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点头,道:“那侍婢下了什么毒?阿师你怎知是毒物?”
李崜一脸“你终于想起这个话题了”的表情:“我听见她吩咐侍婢说:‘放入盛胡椒的盖碗里,再摇得匀了。乌头色深,断不可与茶饼、盐混在一处……’我心里惊慌,便不曾听下去……”
我瞪大双眼:“乌头?”
李崜点了点头。
……这是即使在毒药提纯技术还不成熟的唐朝,也能置人死地的乌头碱啊!我情不自禁向前一步,双目盯住李崜:“阿师你瞧得真了?”
“是。”他也颇有无奈迷惘之色,“崔檀越向来行止温婉,言语和雅,待我们都是极有礼的,怎么会……你们……莫不是……”似乎是想说“有误会”之类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迟疑道:“她此刻还在寺里么?若是碗中果有毒物,阿师可愿为我作证?”
他露出一二分犹疑,却点头道:“可以。”
此时院外不远处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从这声音大可判断出来人的体重——是安禄山到了。
“阿妹久候了!不过,分别在即,我也给你带了些新奇物事……咦?”爽朗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安禄山走了进来,朝我微一点头,又看向李崜,“这位阿师是……”
我心绪纷乱,强自按捺,笑道:“阿师法名唤作道澄。道澄阿师,这便是功名素著的安将军。”
李崜合掌道:“安将军声威振于绝漠,贫道深深敬慕。”[2]
安禄山露齿笑道:“阿师休要笑某。”
李崜摇头,认真道:“贫道须非过誉。”
安禄山明亮双眸闪动,上下打量李崜,忽地笑道:“阿师可是天宝十一载冬出家的么?”
李崜吃惊道:“不错。将军如何晓得?”
安禄山面色渐转沉重,叹了口气:“某一向敬重李右相。李相公去后,秉权的人当真是……不说也罢。某是极怀念李相公的,不止因为某蒙他拔擢,更是为了他的人品才识,壮志高情……唉!”
我也不清楚安禄山是通过法号还是相貌猜出了李崜从前的身份。他这些年比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又胖了许多,因身居高位、久经征战,气势也更加凛冽,却难得地没有半分凶恶之气。这样的一张脸做出什么表情,都显得甚是可信。李崜嘴唇颤动,神色变幻,最终道:“多谢安将军。”
李崜离开后,我与安禄山入室坐下,只留如梦在旁。
寒暄片刻,我笑道:“阿兄什么时候回范阳?我听王郎说,圣人礼遇你至深,前日还亲赐你御衣。”
安禄山叹道:“我倒是想早日回去,只是……”他目光转向窗外,咬了咬牙,“杨国忠常想留我在朝中,解我兵权。啖狗粪杨氏子!我不想杀他,他却要害我!”
杨国忠常向皇帝进言说安禄山要反,现在他们的不睦已经是摆到台面上了。正月里,杨国忠对皇帝说:“安禄山有反意,圣人若是召见他,他必不肯来。”皇帝便派人召见安禄山。安禄山机警,一闻天子之命,立刻从幽州到了长安,这才解了皇帝的疑心。
我思索着,慢慢道:“如今圣人不再疑心阿兄了,阿兄不必太在意他。”
安禄山萧索道:“杨国忠日日在圣人面前进谗,我远在范阳,如何自辩?时日一长,更不知是何情状。况且我听说,太子也说我必反。”
我心中一突:处在安禄山的境地,若是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他马上就会跟乾隆死后的和珅一个下场。如此,也难怪他要反了。
“这些事也太烦心……”我叹了口气。
“阿妍,我今日见你,是想求你一件事。”他肃然道。
我将后背挺得更直:“什么?”
他瞧了眼站在一边的如梦,换成了粟特话:“你刚认识我的时候,说你在西市,与人写家书为生,认得不少商贩,也识得许多胡人。”
“是。”
“我平日远在幽州,虽然我长子庆恩在京城,但他形同质子,不甚得便。若是我有什么事……能否靠你来传递一二?你是女郎,又是汉人……旁人不会疑心你的。”
我身体绷紧了,向后缩了三分。半晌,我示意如梦出去,才道:“我不大懂。你真的……要造反么?”
“我不想造反。”他苦笑着说。
不想,不等于不会。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问我?你说了,我是女人。且我一向没有什么大志……这样的事,你怎会想到我?”
他直视我的眼睛,话语沉静而真挚:“是的。但是,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待胡人与汉人全无分别的汉人。”
我回望他。
安禄山太能骗人了。他话里的苦涩,简直像是真的。
“李林甫劝说皇帝,让我从兄和我这样的胡人将领一直带兵,是因为胡人做不了宰相。阿妍,以我今日这等富贵,做不做宰相,我不在乎。但,不在乎,和‘胡人不能做宰相’是两回事,你知道的。”
“是。”什么是歧视,我很清楚。
“所以有时候我想……”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很轻快,“不让我做宰相,那我就做皇帝好了。”
我猛地直起了身子。
“你在幽州时,我是说,你在故李左相——当时还是御史台主的李左相——身边时……我便发觉了。那时你很憔悴,但偶尔出来陪台主走动时,你待胡人将领们很温和,而且,你的姿态……并非有意彰显关怀。有一次,庆绪受了伤,你见到了,就吩咐人给他包扎,彼时你还不晓得他是我的儿子。阿妍,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将胡人当作与你一样的人。”安禄山说。
“……是。”
“那你想必也明白,这天下的主宰,未必就一定要一姓、一家、一族。”
过了许久,我说:“方才你说给我带了新奇物事。等我煮了茶,你给我瞧瞧罢。”
我从几案后站起,走到茶炉旁边,又唤如梦进来,将茶炉点起了火。如梦低声道:“娘子,何不令我煮茶?”
我笑了笑:“安将军入朝一回,也只待了月余,再见又不知是何时。我总要尽一尽心意。”
注释:
[1]Valerie Hansen在The Silk Road:A New History中写道:“The only Tang-dynasty structures still standing are two brick towers:the Big Goose Pagoda and the Small Goose Pagoda...[o]nly below ground,in tombs,can one hope to find a taste of the city's past glory.”(2012 edition,p151)
[2]唐代及以前,僧人是被称为“道人”的,自称也是“贫道”。
第83章 茫茫天意为谁留
她了然点头:“那我来炙烤茶饼,免得娘子灼伤。”说着,从盒子里取出一块茶饼,放入小巧的鸿雁球路纹银茶笼,放在火上烘烤,时不时翻转茶饼,使两面受热均匀。
我转脸,只见安禄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宝钿匣子。
不多时如梦炙好了茶饼。我检视茶饼,见表面烤成泡状,符合时人所追求的“虾蟆背”状的标准,便取了箸,夹着茶饼,放入一旁的白瓷茶碾里,先将茶饼打成小块,然后缓缓推碾起来,茶饼在碾轴的碾压下渐渐细碎。我抿着唇,耳中听着碾轴滚过碾槽的单调声音,眼中看着茶饼在自己手下碎成粉末,心跳越发剧烈,手心渗出汗水。
“哈哈哈!”安禄山忽地大笑,我一抖,险些惊跳而起。我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转身嗔道:“为何发笑?倒教我吃了一吓。”
安禄山笑道:“我是在想,你这里茶笼、盐台、茶匙、茶杯俱是银器,怎地偏偏茶碾是白釉?”
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饱汉不知饿汉饥。一套茶碾少说也要三四斤银,王十三郎那点俸钱如何够用?皇帝赐了你宅第,又赐了你那许多金器银器,说什么‘胡眼大,勿令笑我’——难道满大唐的官员都有你的运道?”
安禄山摆摆手:“罢了罢了,我送你一套茶具如何?银茶碾、鎏金茶罗,银盆、银勺、银熏炉……”
我将碾碎的茶末倒进茶罗,轻轻摇动。碧绿的茶末透过屉孔,飘坠在匣底茶罗上。我定定神,笑道:“也不必。王郎他们太原王氏这样的世家,须不同于你我,自有一套规矩。物件不必尽要簇新,有时,数代传留的旧物,因其古旧,反较新置办的物件更合用……”
安禄山沉吟着,发出了一个不知是认同还是鄙薄的鼻音。
如梦抱着贮水的青釉水方回来,笑道:“这可是终南山的泉水。平日里寺中阿师们自家吃用尚且不足,今日竟然剩了一些。”说着帮我鼓起风炉。我亲手将泉水倾入茶釜中,静候茶汤初沸,取过旁边的盐台。
盐台是存放盐和其他调料的容器。其中一格里是白色块状物,微带深色杂质,自是唐代内陆常吃的井盐。目光转向另一格,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黑褐色的胡椒颗粒散落在小格子里,衬着银器,看不出不同颗粒之间颜色有什么区别。我稍稍移开身体,让日光照在盐台上,仍旧看不出。我咬紧了嘴唇,一时难以决断,直到如梦悄声提醒道:“娘子,水沸了。”我恍然一惊,果见釜中气泡细碎,有如鱼目。我忙取了半匙盐,悬于茶釜上方,轻拍手腕内侧,使盐均匀落入釜中。
安禄山笑道:“我自是行伍粗人,不耐烦看这些,却也觉你煮茶实是教人赏心悦目。只说你如此洒盐,便与他人不同。”如梦也在一旁点头。
我怔了怔,意识到这是中学的化学实验课上,实验者持药匙添加药品的标准手势。二十年来,我竟未曾忘却这些一茶一饭般的寻常旧事。
那——我那个从幼年起,就想让大唐免于灾厄的心愿呢?
我抬眸。窗外的春日暖阳透过窗格,照进室内,门外有柔风吹过柳枝的沙沙声,有两三只黄莺娇糯的啼声,还有燕儿大约是从曲江啄了泥回来,慢悠悠地筑巢。
世界又活泼又安静。
我另取一柄银匙,舀起一点水尝了尝,咸淡适中,便打开盐台,舀了一匙胡椒,投入了沸腾的水中。
炉下硬炭缓慢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釜中水持续受热,不多时,水面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这便是煮茶“三沸”中的第二沸了。我看准时机,从沸腾的水中舀出一瓢,倾入旁边的青釉熟盂中。如梦递过在茶罗中筛过的茶末,我手持茶匙,将茶末投入水中心旋涡处。
安禄山饶有兴趣:“为什么又要舀出一瓢水?”
风炉边热气蒸腾,令人没来由地焦躁。我擦了擦额上细汗,笑道:“以你如今之贵,也有许多人邀你品茶罢。怎地你连这也不懂?”
“我是个粗人,爱酒不爱茶。朝中官员又不敢当真与我一个边将深交,以免落得个谋叛之罪。请我吃茶的人,实则不多。”安禄山耸肩笑道,“而况我在东北,不是行军便是练兵,哪有那许多心思细究饮茶之道?”
“不是行军便是练兵么……”我低声重复。想起史籍中那句“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我猝然转开了话题:“煮茶汤二沸时,所舀的这瓢水,要在水至三沸时再倒回釜中,便是所谓‘止沸育华’。这瓢水则称作‘隽永’。至美者为‘隽永’——隽者,味也,永者,长也。”
他摇了摇头:“我可听不进这些。”
不多时,茶汤已达三沸,水泡如腾波鼓浪,若是再煮,茶汤便老了。我抬起熟盂,将先前取出的水倾入釜中,灭了火,取过一套越窑青釉茶托与茶碗,倒入茶汤,亲手捧到案上。
“这茶汤香气既清且远,果然你亲手所煮与他人不同。”安禄山啧啧称奇,“只是,我在别处吃的茶,都加了葱、姜、枣、茱萸、薄荷等等,你这汤中只有盐与胡椒,可是有什么深意么?”如梦立时捧过放着茱萸、薄荷的盒子。我心念急转,只从盒中取了几枚枣子,示意她放回原处:“那是俗人的吃法。葱姜之属气味浓烈,岂不喧宾夺主,毁了茶汤天然清香?”
安禄山若有所悟,点点头,打开了案上的宝钿匣子,递到我面前。
我低眸看时,不由倒吸一口气。匣中盛的是一条水精项链,大约总有百来颗水精珠子,串在米白色丝线上。我拿起项链,只见垂坠的一端另有数颗被统称为“瑟瑟”的绿松石与青金石,嵌在金扣上,水晶明洁剔透,瑟瑟流光溢彩。“这珠串是我麾下将领所献,尚可入目,难得的是水精珠尺寸俱皆相仿。你且收着玩罢。”安禄山笑道。
我抬头看着他的笑容,悄悄在几案底下擦了擦手心的汗:“此物珍贵,非我所能消受。你送给段氏阿嫂倒也罢了。否则,若是教她知道你送我如此宝物,她怕又要生气。你可忘了当年她以为我与你……的事么?”强自扬起嘴角,露出笑意。
安禄山也忍不住笑了,显然想起了当年那件我被当成第三者的趣事。他摆摆手:“我自有别的送她。怎地只有一碗茶?你不吃么?”目光落在几案上。
“我近来夜里多梦频醒,王郎说我不宜吃茶饮酒。你趁热吃罢,否则茶汤精华随气而竭,便无甚味道了。”
安禄山点头,拿起茶盏,凑到口边。我心跳瞬间加剧,胸中如冰火相煎,背后则有阵阵寒意升起,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觉舌间苦涩无比。他闻着茶汤的香味,双眸微闭,形容陶醉:“你我相识,倒也有十五年了。我记得那年你在幽州酒肆中与众多军士斗酒,我在旁观看,只觉这女郎容貌美丽,举动却豪气干云,当真少见。”
他突然开始细数革命家史,我听了,心头滋味复杂:“当日若非你出面转圜,我纵然千杯不醉,只怕也要喝得撑破胃肠。”
“后来李台主在我与我那段氏娘子面前带走了你,我心中慌乱得很,只怕他以为我对你有甚非分之想。”安禄山笑了,话中倒有几分感伤,“若是他尚且在世……”
那已是开元年间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个世纪。
开元和天宝两个时代是不一样的。前者进取而蓬勃,后者自满而靡丽。
李适之爽朗自信的笑意、意气风发的身姿如在目前,他分明是能在痛饮一斗酒后仍然丝毫不乱,处理公务效率极高的潇洒人物,却落得被贬南方、自杀身死的惨痛下场。他批阅公文、落笔如风的场景在回忆中化作一片殷红血色,我尽力平稳声音:“他这样的人……我也不知他若活下来,是他的幸事,还是不幸。”
“他若是在世,杨国忠也未必能这般得志。”安禄山顺手将茶碗放回案上,“我听说正月里,李台主的侄儿们终于将他迁葬龙门。”
我默然不语。李适之唯一的儿子当年死于李林甫杖下,所以他的灵柩是草草落葬的,只有在李林甫死后,他的侄儿们才敢迁窆。若是以时人的标准来看,他身后绝嗣,殊为不幸。其实王维也只有一个女儿,但也唯有他这种深晓佛理、通透绝俗的人,才能浑不在意。
安禄山望着窗外的日影,理了理袍角,站了起来:“说了这许久的话,我也该走了。替我向王郎中问一声安否。他在文部为郎中可也有两年了,是不是?”话音似在“王郎中”三个字上咬得稍重。
我跟着起身,却猛然一惊,心脏怦怦直跳,生出极坏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