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郁,可否讲一讲你的顾虑?”裴综问道。
我想了想,最终决意实话实说:“多谢裴公和夫人。但是,一则,我本性近于野人,行径乖张,恐使裴家蒙羞。二则,我今日听金刚智法师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入唐以来,弘扬佛法,翻译经典……我很羡慕。我也想在西市,或者寻一处尼寺,做一些译语的事,使外国与大唐的典籍、风物可以互通……夫人大约不知,我会说一些胡语,也很喜爱学习各种蕃语。这样的事,于裴家的女儿,恐不适宜。”
“尼寺?不可。”崔颢瞥了瞥我。
裴夫人思索了一会,说道:“你从前的事,我在家书中,也与子焕说过了。他和我,皆不觉得你是乖张之人……至于你想做译语,我们却是不知。”
“鸿胪寺的驿馆与典客署,都有一些胡人帮忙做事,内中也有女子。虽然女子在外做事,总归不大方便……但那里究竟是朝廷的官署,较西市或者尼寺之类的所在,好上许多。女子不可为官为吏,连流外官亦不可得,但阿郁既然喜爱蕃语,就去做个通译,想来无碍。”裴综说道。
一直没出声的裴皋插话道:“依我看,若是阿郁担忧自己一个女子在外做事,名声上于裴家不利,在鸿胪寺的时候,不以裴家人自居,也就够了。”
“六郎!”裴夫人和裴综同时瞪他,似乎觉得他这个“不以裴家人自居”的提议过于冒失。我倒是有点想笑,裴皋能一下子就抓住重点,并提出合理的解决策略,未来一定是个实干家。
“可以。”崔颢下了决断。裴夫人大喜,当下取了历书来,选了一个日子,约定在那日行收我为养女的仪礼。
回到家里,我向崔颢抱怨:“你为什么就替我应了?”
崔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簪着茉莉花的幞头摘了下来:“那一日万年县尉随意派遣捕吏来捉你,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见了。”
第7章 鬈发胡儿眼睛绿
过了几日,崔颢陪着我踏入了鸿胪寺。
鸿胪寺的典客署,专司迎送蕃客使节之务。若有病者,便遣医给药;若有丧者,便给予所需,乃至协助操办丧礼;若皇帝赐给使节们物品,便教习使节们朝圣面谢之礼;每有使臣来访,就要勘问他们的土地、风俗、衣冠服饰、献贡、道里远近。典客署的典客丞考了我几句简单的波斯语和粟特语,便将我分到了勘问风土人情的部门做个译语人。他原本不欲令我一个女子接触太多杂务,只让我协助其他译语,做做笔记,但我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其实并不介意这些,因此也乐于帮忙做各种迎送、招待的杂事。
鸿胪寺配有专职译语二十人,女子自是不能做专职译语。但有唐一代四方来朝,入贡的使节商团极多,二十人远远不足应付诸事,因而便需要许多我这样的“临时工”,因没有编制,故而性别倒是无碍。但译语多为熟习汉语的胡人,而因为粟特人天生擅长经商兴贩,多有东入唐国者,且粟特人又有外语才能,故而这些翻译胡人又以粟特男子为主,汉人女子如我却是极为少见了。
只是裴家与我都没想到,鸿胪寺虽然往来多是识礼之辈,但男子多的地方,却另有一样坏处——
“阿郁,你随我回了何国如何?我可以向蜜呾罗神起誓,绝不卖掉你也不会典押你。如果你想结束婚姻,你也将持有自己的财产以及来自我的一笔钱!如果我们的婚姻结束,无论是谁提出的,我都会将你送回你的保护人处。”
——蜜呾罗是祆教教义中真理和契约的保护神。“蜜呾罗”是唐朝话发音,后世则多译作密特拉。
“休听他的!阿郁,我会为你提供食物,衣服和首饰,让你在我的房子里有地位,像一个高贵的男人对待高贵的女人那样对待你。我绝不会娶另一个妻子!”
“他们都不是真诚的!我以胡天之名发誓,我会为你留在唐国。你的保护人是不是那天来送你的表兄?我会向他奉上贵重的礼物和诚挚的心意,求他将你许配给我。”
——胡天乃是祆教最高的神明。
此种对话,频频在译语工作的间隙以胡语上演,我啼笑皆非。
“大唐律令,华夷不婚。你们专心做事,休得胡缠。”一个祖上出于康国的女子康九娘用汉语轻斥他们,“阿郁才只来了一月,你们不要惊坏了她。”
说起来,很巧的是,康九娘行九,而崔颢的表妹在族中排行也是第九,所以我也是“九娘”。
“夷狄之辈,一入华夏,受华夏仪礼风俗所化,便为华人。”有人反驳她。
我自知长得不错,但实在想不到,由于会说胡语的汉女太少见,我一入鸿胪寺便受到粟特男子们的倾力追捧,就连吃饭时,那些胡人译语们,也争着将官署配给他们的食物分给我——胡人热情的确是他们的传统,但这也太夸张了。
康九娘嗤道:“你们住嘴罢!依照唐律,胡人即使在这里娶了妻妾,也绝不能将她带离大唐国境,我不信你不知道。你说什么‘随你回了何国’,不就是口头上轻薄人吗?”
“我家在西市有二间波斯邸,还有五间商肆,但我是译语人,不算商贾,生了孩儿也能入仕的……阿郁,你瞧,我说了这么多,可不只是为了轻薄人。”
“且住,且住。”我叹着气,语调一本正经,“我从前的未婚夫在成礼之前便已去世,我如今不想嫁人。再说我孀妇之身,数奇运蹇,你们不要沾惹我罢。”这望门寡妇的身份,我现在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康九娘皱眉,拍了拍我的手:“阿郁你不必如此……总之,你们再这样,我就去告诉赵丞了。”她拿出“找领导”的杀手锏,他们果然安静了些。
我又好气又好笑,望了望典客署外摇曳的紫薇花影,继续低头做事。最近的主要任务,是将译语们勘问远客风土人情时的笔记整理之后,再交给他们复核。笔记大多是速记而成,笔迹潦草杂乱,故而我需要与译语们频繁沟通,这工作不可谓不琐碎。但琐碎之中,往往能生出恬淡的安全感来。皇城内遍植柳槐,轻风舒卷,清凉阵阵,一切都很好,好得简直像个梦。
我忽然想起,好一阵子没见到妙泥了,改天我要去找她说说话。崔颢待我很好,裴家也待我很好,但似乎,异乡人和异乡人在一起才最放松,和妙泥在一起时如此,在典客署里亦如此——到底什么时候,我才会把这儿当成家呢?
“那位日本遣唐使井真成,你们记得吗?”典客丞走到我们公房的门口,问道。
众人纷纷道:“记得。”“几日前去世的那位。”“听说他和晁衡是乘同一艘船来的,入唐十几载,一直想回家乡,却没能回去。”“也是,他在唐国没有做官,自然不像晁衡他们那样乐不思蜀了。”“‘乐不思蜀’这话,怕不能这么用罢……”[1]
“咳咳。”典客丞咳嗽了一声,“近来天气暑热,凶礼要尽快办好,司仪署已经选了落葬的日子,就在几日之后。你们谁有余裕?去西市的凶肆,替井真成买一方志石和志盖。明日秘书省著作局将志文写好,就要叫石工刻字了。”
南北朝以来,为死者制作墓志成了很重要的风俗。墓志包括“底”和“盖”,放在下层的“底”刻有志文和铭文,志文记录墓主的生平,铭文的内容则是赞美墓主的德行,大多是一些颇为虚伪的谀词。上层的志盖,一般刻有“唐故某某郡某某府君墓志铭”“大唐故某某州某某县令某君夫人某氏墓志并序”之类的标题。贫寒百姓或许无力负担买志石、请人写志文并刻字的开销,但对于稍有身份地位的唐人来说,墓志已是葬仪中绝不可少的部分。井真成是遣唐使,如今客死异乡,大唐朝廷按照规制,应当出钱出人给他办丧礼,墓志当然也不能少。
但鸿胪寺的译语们以粟特胡人为主,大多是祆教徒,而祆教徒的丧葬习俗与汉地迥然不同。在死者去世后,他们通常将死者遗体放在山林中,等到食腐动物吃光了遗体上的肉,只剩遗骸,再将遗骨进行安葬。入华的胡人们也有如汉人一般为死去的亲属制作碑志的,但相对而言还是少数。也不知他们是不熟悉这些,还是嫌天太热,总之,典客丞说完话,一时没人接腔。
我见他有些尴尬,自告奋勇道:“我去?”恰好我刚整理完一卷笔记,把纸卷起来,交给一名译语。
典客丞松了口气:“但你是女子,西市人多,只怕有所冲撞。”
我一脸无所谓:“我是孀妇,不在意那些。”
“那你去罢。志石要拣尺寸小的买。”典客丞吩咐道,微微侧身,压低了声音,“井真成不曾入仕,朝廷也只是追赠他为尚衣奉御,所以,志文可写的不多。”
尚衣奉御是从五品的官职,管理皇帝冕服,没什么实权,往往由和皇帝本人关系不错的贵族子弟担任,若是作为追赠的官职,算得上惨淡了。我应了声“是”,确认道:“买最小的么?”
“也可。”
出了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这还没到中午最热的时候呢!幸亏鸿胪寺在皇城边上,我一出了皇城,连忙戴上帷帽。轻纱垂下,阳光便不那么刺眼了。
我家乡是个超大城市,城市热岛效应明显,每年夏天的“桑拿天”极为可怖。唐朝虽然处于地球平均气温较高的温暖期,但今时今日的长安,其实也没比我家乡更热。这种热,只要遮去了阳光就能忍受。我开开心心地走到西市,耳中听着各色口音、各种外语,鼻端嗅着香料、食物、牲畜体味混合而成的那种独属于西市的气味,只觉亲切。
想去找妙泥,但得先把事办完。西市的凶肆都在一条街上,这条街我也是第一次来,感到很新奇。店铺门口大多摆着假花、假果之类,制作逼真,甚至有用粉捏成的人俑、用面制成的鸟兽,跟后世葬礼上用纸扎的房子、智能手机很相似。店里亦有用黄纸制成的“金钱”和用白纸剪成的“银钱”,肆主反复强调“这是好纸,凿成的纸钱绝无破损,不像那些破纸剪的纸钱,亲人到了阴司也不能用,忍饥挨饿”——说起来也跟后世没多大区别。我被指引到一家卖志石的凶肆,见肆门前放着几束茅草,忍不住问:“这茅草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的人死在异乡,亲人又没法子将他们的尸身带回来,就只好招魂埋葬了。到时我们将茅草扎成人形,放在棺中。”肆主耐心解释,目光落在我的红裙上,“看小娘子不像丧主,是代别人来的罢?要买什么?”
“是代别人来的。我要买志石——尺寸最小的。”
“我家的石料是西市最好的,各种石料都齐备。有终南山的石料,还有远一些的武功山……”他说了一大堆,又指着叠放在店铺显眼处的石料让我看,“至于这边的志石,都是前人用过的。”
“前人用过的?”这玩意儿还带再利用的?我怔了一下。
“长安附近的白鹿原、凤栖原、神禾原上,墓地最多。有些碑石的文字已经磨灭,有的人家就取来做柱础,我们也拿来做新的碑石。”肆主作为唐朝人,显然并不忌讳这些,不觉得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我便也释然,低头仔细看时,只见几乎所有志石上都预先刻好了浅浅的细线格子,买家只需要请石工刻上志文,可谓非常方便了。
“……至于石工,我家也有用惯的匠人,端看小娘子是想用我家的工匠,还是自己寻人了。志石和志盖么,小娘子要一尺半?二尺?二尺半?”
我被他说得发晕:“要……要最小的。”
“那就是一尺半了。”肆主指着一套最小的志石和志盖道。
“这种志石大约能刻多少字的志文?”我数了数志石上的格子,每行十六格,一共十六行,十六的平方是……“二百五十六字?”志石的第一行还要留给墓志的题目,那么正文部分就只剩二百四十字。井真成的人生再简单,也不至于连这点字数都填不满罢?崔颢和王维都是知名文士,常常帮人写墓志,我听崔颢说过,一般的墓志至少有五六百字。
会不会太少了……我犹豫着,肆主又建议道:“小娘子若嫌太小,就买二尺的如何?”
“二尺的太大了。”我瞧了一眼,摇头,自己试着抱了抱那块一尺半的志石,却没抬起来。肆主吓了一跳:“小娘子你做什么?”
我讪笑,没好意思说我刚才突然犯蠢,忘了这是唐朝,还当是从前上学时需要自己动手搬东西的日子呢:“我再去旁的店里看看。”
“西市再没哪家比我家的石料更齐全了。”肆主不以为然。
到最后我发现他说得对,于是在他家买了那套一尺半的志石和志盖,叫肆主跟我一起送回去。路上经过妙泥的布肆,我进去跟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妙泥又搬出了她的老一套:“阿妍,你也该嫁人了!你看,我丈夫来了长安,我做事也比从前便利多了!妇人家独身活在这里,可有多辛苦?有个丈夫护着你,下次也没人敢说你是什么狐妖了,那日的事,啧啧,我想起来就生气!我瞧你那个表兄就很好……”
“我那表兄秉性风流。”我听得头疼,赶紧截住她乱点鸳鸯谱的言论。
妙泥瞪大了眼睛,褐色的眸子又清又亮:“那可不成!有些风流男子,人品十分不堪,嫁猪嫁狗也比嫁他们强!”
我笑了起来。她骂男人,骂来骂去只有“嫁猪嫁狗也胜过嫁你”这一个套路。
“那你既然入了典客署,寻个好的男子不难罢?你可有心仪的人吗?”她又问。
心仪的人?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我先走了。”
“哎?吃过饭再走啊!”妙泥在身后喊道。
我带着肆主把志石和志盖运回皇城,典客丞正在忙。他匆匆一瞥那块志石,道:“不错,送去秘书省罢。”
我自觉办成了一件任务,心情很好。康九娘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用粟特语对我说道:“阿郁,你是女子,买志石这种事,本来就不该你来做,以后不要做了。”
“为什么?”
“他们都不去做的事,你也不要去做。”康九娘皱眉,“我们是女子,永远也不可能像男子一般。在典客署里,我们是最微贱的,对上面的人而言,我们无名无姓,可有可无。我们这样的人,很容易招来责备。”
过了几天我发现,她说得对。
“你们听说了吗?秘书省著作局的人将赵丞讥嘲了一番。”
“讥嘲赵丞?为什么?”
“听说,著作局的人写好了志文,石工刻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刻不满志石,只好空出了最左边的四行。”
“什么?我记得阿郁买的是最小的志石,这么小的志石也不能刻满?”
“是啊,听说他们写的志文只有一百七十来个字。”
“墓志哪有这么短的!著作局的那些著作郎都是应试入仕的文士,最擅长做文章,难道连两百字也写不出?笑话!”
“井真成在大唐无亲无友,著作郎们对他在生时的事全然不知,因此写不出来罢。”
“那也是他们的过错啊!”
“不过,我们典客署经常迎送外族使节,所以一向最受轻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著作局虽然不是什么机要的官署,但典客署还不如他们清贵呢。”
典客署中议论纷纷。赵丞走了进来,脸色不愉,四处扫视一阵,叫我过去:“阿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