字迹。他学过谁的字,读过谁的书呢?在21世纪时,我常想,一个人要去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山水,见过多少人和事,才能蕴养出那样的审美,写出那么独特的诗句。
真想亲口问一问他啊。
这天,我展开一卷《杂阿含经》,然后,第二百八十六次发现我是真的对佛学不感兴趣。正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家门外忽有人叫门,声音高而急:“万年县捕吏!开门!”
捕吏[2]?县尉手下负责缉拿犯人的小吏们?他们来干嘛?
崔颢上班去了,家里除了几名仆婢,只有我一个能做主的人。我抹了把脸,出去应门:“二位有何事体?”
两名胥吏打量着我,那种目光让我本能地不舒服:“此处可是御史台崔里行宅?”
“是。”
“你是崔里行的从妹郁氏女?”
“是。二位……”
“我等奉县尉之命,传你去万年县廨。”小吏往西一指,不容分说,“走罢。”
“请问……”
“难道要县尉相候吗!”另一个小吏呵斥。
县廨入门处的前院据说是巧匠宇文恺主持建造,连墙砖的纹样都似比别处精美些。门隘狭窄,日光照不进来,虽当盛夏正午,却隐有丝丝凉意。这原是堪称巧思的设计,但此刻我只觉得冷,微微颤栗。万年县尉,可以类比后世我家乡的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局长。一个混迹西市的寻常女子,何德何能,被他点名叫来?或者说,我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那女郎,你便是郁氏女?”县尉坐在几案后,语调充满威严。长安城里的官多,万年县尉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许面对比他官阶更高的人时摆不起架子,但对待我们第三世界的平民,则是气势十足。
“是,妾身姓郁。”
“你今年十八岁,行九,曾许婚郑氏,后因郑氏郎君病重而未得成婚。你现住常乐坊十字街南,通晓诸蕃语,年来在西市与人写家书为业。”他似乎对我的经历已经很清楚了。
“是。”我越来越不安。
“你本是狐怪,在长安市上惑乱视听,使妖人聚众。”
“少府!”我猛然抬头,“我不是狐怪!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西市又何曾聚集过什么妖人!”
“妇人忘形,何敢同大唐官员相尔汝!”县尉厉声直斥,因我说了个“我”字。
[1]韩愈《上宰相书》:“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宅其可怀。”可见九品官员大约可拥有一亩宅地。见贺从容《古都西安》第7章 。
[2]《册府元龟》第930卷 :“其党卢宁、梁剑等三人劫近城村庐,射杀捕吏。”不过,捕吏并非专门的职位,应是一种通俗称呼。
第5章 修到人间才子妇
我按下恼怒,垂眸谢罪:“情急失仪,幸少府勿罪。妾乃生人,绝非精怪。”
县尉冷冷道:“一年前你初到西市时不通人言,过了数月,方才逐渐习得,此事有许多人可以作证。”
“妾身原籍汴州,不识秦音,并非不通人言。”
“从前在西市与你同住的人说,你每两三日便要沐浴,为人写家书所得的钱,有半数用于买柴烧水,几有入不敷出之虞。你如此好洁,难道不是狐精化人,以此掩去身上狐臭?”
烧水用的柴是我花钱买的,碍着谁的事了不成?你们唐人没那么爱干净,我自己爱干净也不行吗?为了保持我的卫生习惯,我就选择做月光族,怎么了?我按捺火气,好言好语地解释:“少府,流言起于驾部李主事所作、慈恩寺法师所讲的一篇变文。李主事作那篇变文,是为了劝谕世人,变文中写的女郎,不过是个凭空捏造的天竺女子罢了。且变文非妾所作,亦非妾所讲,一切与妾无涉,愿少府明察。”
“还来攀诬李主事!可见李主事见事极明,果然兽类不知廉耻。”县尉斥责,“狐怪异类,自恃姿媚,迷惑人心,行悖乱之事!谁不知如今百姓多事狐神,你迷惑人心,是想要众人供奉你罢!”
我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倒要感谢少府赞我‘姿媚’。”
这种莫名其妙的精怪之说实在太蠢了。这位县尉,难道就是想坐实了我是狐怪?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等等,他说李崜“见事极明”?那天崔颢迁我户籍时,曾说万年县尉是他们副台主李林甫的私人……是了,万年县尉是为了讨好李林甫,才要极力论证我是狐妖,他儿子李崜写的变文没有错,没有给人带来麻烦!
县尉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一个平民女子,竟敢公然藐视他作为官员的权威,当即大怒:“野狐无礼!”
一个捕吏连忙趋前,对县尉轻声说了什么。县尉点了点头,捕吏们便上前来拽我,显见得是要对我动刑的意思。我大声道:“少府!我家阿兄也是官身,你无端拷掠,于律不合,不怕我阿兄弹纠吗!”
“牝狐媚黠,崔里行一时为你所惑,明知你非他表妹,却执意带你回家。只消你离去,他自会醒悟,到时只怕他还要谢我。”县尉冷笑,俨然已经将所有事都考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