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二人熟悉起来,每隔一年半载,也会在慈恩寺见面谈诗论文。时人对能诗之士本多尊重,常愿引为宾客,加上吕氏身边俱是高力士的人,高力士并不起猜疑。
王维回想这二十余年来的经历,只觉恍如一梦,不由叹息。
“摩诘何必叹气?”吕氏问。
王维饮了一口茗汤:“娘子与李太白可有往来?”
吕氏想了想,说道:“他眼中只有自家与天地,你眼中……却有众生。你的悲悯之心,我一向是敬服的。他太狂傲,我所不喜。”
王维道:“但李太白有些句子,维却也断断写不出来——他那年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倒是甚为香艳,写出了贵妃的雍容美态。”
“那三首《清平调》,确是非同凡响。只可惜他被圣人赐金放还,不然定能写出更多诗篇,教后人也知道贵妃的美貌。”
“去年贵妃认安将军为养儿,真是有趣。那年维曾到幽州,听说一件趣事。”王维说。
“是甚事?”
王维笑道:“乃是故去的前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也曾以安将军为义子。他嫌安将军肥胖,故而安将军惊惧,总是不敢多食。”
吕氏与一旁的侍女俱是掩口而笑,显是想起了安禄山的体态。吕氏笑了半日,方道:“他们边陲之地的蕃将,认汉人武将为养父,倒似乎是常见之事。”
“以维在凉州与幽州所见,确实如此。再说,那蕃将阿布思,哦,如今是奉信王了——不是也认了李右相为养父么?”
吕氏诧异道:“李右相竟认了他为义子?”
王维眉头一蹙,笑道:“李右相与奉信王约为父子,倒也有益于稳固大唐在突厥的根基。”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到突厥,隋炀帝那首《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当真志得意满:‘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我大唐数代君主开边之功,远胜大隋,诗家正当好生歌咏才是。”
吕氏似仍沉浸在得知李林甫认了阿布思为义子的震惊中,半晌才道:“我听说有个青年诗人,姓岑名参,是初唐名臣岑文本的重孙,在西州写了不少诗篇。”
二人又对岑参的诗篇评点了半日,直到日影渐渐西斜,方才各自起身,彼此告别。
王维在慈恩寺北门外上了坐骑,任由马匹慢慢走过街道。街上的行人们见宵禁将至,大多加快了步伐,从他的身边匆匆走过。淡金的夕阳透过街两旁的槐树枝叶,又投在他的面目口鼻上,将他无甚表情的脸庞也染出几分温柔,唯有一双眼中情绪复杂,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毅然。
注释:1.本章依然参照我自己的论文,为了保护隐私就不列出篇名了。2.史实参照《资治通鉴》和《唐书》相关部分,但是时间线略有模糊处理。3.我还在咳嗽QAQ很可怜了!所以让我看到你们的评论!
第76章 知有从来天子尊(李隆基)
含凉殿在大明宫太液池旁,金阙云开,御炉香重。含凉殿依水而建,盛夏之时本就较其他宫殿凉爽,但皇帝实在怯热,故而又命巧手匠人在侧殿边起了凉殿,以扇车带动水流,使水流在屋顶汇聚后四面飞洒而下,带起阵阵凉风,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他起这座凉殿时,拾遗陈知节上疏极力谏止。于是皇帝召陈知节入对。陈知节到了之后,坐在皇帝特意设的石质坐榻上,座位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阴霤沉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皇帝又赐他冷饮。陈知节体生寒慄,腹中雷鸣,再三请起,皇帝方才允许,而皇帝却还在不停拭汗。陈知节刚走到门边,便腹泻不止,之后几日仍是如此。皇帝向他道:“卿以后论事还应审慎,勿要以己身比拟于朕。”
然而此刻年已六十后半的皇帝倚在凉殿中的坐榻上,背靠斑丝隐囊,闭目静听殿边飞流直下的水声,却感到三分明显的清冷。到底是年事渐长,昔年弓马娴熟、体魄健壮的临淄王,也有畏寒的一日。
但这样的叹惋,并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内心。眼前这如花似锦的盛世朝光灼烁,和风婉转,是他一手缔就。到今年,他已履帝位整整四十载;四十年太平天子,这是连文皇帝都没有过的成就。他从乱象频生的帝阙之中长成,却以这帝阙作为起点,将天下江山握于掌中。他已不再年少,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依然能砍去一切碍眼的枝蔓,搏杀所有拦路的猛虎。以天下事悉委李林甫十年后的今天,他仍旧拥有对朝堂之事至高无上的裁决权,和作为君王的猜忌和敏感。
他没有睁眼,回想着方才与乐师的对话。他问李龟年,近来长安可有什么有趣的事体。乐师说道,右相李林甫的第五子写了一篇《晋宣帝变文》,大肆褒赞司马懿的经略之才、治国之能,尤其赞美他老谋深算,在高平陵之变中大获全胜。这篇变文在各寺院中广为传唱,和尚们为了将高平陵的事讲清楚,还在绢上画出汉魏洛阳城几处要地的图,一边讲变文,一边展开地图给听讲的士庶们解说。李龟年还说,城中简直没有不曾听过《晋宣帝变文》的人。
他皱了皱眉。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倾覆曹魏,文皇帝在《晋书》中亲自批评他为臣不贞,前忠后乱,令人齿冷。李林甫的儿子身为权臣之子,夸赞司马懿,居心何在?
李林甫读书不多,他倒不至疑心这是李林甫授意。但李林甫之子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变文,恐怕还是因为其父气焰太高,而得意忘形了罢。
这时高力士走了进来:“安将军入见。”
皇帝点了点头。
很快,安禄山匆匆走入,向皇帝行了跪拜之礼。皇帝示意他坐下,笑道:“卿此次入朝,想必又有许多人延请卿去饮宴、打球罢。”安禄山连忙离座,恭顺道:“他们延请臣,乃是因为臣事天子忠心不二,并非因为臣自家有什么可交之处。臣身为边将,绝无私交朝臣之念。”
皇帝笑嗔道:“卿也太谨慎了。朕不过说了一句话,卿何至于此?”
安禄山一笑,坐回座位:“臣只知臣位分越高,越当谨慎。”
宫人献上凉水湃过的瓜果,侍女又用银刀切开香瓜,呈给皇帝与安禄山。皇帝叹道:“若是他人也有卿这般谨慎,朕便当安心许多。”
安禄山犹豫了一下,问道:“圣人说的可是王鉷之事?”
皇帝心中想的实是李林甫,却没有否定安禄山的话。王鉷之弟王銲谋反作乱,恶迹甚著。皇帝相信王鉷深受恩遇,应未参与此事,本不欲怪责王鉷,但王鉷却不肯上表请求降罪于王銲。皇帝大怒,赐死王鉷,又命杖死王銲于朝堂之上。
安禄山叹道:“臣是胡人,也晓得要忠心事主的道理。华夷虽有别,赤心则无殊。”
皇帝尝了一片香瓜,笑道:“可惜不是世间的蕃人都晓得这番道理。此瓜甘甜,卿来尝一片。”他示意侍女将瓜递给安禄山,“譬如阿布思率部来降,如今却又叛走,走之前还大掠仓库,实在可恶。”
安禄山面色一肃,再次离席,顿首道:“臣与阿布思同为边将,却未能及时察觉阿布思之心,是臣有过!”
“朕为天子,尚且有失察之时,卿又有何罪过?”皇帝说。
安禄山低头:“陛下有所不知。臣养同罗、奚、契丹降者八千余人,唤作曳落河——曳落河便是胡语‘壮士’的意思。臣手下的同罗曳落河中,有些人与阿布思手下的同罗将士熟识,本应早察。”
这些胡人之间的关系网络,皇帝了解不多。闻听此言,皇帝来了兴致,笑问道:“哦?卿手下的同罗人,都听说了些什么?”
安禄山思索道:“他们听说阿布思自负才略,不肯为臣副手。还听说阿布思为人不好女色,只爱练兵……还听说……”话音突转低微。
皇帝抬眸,露出询问之意。安禄山望了一眼皇帝与旁边的高力士,苦笑道:“圣人英明。禄山只怕说了,会教圣人斥骂禄山离间君臣。”
皇帝稍稍动了动身体,将后背在隐囊上靠得更舒服一点,笑道:“卿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卿只管说罢。”
安禄山又一顿首:“臣听手下的曳落河说,李右相曾与阿布思约为父子。”
皇帝去取香瓜的手微微一滞,面上仍微笑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阿布思初降时的事。”安禄山有些不安似的。
皇帝拿了银刀在手,亲自切开香瓜:“听说你们蕃将常有认养父、养子的事。”
“是。臣乃边将,为避嫌故,不敢结交李右相这样的文臣,只敢以武将为父——譬如从前的张将军。”
皇帝想起在河西与幽州屡立战功,最后却被贬死在括州刺史任上的张守珪,心中升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悲切:张守珪只比他大一岁,却已去世十余载了。张说、姚崇、宋璟、裴光庭、张九龄……他想起那些先后离去的臣子,微生怜惜,闭了闭眼。
张九龄死后,再也没有风度那样好的人了。
——李林甫也老了。
只这时,一旁的高力士接了话:“臣亦曾听说李右相收了阿布思作养子之事。”
皇帝眉心陡然一跳,静默片刻,问道:“安卿,卿云林甫与阿布思约为父子,可有人证?”
“阿布思部落降者中,有在臣麾下的。”安禄山说。
皇帝颔首,却转开了话题:“力士,取羯鼓来。”
不过片时,高力士带着宫人进来,轻车熟路地将羯鼓安放在殿内的小牙床上。皇帝起身,到了羯鼓旁,取杖在手,一时没有动作,却向安禄山道:“安卿,你可知羯鼓杖要用什么木料?”安禄山笑道:“臣自小贫鄙,所见的羯鼓杖皆是寻常木材所制,哪里见过圣人所用之杖!”
皇帝道:“羯鼓以两杖击打,其声焦杀呜烈,尤宜促曲急破,作战杖连碎之声,又宜高楼晚景,明月清风,可以破空透远。故此,做羯鼓杖,应用黄檀、狗骨、花楸等木,必须禁绝湿气,才最为响亮。”
“原来还有这许多道理!臣粗莽,但陛下若要击鼓,臣可起舞助兴。”安禄山自告奋勇,仰脸望着皇帝,胡僧献宝似的。
“卿肥壮如是……果真能起舞么?”皇帝半是怀疑,半是打趣。
安禄山笑道:“陛下且看罢。”随即站起身,活动关节。
皇帝掩在赤黄衣袖中的手腕猛然发力,将鼓杖挥出,击打在鼓面上,杖底变转清浊,呼召律吕,正是一曲他自制的《乞婆娑》。乐声美妙婉转,回荡在凉殿之中,与殿宇四面的淙淙水声隐隐相和,气清意谐。
——但他未曾意识到,今日他的双手执杖时,握得极紧,指节泛白,仿佛手底供他驱遣的不是鼓杖,而是整个大唐的江山子民。
安禄山随之起舞,跳的却是胡旋。他急转如蓬,回风乱舞,当真是疾如骊珠,能逐飞星,飘似虹晕,以掣流电,简直教人理不清终和始,分不出背与面。他约有两百余斤,偌大身躯只压在足尖之上,却仍能急速旋转。他一双臂膀时展时合,却不似西域胡女们跳舞时的娇媚纤柔,而自有边塞武将的粗放之态。
一曲终了,皇帝接过绢帕,擦拭额头的细汗,品评道:“安卿的胡旋舞,也可算得上乘了。”
安禄山收了舞姿,赧然笑道:“臣十余年前曾在洛阳见一舞姬跳胡旋,才真是绝艳惊人。臣自愧不如。臣听说,宋开府虽耿介不群,亦深好声乐,尤善羯鼓?”
宋开府,说的乃是宋璟。皇帝点头道:“宋璟曾对朕说:‘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此即羯鼓之能事也。’头要像山峰,沉稳不动,而雨点二字,则是说击鼓应当既碎且急。”
安禄山向往道:“可惜臣不曾亲见宋开府的风姿。听说他为人忠直,待圣人再无半点私心。”
皇帝微一抿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随手将鼓杖抛到案上,只闻得两声清脆的响声:“禄山,力士,卿等将阿布思部落降者,付杨国忠鞫问。”
第77章 到此谁能与问天(李林甫)
时当十月,百官随皇帝前往骊山。
“千官扈从骊山北,万国来朝渭水东……”李林甫披着貂裘,立在山腰的乱草之中,俯视骊山西边棋局般的长安城,轻轻吟诵。
他仰了仰头,只觉今年的北风比往年更烈,纵然锦裘在身,也冷得很了,于是扶筇下山。他走得很慢,但走回城里,也没有费多少光景。每年冬季天子驾幸华清宫时,文武百官皆在骊山禁苑北侧的昭应城中居住。昭应城不似长安以城北为贵,而是南侧离华清宫更近,李林甫就住在城南的一处四进宅院中。
他走进院里,所至之处,仆婢纷纷见礼。他挥手教他们退下,走入堂中,从几案上取了玉笛,横在唇边。他素来擅长音律,随心吹奏便成妙曲绝调。只是今日,他吹了几句,才发觉自己所吹竟是那年裴家养女在慈恩寺所奏之曲。他记性绝佳,那回听后,已暗记了曲调。此刻他犹在病中,中气不足,但随意改了几个音节,吹了出来,竟比她原曲更清雅妙丽。玉笛声传出室外,庭中树上薄薄雪屑随之而落。
一曲已毕,他回想那年与她交谈的场景,竟有几分后悔——她能道破他的心思,他该当杀了她的。转念想时,又有些感谢她的意思。她说代他者乃是杨姓之人,此言原是不虚。可惜他当年因杨钊——杨钊现已改名杨国忠了——乃是国戚,未曾留意,反而加以汲引,现下杨国忠却已贵盛天下,公然与他为仇。南诏数次寇边,他上奏请圣人遣杨国忠赴任剑南,杨国忠行前却向圣人流泪陈情,说自己要加害他。圣人安慰杨国忠说待他回来,便任他为宰相。
李林甫想到此处,暗自咬牙。这时贴身的仆从李应走了进来,低声道:“阿郎,方才边中使家的人递了讯息来,说……说张中使教圣人赐死了。圣人赐死他之前,曾教陈左相鞫问他。”
边中使便是边令诚,陈左相乃是陈希烈,而张中使……李林甫颦眉:“张道斌?”
李应点了点头。李林甫手指捏紧玉笛,背后沁出了一层薄汗。张道斌与他相识多年,从前是武惠妃手下的得力宦官。他交结张道斌,就是为了传递讯息,以讨好武惠妃,共商拥立寿王之计。后来武惠妃死去,张道斌转去侍奉圣人,仍是与他交好。
圣人突然将张道斌赐死,莫非……
不会……不会与他暗交武惠妃之事有关。
武惠妃已死多年,他虽一直希望皇帝废太子而改立寿王,但多是暗使计策,应无人知,除了……除了裴家的那个养女。但那女郎已没了裴家养女的身份,所有的倚仗,不过是文部郎中王维。且不说王郎中一向恭谨,就算他想与自己为敌,以他那点才具,又能如何?
而至于陈希烈……
陈希烈初时柔和易制,万事皆由他做主,如今却与杨国忠联手,都来为难他。陈希烈鞫问张道斌,所得辞状必定于他不利。
他抿紧了嘴唇,只觉双唇已被骊山十月的寒风吹得干裂,便从怀中掏出一盒口脂,揭开盒盖,取了一点,涂在唇上。这口脂是圣人赐给百官的,用丁香、藿香与蜂蜡制成,芳香润泽,当此冬日,甚具妙处。
口脂尚未涂完,有人径自走进屋来,跪倒在他面前。
——是他的第五子李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