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事?”他张口问道。喉间痛涩,他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这茶是用骊山泉水煮成,入口时却似乎有些寡淡无味。
“儿子祈请大人,允准儿子出家为僧。”李崜声音不高,字字清亮。
他既惊且怒,却隐隐知道,自己对此际的情景,也并非全无预感。他端详着李崜的容颜,头一次发现这个儿子已经瘦得似不胜衣。他虽因张道斌的事而心情烦乱,仍是尽量温言道:“为什么?”
李崜说了一番言语,无非是他为慈恩寺写变文多年,深结佛缘,惟愿从此奉佛之类。李林甫听着他平板而疏远的语声,凝视他不断开合的口唇,发现自己竟似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他打断李崜滔滔不绝的话语:“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崜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眸,直直望向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他手中的茶汤变得冰凉。
他重复问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你那个侍妾吗?”
李崜苦笑道:“大人,我们家……总要有一个人可以远祸。”
李林甫霍然摔了茶盏,一脚踹了过去。他重病多日,体虚无力,但愤懑之际气力极大,这一脚揣在李崜胸口,将他清瘦的身躯踹得向后仰倒。
李崜面色不改,拂了拂胸前的尘土,又向他叩头:“大人年已七十,往后……儿子不能在大人身边尽孝,望大人好生珍重。”便出去了。
李林甫有二十五个儿子,对于这一个,从来算不得多么宠爱。但那个绿袍的身形消失在门口时,他毕竟生出一种浅浅的恐慌。他欲叫最心爱的侍妾来陪自己坐上一刻,却终是没有出声,只是取过放在案上的口脂,以指尖蘸了一点,想要继续涂下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隐痛。
口脂盒子掉在地上,而他昏倒在案边。
待他醒来时,已是三天后了。巫师说,要他好转,须得让他见圣人一面。然而他不能走动。皇帝有意前来探视,却被左右谏止,于是登上降圣阁,招扬手中的红巾,以示对他的恩遇。他已不能下拜,便令人代他跪拜谢恩。皇帝知道他的病情已重,遣了中使将杨国忠召回。
这日,杨国忠来探病了。他走入卧室后,却不接近病榻,而是在炭盆前将身上的寒气烤去,方才走到榻前,躬身道:“国忠来探视相公了。”
李林甫在榻上微微欠身,命人奉茶:“累得你往来奔波,我深觉不安。”
杨国忠道:“相公何出此言?圣人为相公的病,极是忧心,特遣中贵人回长安宫中取了不少珍奇药物,教我带来。”
他淡淡一笑,说道:“我的病,只怕药石罔治。”转头凝望窗外的鹅毛大雪。
杨国忠端起温热茶汤,却不饮下,只放在手心暖着:“相公此言,却要教圣人伤心了。”
事已至此——也许是他已病得失去了往日的机心——他也不耐烦再与杨国忠打什么机锋。在屋角白玉更漏的水滴声中,他的声音平和而枯涩:“我死后,你必为宰相。以后的事,都要劳累你了,只盼你不要厌烦。”
杨国忠肃然起身,从袖中取出巾帕,作出拭汗之态:“国忠不敢当!”
李林甫只觉那玉漏声声,甚是聒噪。他脑中有什么在嗡嗡作响,眩晕之感也是一阵接着一阵,只是不欲在杨国忠面前露出疲弱之态,微笑道:“当得,当得。”
对方又逊谢一番,坐回锦茵上:“国忠虽不敢当,但相公既有此托,国忠必当殚精竭虑,以报君王……说来,南诏既不平静,北边阿布思又入寇永清栅,令人好生担心。”
李林甫不解他为何突然提起阿布思,只静静听着。
“相公既曾与阿布思约为父子,他的性情,相公想必比旁人所知更多……”
“约为父子?”李林甫眼前一黑,咬着牙竭力定神,“谁说的?”
对方讶异道:“圣人命我鞫问安将军手下的同罗降将,已经证实此事。哥舒将军也从旁作证……难道相公竟不知么?”
杨国忠、安禄山、哥舒翰……李林甫断然想不到他们几人共同罗织自己,说自己与一叛将结为父子——这竟是要诬构他谋反了。他急火攻心之下克制不住,喉间咳出一股腥甜,忙拿绢帕掩了口,再看那帕子时,竟有一缕鲜烈的红染在上面。
他将帕子掷下,闭了眼,冷漠道:“你还知道什么?”
“只知道这一桩事体还不够么?”对方笑问。
“够了。”李林甫惨然笑了,“竟是我小觑了你。”
杨国忠站起,走到他的榻边。他表情恭顺,走近时的姿态却挟着一种使李林甫无从闪避的坚定:“相公不是小觑了我,而是小觑了朝臣们的怨愤。传闻地狱中有三途烈火,也不知有多少人,因相公而烈火焚身。李邕李北海……相公忘了吗?他是你下令杖死的。还有刑部尚书裴敦复,咸宁太守赵奉璋,李左相家的郎君李霅,皆是受杖而死……我记得李左相仅有李霅一子,且李霅的孩儿也已夭亡,这样贵重的宗室子弟,竟然就此绝嗣。”他朗朗地笑了起来,“我实则……很敬佩相公。相公做事……委实干净。”
大雪铺天盖地,此刻才交未时,却已昏暗一如傍晚。杨国忠白皙的面容在烛光中闪动,竟使李林甫想起了他从前那个梦,那个有一名白皙美髯男子不断逼近他,而他惊恐畏惧,无法躲闪的梦。醒来之后,他将形貌与梦中人相类的裴宽排挤出京,却没有想到,如今立在他榻边,令他着实无以回避的,竟是这个他初时全未放在眼里的杨家小儿。
李林甫又阖上眼,平淡道:“我秉钧十九载,是天子用我,朝臣们有何怨愤?谁敢怨愤?”
“是,是我说错了。臣子就是臣子,岂能有怨愤。有怨愤的,”杨国忠浅笑,“——是天子。”
李林甫的手在锦衾下面握紧了。
“天子赐死了张道斌,个中缘由,相公难道不知?”
果然……果然是因为他当年与武惠妃谋立寿王的事吗?李林甫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甚是新鲜。他只觉得,眼前、心头的一切,都黑沉沉的,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脏腑,狠狠绞扭,直到他无法承受,直到整个世界扭曲变形。
他不愿在这杨家小儿面前失态,咬了咬舌尖,说道:“天子待我,恩遇仍深,登降圣阁望我。”
“相公身后,圣人若依旧这般待相公及儿孙,才当真显出圣人的恩遇。”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笑意由唇角逐渐漾开,越来越深。
许久,李林甫开声道:“要我如何,你才肯放过我的儿孙?”
“相公高看我了。凡事要看天子的意思,我能做得了什么。”杨国忠说完,施礼告辞。临出门时,他忽又回头,语气轻快而略带惊诧:“是了,我记得,李邕死时,正好七十岁……咦?相公今年也七十岁了,好巧。”
李林甫闭上了眼,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渗出。又过了很久,他挣扎着坐起,举步下地,颤巍巍地走到窗前,用尽力气将窗扇推开。
昭应城虽靠近温泉,地气较暖,然而如今毕竟是十一月了。凛冽寒风陡然吹入室内,带走了室内的药味与老人久病所致的陈腐气息,也吹得他身上单薄的衩衣不住翻卷。李林甫的唇色与脸色在风中变得惨白,他望着窗外,想起的却不是为相十九年来,与朝臣们不停争斗的点点滴滴,而是他为国子司业时的往事。那时他每日与诸生为伴,目中所见,皆是那些骨清年少的容颜,自己也似活泼了许多。
那些少年的读书声,可真好听啊……就像长安城里黄莺的鸣叫,就像终南山泉水的流淌。
这是李林甫在冷风中倒下之前,最后闪过的念头。
——也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念头。
十一月廿四日,宰相李林甫薨。
第78章 倚阑暮色渐难分
路旁桃李,花苞犹嫩,波上芙蕖,细叶未开。长安城正是初春二月,朝堂之上的变动,震撼处却更胜春雷。
李林甫死后未及百日,皇帝便下了制令,削去李林甫的官爵。子孙有官者除名,流岭南及黔中,仅给随身衣及粮食,其余资产,一并抄没。李林甫的近亲及党羽,被株连而遭贬斥者五十余人,无人敢为鸣冤。皇帝命令剖开李林甫的棺椁,将遗体口中所含珠子取出,褫夺他金紫冠服,更以小棺,如庶人礼葬之。皇帝又赐陈希烈爵许国公,杨国忠爵魏国公,以赏其成李林甫之狱。
“他掌权十九年,一旦倾颓,竟如此惨败。果然,权臣身后总凄凉……”王维轻声叹道。
绮疏新晓,篆香渐微。一晌春雨方歇,庭中嫩柳被洗刷得格外鲜绿可爱。我走到窗边,望着树上的枝芽。这鹅黄嫩绿,莺花缭绕,可有多么好?只是有些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不止李林甫看不见了。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却也看不见了。
王维走到我身后,揽住我腰,一时没有说话,但这缱绻的举动,却无端让我生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惶然。李林甫既死,恨意没了着落,一朝尽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茫。我将手按在王维的手上,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他为我擦拭眼泪:“我们去青龙寺罢。”
青龙寺在乐游原上,我们跨过大半个长安城,方才到达。原上春草青青,杏花初绽,云山悠悠,一眼就能望尽帝都春色,端的是锦绣也似的繁华胜景。
然而当此美景,我心中想的,却是杜牧的“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之句。
我不爱天,也不爱地。我爱的是江海。譬如“大江流日夜”的壮阔,譬如“大海无穷环九州”的奇绝。西京虽有“八水绕长安”的湿润,却终究不在大江大海之滨,没有江风海风可以入我襟怀。
“想什么呢?”王维含笑问道。
“我在想……长安为何不在海边。”
这座城市虽能涵容一切欲望,一切悲欢,却终究没有海的精神。士人们欲求汲引时,选择遁入高远的终南山,是为“终南捷径”。待他们进士登科,又会在高耸的大雁塔上题名。春来时,满城仕女或是争相出城,在乐游原的高岗之上踏青,或在自家庭院中将秋千荡得高高,笑语如珠——这是一个人人争向高处去的城市,却没有人想要平视远方,看海平线上的日出日落。纵是有人想到乘槎远游,所求的也是上接星汉,闻听天帝秘语。
中原汉人皇朝的那一套话语体系,自来是以“海内”作为他们的统治区域和关注焦点,而“海外”只存在于渺远的传说与文人的想象之中,并非他们真正关心的所在,顶多能令他们联想到长生灵药、缥缈仙山和夺命海盗罢了。也难怪,贵人们以西京作为出发点,四顾海内,以为西京便是天下的中心,因为在此时,天下的资源都倾向关中。他们自然不会遥想大海——在人类漂流无依的大海上,哪里还能有这种自己居于世界中心的感受呢?
王维早已习惯了我说话没头没脑的风格,只笑道:“我被贬济州时,见当地妇人大多肌肤黝黑,想是海边日光酷烈之故。若是长安临海,你也要晒成那般模样了。你可愿意?”
我深思半日,他一语便破了局:我不爱打扮,但十分在意自己的肤色,不肯晒黑。但,言语上,我绝不能输给他:“好啊,你竟然还有心思看济州的妇人——瑶姊可曾知晓?”
如今我结识他的年光,早比崔瑶久了。长久相处下来,我也不再因崔瑶的缘故,而横生自卑。
“阿瑶原不似你这般善妒。”他说。
我撇嘴道:“那你是要我不妒忌了?”
“不不,我求你——求你为我而妒,可好?”
我笑起来,挽住他的手臂,与他同向青龙寺中去。
青龙寺始建于隋朝开皇年间,也有一百余年的历史了。它虽不及慈恩寺游人之盛,道场也不及慈恩寺大,但地处乐游原上,可以登高望远,是西京士庶最爱游赏的去处之一。
因青龙寺与日本佛教的历史渊源甚深,20世纪时日本政府向青龙寺赠送数百株樱花。每到樱花绽放之际,西安市民们纷纷到青龙寺观樱。现在寺中当然没有日本樱花,却遍植杏花。粉融融的花瓣间掩映朱楼黛瓦,间或杂着一两株紫梅,黄莺幼鸟栖于枝头,稚嫩歌声尚有一二分涩滞。若非尚自微冷的早春空气中蕴着淡淡的檀香气息,这般冶丽景象简直要让人疑心此地不是佛寺,而是什么贵人家的花园了。
看了半晌花,我心头诸般情绪也为之一解。我们走向大佛殿,遥遥听见大殿中法螺声响,又有僧人共同诵经的声音。
王维道:“多半是在做什么法事了。”
殿里有几个素衣男女,跪在佛陀金身前。女子们肩背微微抽动,似乎是在哭泣,其中一个女子的鬓发已全白了。她们身着素服,然衣衫材质上佳,绣着繁复的暗纹,想来皆是贵人家的女眷。
我向路过的一名僧人施了一礼,问他这是谁家的法事。僧人还礼道:“是故汝阴萧太守家。”似是不欲多说,只答了这一句就匆匆离去。
我与王维对视一眼。
萧太守……应该是李林甫生前的亲信之一萧炅。
萧炅读书甚少,为户部侍郎时,曾将“伏腊”读成“伏猎”。张九龄的好友严挺之说:“世间岂有‘伏猎侍郎’?”便将他外放。但萧炅在李林甫手下时,其实做了不少实事。譬如长安朱雀天街原是黄土铺就,下雨时每每泥泞难行,诚所谓“长安秋雨十日泥”。萧炅为京兆尹时,命人从浐河运来细沙,在天街上铺成沙堤,做了一项便民利民的工程。后来他被杨国忠、吉温等人共同排挤出京,被贬汝阴太守,出京时百姓们还曾去送。这两年他一向没有什么消息,却怎么……突然去世了?
王维带着我走了开去,直到一处安静的回廊中,才低声道:“我不曾与你说过——李右相之狱既成,连萧太守也受到牵累。圣人将他召回京师,命人鞫问他在李右相手下时的事。他……不曾活着回家。”
我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是……是谁所为?是杨相公吗?”李林甫死后,杨国忠已被提拔为右相。
王维苦笑道:“这又何必他亲自施为?李右相一倒,再也无人庇护他旧日的亲信。朝中众人皆欲自保,争相攀诬、践踏他的旧人,也不难想见。萧太守既无大过,也无恶迹,只因曾是李右相心腹,就……唉!”
他说话向来中正平和,现在却用上了“攀诬”这种词语,心中义愤自亦可知。我默然片刻,哑着嗓子道:“十三郎,我们……我们可是做错了?”
王维叹道:“我为佛家信徒,原不能行害人之举。初时我也多次想过此事是否当做……但李右相杀人实多,我们不必自责。况且,你我二人之力,安能与他相比?李右相之狱终究是由杨相公、安将军、陈左相促成的,我们不过……依故李左相所云,推了一把而已。”
他虽推卸了我们二人的责任,但说话之际眉头深锁,显然只是为了安慰我。我咬紧了嘴唇,顿了顿,才道:“没有李右相,这天下,当真就能更好么?”
李林甫在时,尚有人能牵制安禄山。他一死,新任宰相杨国忠之才德威望,均不足以弹压安禄山。安禄山轻蔑杨国忠,后者则整日向皇帝进言说安禄山要反。后来安禄山发动叛乱,多少与此有关。
王维不知这些,只道:“李右相关心实务,修正了两千余律条,确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我总以为,没了他,这朝堂会是一个新的朝堂。可他一死,我方发觉……这个朝堂,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