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兴起,竟一口也未尝你亲手烹的茶汤。”他语调若带惋惜,“阿妹——”
我的手在袖中握紧,向后退了一步:“我……”
“你不肯在茶汤里加茱萸和薄荷,是因为这两种草都有解毒之效罢?”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褐色双眸中的意味像是探究,也像是怜悯。
是的,怜悯。
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一时室内静寂如死,室外的黄莺、乳燕们也突然哑了。旁边的如梦亦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此事应当与王郎中无涉罢?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野心……那么,与谁有关?”
安禄山脸上仍带着一点平淡的笑意,见我不说话,自顾缓缓补充道:“是杨国忠?是哥舒翰?甚或是……太子?或者是奚族人?契丹人?你与我相识多年,待我友善,从未害我。今日之事,想来并非你本意,而是有人指使。”他话中的劝诱之意甚是明显,语气温和。可他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平日里言笑晏晏倒也罢了,此时认真起来,带给人的压力直如泰山压顶。
我脑中空白,嘴唇手指一例僵得发麻。
他又道:“你是太仆寺崔郎的从妹,说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却肯混迹西市,与商贾为伍,更忽然习得诸蕃语。后来你又成了裴相公的养女,又与李台主结下渊源,有胆气游历河西蓟北,到头来却甘心与一个寻常官员厮守……你的来历特异,我当真看不出,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但我瞧你好酒疏财,并非会为金帛所动之人。你行今日之事,不是出于义气,便是受人胁迫。若是为了义气……我记得,故去的张丞相待王郎中有拔擢之恩?而张丞相当年曾说我‘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莫非……”
我打个冷战,急急道:“与张丞相和王郎都不相干!是……是杨国忠胁迫我!”
急切之下,我心头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万万不能牵连无辜”,那么仅剩的选项便是杨国忠了。说出了第一句,剩下的逻辑很快变得通顺:“他说,若是我不从,便要贬逐王郎去岭南。你也知道,我原可嫁入高门,去做左相的夫人。有尊荣而不取,无非是为了心爱之人。我怎能坐看他遭此厄运?”杨家兄妹盛宠无边,权势煊赫,连玉真公主身为皇帝向来宝爱的胞妹,也要退让三分。杨国忠身为宰相,要贬逐一个从五品的郎中,自非难事。
“你是何时与他相识的?”
注释:
这个水晶项链是参照西安的一座唐墓中出土的陪葬品。原本水晶珠并不是一样大小,我给它改得更高级了。http://www.kaogu.cn/cn/xccz/20150916/51459.html
李适之子嗣的情况和诸侄为他迁窆的事,参照出土的李适之墓志。
第84章 命压人头不奈何
“是几年前我跟从焦炼师和公主修道时,在玉真观里与他偶遇。”我无端想起《鹿鼎记》里,韦小宝说谎的要义:十句话里只掺一句假话,而且细节要不厌求详。我越说越快:“他本以为我是意图攀附他的女子……其实是我听了朝中传出的一些言语,察觉他有倾覆李林甫之心,而我正想为故李左相报仇,便顺水推舟。”
这番话倒也无懈可击。安禄山似是信了,问道:“他是何时指使你的?”我不解其意,谨慎答道:“也不过是几天之前的事。”
安禄山神色一肃,目露寒光。他伸出一只手,从案上的匣子中取出珠链。我身子颤栗,却因过于惊恐而动弹不得。如梦颤巍巍地踏到我身前:“你、你不可……安将军,求你饶了娘子!”扑通跪倒。
“多谢阿妹告我此事。我此刻便回范阳。只是,我怕杨国忠知晓今日之事,责罚你办事不力。若是我在你身上留些伤,想来他便明白你已尽力,不至为难你与王郎中了。”安禄山手持珠链,向我走来。
如梦尖叫:“不可!”她张开双手护住了我,叫道:“娘子快走!”
“如梦她并不知此事,你要杀便杀我罢。”我咬破了嘴唇,推开如梦。
“我嗅出茶汤中乌头气味,再看你二人的神情,便知道她确实不知此事。”安禄山看了我一眼。
“嗅出?”
安禄山手腕一抬,动作快如闪电,我还未看清时,他已将珠链勒在了如梦脖颈上:“我前几年曾险些为奚人下毒所害,于是我便令人寻来各色毒物,逐个研习一番。”
如梦喉咙受力,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拼命乱踢乱蹬,眼中流出泪水。我去拽安禄山,急切之下用力甚大,指甲甚至划破了他的锦袍。指尖触感冰冷,我低头看时,只见他臂上锦袍裂处,露出一片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灰。
——他果然仔细,随身穿着环锁铠。
我和如梦两双手拼尽全力拉扯着他,他的力道偏偏稳如磐石,没半分移动。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能让人真切地理解寻常人和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的差距。那不止是力量上的,更是气息上的:他站在这里,就连投进室内的温润阳光,也失去了温度。
也只是片刻,如梦脸色发紫,手足挣扎的力气渐渐变小。她“哐啷”一声踢到了几案。我放开手,抄起案上那碗落了毒的茶汤,放到唇边:“我愿饮下此茶,求你放了她!”
他扫了我一眼,手底珠链勒入了如梦颈间肉里。如梦舌头伸出,双眼慢慢泛白,面色扭曲,显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恳求道:“这些年来我毕竟从未害过你,求你……求你留情!”
他双手陡然一分,珠串丝线终于不堪巨力,断成两截,水精珠子纷纷滚落在地,发出声声脆响。珠链既去,如梦的身体也软软倒下,无法聚焦的双眼无神地望着房顶,面部肿胀。
我扑了上去,向她口中吹气,但她早已停止了心跳和呼吸。我只能不停按压她的胸口,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许久,我颓然放手,坐在地上。如梦的眼睛仍旧睁着,双眸中依稀倒映着淡金的日光,隐约像是当年我初见她时的俏皮小丫头模样。我伸出手,阖上她的双眼。
安禄山踏上一步,走到我面前,冷肃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我抬头,目光与他对视。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我未有机缘听过大曲《霓裳》,却先一步触碰到了鼙鼓的杀伐之气。他没有情绪的褐色双眸,将我带回当年在幽州初次见他时的记忆里。
那时他笑容热情,眼神敏锐。今日他圆滑谨慎,长袖善舞,讨取皇帝欢心。
两个形象在我眼前逐渐重合。
我没头没脑地问道:“从来没有变过,是不是?”
他竟然听懂了。他点了点头,齿间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会定都洛阳。”
“不要杀太多人。”我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看着我没有说话,手中摸出了一把短剑:“我不反,难道你以为哥舒翰他们就不会反吗?”
我吸了一口春日的空气,低声道:“请你留王郎一命。”随即闭上眼睛。
空气静默了两三秒。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道:“檀越!檀越!”
是李崜的声音。
我睁开眼,惊疑不定。清冷的剑气骤然消失。安禄山干脆利落地还剑入鞘,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李崜狐疑地目送他远去,走进屋来:“檀越,我终是不放心,过来瞧……啊!”
我说不出话。
片刻之后,有两个内侍模样的人匆匆闯入,看见地上如梦的遗体,也是愣了一愣,随即问道:“安将军呢?”
“安将军离去未久。”李崜随口道,“中贵人来寻他么?”
其中一个内侍似乎认得他,客套了两句,又皱着眉道:“杨相公今日入宫……大家遣我等来传安将军。这是怎生说?”指了指如梦。
“妾的婢子得罪于安将军。”我木然答道。
“哦。”内侍并未放在心上,转头向同伴道:“那我们往亲仁坊安将军宅邸再寻一遍罢。”便转身离去。
“莫非杨相进言,圣人便改了主意,要留下安将军?”李崜自言自语。
我木然站起,带着如梦的遗体回了家。
“我已经知道你做的事了。”
办完如梦的丧事,已是一旬之后。
对面的女子身着鹅黄绸衫,淡紫襦裙,外罩一件锦半臂,妆扮精致。她的身形比从前略丰腴了些,眉目间神气更为温善。她伸手抚了抚鬓角,轻声道:“多年未见,你的容貌竟然从未老去半分。看来当真是什么山精树怪呢。”
我没有废话:“我有人证。你想去万年县衙,我便随你心意。”
崔十五娘悠然道:“谁知你是不是与人勾结,来诬构我。万年县衙也未必如你所愿。”
“你确实未在药肆购买过乌头。但是,当日慈恩寺中有位阿师头部旧疾发作,剧痛几死。小沙弥向掌管药材的阿师讨几味镇痛药物,其中就有乌头。但小沙弥半路突然腹痛,急欲如厕。你侍女正好路过,受他之请,曾为他拿着药物。”
“你待如何?”她冷冷道。
我沉默了一会。她又道:“你若要告官,我也只好攀扯上王十三郎了。”
我没心情深入理解一个凶手的心态,闻言仍是怔了一怔。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山水田园,逍遥快意。我前些日去蓝田山里,途径他的辋川别业。欹湖、木兰柴、辛夷坞……他凭什么能这样快活?!”
又是因爱生恨的老套剧情吗?我摇摇头:“你出身高贵,生得美,又不缺财帛。我若是你,宁可去找十七八个面首,也胜似堕入魔障。你要知道——”我声音渐低,“他也老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微微恍惚,竟俨然和眼前这个宿敌有了些共鸣。
他在崔希逸军幕中的时候,才只三十几岁。张九龄被贬,他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但他一路向西,看到塞外的大漠长河时,却仍是神采奕奕,眉间笔底,都有难以言说的激情。
这个女子,也曾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她只是难以忘怀那个他罢了。
崔十五娘精心保养的脸上,现出一丝疲倦:“我曾想过,纵使他老迈迟缓、天人五衰,我也想要陪伴他。”
她从来都是一副优雅虚伪的面貌,说这句话时,却像个毫无机心的少女。她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花枝,又道:“你只当唯有你一人的真心才是真心吗?”
“为了你的真心,你就投毒?”我反问。
她说:“我没想毒杀他。我也不知我当日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我一辈子未曾出嫁。他却先有瑶姊,又……”
“我知道,我是多余的。”我一点不觉得意外。
“我与瑶姊虽然都是崔家女,却只是远亲,很少谋面。八岁那年,就在这慈恩寺旁边的杏园,我见着了他们夫妇两个。他是当年的进士。那一科进士统共十八人,唯有他最年少。我见他为她整理鬓发,杏花落在他的衣襟上。”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在她的述说中重现,如一个飘荡的梦境。
“我学画、读诗、作文……他有了瑶姊,我能做的,无非是让他笑着夸一句‘好画’。瑶姊身故,我为他难过,却也暗暗欢喜。但……他又有了你。”
我皱了皱眉。我曾为他走过山川河岳,我曾为他读尽唐前书。在昏黄的灯光下,我曾一句一句地读“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论真心,谁的心不是真心?
但真心不该被拿来比较。我不想和她继续深入交流,淡淡道:“我听说,崔常侍过世之前,放心不下,曾有意要你出家奉佛。他还向圣人上了奏表,圣人准了。”
崔十五娘的手指骤然收紧。
“你落发出家,我便在王十三面前瞒下此事。”
半晌,她苍白着脸,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好。”
她在法寿尼寺落发的那日,王维派人送了一篇为她而作的《赞佛文》:
“左散骑常侍摄御史中丞崔公第十五娘子,于多劫来,植众德本;以般若力,生菩提家。含哺则外荤膻,胜衣而斥珠翠。教从半字,便会圣言;戏则翦花,而为佛事……敬对三世诸佛,十方贤圣,稽首合掌,奉诏落发。久清三业,素成菩萨之心;新下双鬟,如见如来之顶。”
“常侍待我恩深。她是常侍最怜爱的女儿,却始终未嫁,我也为常侍抱憾。如今她入了佛门,可谓有幸。”王维写完文章,说了这么几句。
“我作此文,只愿能告慰常侍魂灵于万一。”他叹道。
我笑了笑:“崔常侍厚德君子,只是去得太早。”
有时,去得早也许反而是一桩幸事。
就像我那个傻表哥。
第85章 须臾火尽灰亦灭
天宝十三载的春日,乍一看,跟开元十七年的春日也没有不同之处。御沟中的水映出柳树的清影,珍稀的紫牡丹旁围满了豪贵少年,曲江边传来少女的歌声……长安的春日,好像总是一个样子。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大约就是此意。但人们还是渴盼春日,眷爱枝头每一朵盛放的桃花,池边每一株鲜润的芳草。在一个娱乐手段不算丰富的年代,鲜少有人不爱春天,尤其——
“我来日无多,我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劝我了,可好?我不过想上去看一看。”崔颢微笑。
我只得让一名男仆跟在他身后照看,而我又跟在男仆后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登上了大雁塔。
崔颢立在北侧的窗边,凝望着下方的长安城。他穿着绯红官袍,衣袍颜色鲜亮,春风不时吹入窗内,撩动他的衣袂,越发显得他身姿清羸,似乎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我年少时来到长安,住了一二年后,发觉此地的春日,来得比汴州更早。我忍不住,问王十三兄。你猜,他说了什么?”
我眨了眨眼,报以尴尬的笑:我不认识二十岁的王维。
于是崔颢悠悠道:“他说,因为长安离太阳更近。”
“确似王十三郎的口声。”我一笑。
崔颢也笑:“我们一同往来诸王府上,赋诗、饮酒、清谈,多有考较捷才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不过又是卖弄口舌机变罢了。后来我才渐渐明悟,长安,委实离太阳太近了。不止春天来得早,而且简直……热得炙人。”
他的语调平和,那是一种在病重之人身上很常见的平和。但他的笑意,却还是如三十岁时一样,俊朗中带着些轻狂和不屑:“我生长汴州,却从小就知道,我是博陵崔氏的苗裔。阿耶说,似我这般聪慧,又是崔氏子弟,就该做官。从前有九品官人之法,在家乡就能受保举,而大唐立国以后,想要做官,就要来两京寻一条出路,死后也要葬在长安或者洛阳——不是白鹿原,就是北邙山。”
“因此才有那么多博陵崔氏的子弟来了长安,然后呢?崔玄暐和张柬之一起,逼迫武后退位,恢复大唐国号,最后却落得流放身死;崔湜么,据说生得俊美无匹,结果……”
崔湜受太平公主喜爱,和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关系暧昧,还曾将两个女儿送给李隆基,和皇室不少秘事牵连甚深。虽然他已死了四十年了,但慈恩寺是皇家寺庙,在此议论,未免不够安全。因此崔颢没有继续评论崔湜,而是道:“至于他弟弟崔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