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我打断他:“不许你说他的不是。”
  崔颢一笑,拍我的手背:“我知道,裴公和崔液是挚友,崔液去世后,裴公还曾收集他的诗文,编为十卷。我怎会说他的不是?听说神龙时某年上元灯影之会盛极,长安城中不论官民贵贱,无不出游赏灯,车马喧阗,热闹之至。数百位文士一同赋诗,唯有他和苏味道、郭利贞三人格外秀出。‘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看似平淡,却实在道尽盛世之欢。”
  “只是以他的高才,也受兄长崔湜连累而终于殒命,委实让我觉得,长安不是什么好的所在,而更像是……”他又笑了,“噬人的怪物。若有来生,我不愿再来长安了。甚至连人身也可不要,海上一鸥,云间一鹤,何者不可为!”
  “你若为海鸥,我和王郎就去海边与你玩耍。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们绝不会捉你回家。”我也笑。
  我这是借用《列子》中的典故来取笑崔颢了。正说笑处,有人接口道:“崔司勋此话,真卿不敢认同。既然生逢盛世,我辈丈夫将身许国,轻生重气,以报君恩,正是应有之义。”
  来者四十余岁,身材适中,眉眼清正,容仪端方,也穿了一身绯色袍服,正是颜真卿。
  颜真卿和当世众多书家都有往来,偶尔也会拜访王维,我却很少有机会见到。不过,我也不是很敢见他。我自幼习的就是颜体,本该亲近这位“祖师爷”,但他的气质简直刚正得让人害怕。我初与崔颢相见时,被崔颢认成失踪的表妹,我急切之中写了一些字,意欲证明我字体不同,并非他表妹,却意外引起了好书成痴的颜真卿的注意:我写的是颜体,当时——开元十七年——还不存在的颜体。这个意外令我一直微微不安。
  颜真卿素来敬慕裴公,是以虽批评了崔颢,却不失礼数,向我这个裴公的养女行了一礼。我关切道:“清臣要去平原郡了,路上千万小心。”
  “多谢娘子关怀。幸好,宰相只是逐真卿出长安,而不是想要真卿的命。”颜真卿淡淡笑道。
  杨国忠厌恶颜真卿,将他外放为平原郡太守,这不是秘密。崔颢虽被当面驳斥,却无不愉之意,只笑道:“清臣二十年丹心不改,令人敬佩。河北诸郡虽然远离京城,却一向富庶,又有骄兵悍将。在河北为一州刺史,烦难之处未必少于春明门内。世间行路常难,风波常恶,清臣有时若能稍作变通,行事或可更加便宜。”
  颜真卿拱手,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想起一事,犹豫片刻,低声对颜真卿道:“听说刺史们到任之后,往往都会修城墙、增防御、储仓廪。太守也将如此么?”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安禄山起兵,河北二十四郡本来就在他治下,几乎全部望风而降,唯有颜真卿的平原郡从一开始就不曾低头。平原郡守备严整,城防坚固,因而得以对抗叛军许久。此时朝中认为安禄山要反的人已经不少,依照史册的记载,颜真卿也在其中。他怔了一下,眸光微闪,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却道:“此非妇人事,娘子不必干预。”
  见我被他噎了回去,崔颢圆场道:“清臣这话有失公允。女子也是大唐的子民,一衣一食皆出唐土,忧心国事自属应当。”
  颜真卿道:“女子居于闺阁,一生大事,不外为妻为母,而男人却能读书应试,能行走四方,能受天子之恩,享朱紫之贵。既得了女子没有的好处,便要负起女子所不能负的重任。而女子么,为妻忠贞,为母贤良,才是第一紧要事。”
  说到忠贞二字时,他看了我一眼。我这才猛省,颜真卿过于正直,可能看不惯我这种订过婚又退婚的女子。我记得他后来在抚州为刺史,有个秀才的妻子嫌丈夫穷困,想要离婚,还被颜真卿下令打了二十下。
  我暗自无语,不过既然已经提醒了他,也就不再多说。
  颜真卿又行了一礼,便欲下塔,却忽然一滞,转眸看向我这边:“我记得昔日见过娘子写字。不知……”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颜真卿张口,似乎想问什么,但到底没有追问,转身下塔去了。
  崔颢望着他的背影,手扶窗棂,半晌才道:“你对颜清臣点头又摇头,是何意思?”
  我无以隐瞒崔颢,苦笑道:“没有什么意思,故弄玄虚罢了。他既是端方君子,就不会再问。”
  崔颢颔首:“我曾经诧异你为何与如今的颜清臣书体相似,看来,我也不必问了。”
  日光在他清瘦面庞上投下阴影,他微陷的双颊在春光中显得黯淡枯黄。我心头一痛,没来由地脱口道:“若有来世,你还是做人罢。做了海鸥,就不能打马球了,可是你打马球时的样子最好看。”
  那个英挺的青年,那个挥杖自如,击球利落如电光相逐的青年……
  崔颢闭目向天,似在用面颊承接满世界的骀荡春风:“说到样子……到了我和王十三兄现下的年纪,总会想一些旧日的事,旧时的人。可是啊,要记起故人的模样,真的很难,只好闭上眼,一片微茫,像在云里行走。就算闭眼很久,十回里也只有二三回,能够记起故人们年少时的容颜。其他时候,依旧是一片微茫。”他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我:“唯有你,阿妍,要记起你的样子,从来不必闭眼。”
  因为我的容颜从未改变过。
  我咬住嘴唇,喉咙酸涩,却又不想继续对将死的崔颢隐瞒。我扯住他的衣袖,艰难道:“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年在黄鹤楼头,我曾对你说,此诗将为唐人七律第一。”
  崔颢没有出声。
  泪水将视线洗濯得分外清晰,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崔司勋的《黄鹤楼》,是唐人七律第一,气、格、音、调,千载独步。”
  我想,他听懂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崔颢。
  我生而有幸。
  我曾见过开元十七年的崔颢。
  注释:
  [1]崔液逃亡时遇赦,却在回京路上病死,裴耀卿整理了他的文集。
  [2]“重气轻生知许国”,是张说的诗。
  [3]春明门是长安城正东方向的大门,后来也被用来代指京城。
  [4]“须臾火尽灰亦灭”,是崔颢的诗。
  对不起,这么久了一直没有更新。我低头立正挨打,大家随便打随便骂。
  这几个月因为这个故事压力很大,而且回国不久,搬到新的城市,也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家里也有事,就耽搁下来了。不过,现在基本把结尾写完了,还差三到四章的样子,也在为了出版稿整理参考文献,有点麻烦。今天就冒出来,先贴一章。
  再次认罪,立正挨打。还记得这个故事的读者,真的谢谢你们。
第86章 燕台一望客心惊(安重璋)
  这不是安重璋第一次来河北。
  上回来河北时,他意外阻止了绮里作乱,因而结识了他如今的妻子张五娘。他长在河西,周围不乏骑射娴熟、鲜活可爱的女子,却没一个像五娘那样打动他。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却由此对河北多了一点温情。
  尽管他知道,河北即将成为战乱开始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窗外。檀州在幽州东北方向,离燕山山脉也更近一些。天色已经悄然转暗,不远处的燕山沐浴在粉紫色的晚霞中,于雄壮之外,颇添了些神秘和静默,与白日里全不相同。他深深呼吸,重又坐回座位上,听着一旁的官妓们弹拨乐器。
  不多时,楼下响起士卒呼喝开路的声音。安重璋连忙起身,就见有人上了楼梯,步子轻快,笑容明朗:“献诚失礼,教安五兄久候了!”
  来人正是檀州刺史张献诚。官妓们纷纷行礼,安重璋也低头施礼,却被对方拦住。张献诚笑道:“献诚幼年蒙五兄相救,至今时时感激,又岂敢受兄之礼。”又向旁边陪酒的官妓们解释道:“安五兄是武德时的功臣安公兴贵的后人,世代居于河西,善养名马,五兄的父亲曾为鄯州都督,去世后便由我父亲接替此职。那时我还不满十岁,但因为一直随父住在河西,胆子极大,从小就爱骑马、射箭。有一日,我跟着父亲出门游猎,趁父亲不留神,偷偷跑远,却遇上了一队吐蕃人,为他们所获……”
  众妓同声惊呼,又追问他如何脱险。张献诚便又笑着解释,安重璋如何安抚他父亲张守珪,又如何自请前往驰救,如何驱遣骑兵,冲入吐蕃人的地方将他夺回。
  一名官妓笑道:“这位将军果真机智英勇。太守当时还不到十岁,却能从吐蕃人的手中全身而退,也可称临危不乱、智勇双全了。”
  “确是如此。”安重璋也笑道,“太守当时虽小,却心里明白,绝不能教吐蕃人知道自己是鄯州都督的儿子。若非太守机智,使得吐蕃人对他并未多加留心,我也不能轻易冲入吐蕃营地,将太守带回。”
  张献诚斜眼望着官妓们,摇头笑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们,安五兄待我恩深。你们反倒又来奉承我了!也罢,那就再说一件五兄的事迹。你们可知道,安五兄因去年在河西作战有功,入朝时圣人亲自为他改了名?”
  众妓忙问是何名字。安重璋道:“我原名重璋,陛下为我改名‘抱玉’。”便有一个官妓凑到他身边,笑道:“将军好有福气。听说陛下赐了名的人,必定富贵无极。”
  另一个官妓没能挤到张献诚身边,在安重璋这边偏又被那说话的官妓抢了先,脸上掠过一丝不忿之意,笑着抢话道:“正是,我们河北的史将军,也是圣人给改了名的呢!”
  她说的是安禄山的同乡好友史思明。史思明本名窣干,“思明”二字是他朝见的时候,皇帝为他改的,又说他有富贵之命:皇帝一向爱说自己擅长相面,也曾说安重璋生得英伟不凡,可见前途无限。
  安重璋不着痕迹地躲开官妓递到唇边的酒,抬手接过酒杯,喝了一口。自从那年偶然看到了阿妍那卷形状古怪的书,知道了“安史之乱”这回事,他就早早留心了史思明这个人。
  他并非没有努力过,只是……
  事情终究变成这样了。
  张献诚举杯,频频招呼他喝酒,又说这间酒肆的葡萄酒滋味佳美,甚至胜于河东之类。
  安重璋有几分心不在焉,笑问道:“河东产葡萄,酿酒却竟然不如河北檀州吗?”
  “五兄竟不信我!”张献诚叫道,“五兄不知,十年前我在太原做过士曹参军。河东的酒,没有我不曾喝过的,桑落酒、竹叶酒、乾和酒……”
  “十年前?”安重璋一怔,那该是天宝三载——张献诚的父亲张守珪被贬身死,正是开元末年的事情。
  张献诚笑了笑:“不错。先父辞世后我服丧三年,在太原时,我才做官不久。”
  安重璋无声地叹了口气,就见张献诚挥手命官妓们退下。
  本州刺史在此,酒楼原就不会接待其他酒客,官妓们一走,室内陡然静了下来。灯烛明亮,光线洒落在张献诚的脸上。他的相貌在武将子弟中算得上平凡无奇、威仪不显,此时却隐隐露出些凛冽之意。
  “若无安五兄,便无今日的献诚。”张献诚放下筷子,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残酒。
  安重璋知道他语犹未尽,只含笑低头,望着盏中的酒液。一片殷红中,不断有极细小的气泡浮起,又悄然破裂。
  “献诚不愿伤五兄。所以,五兄可否坦诚以待,让献诚知道,五兄此来河北,究竟是为了什么?”
  安重璋眸光一闪,没有回答。
  窗外不知谁家传来小儿夜啼声,张献诚侧耳,似乎在认真细听,口中则慢慢道:“安将军前番入朝时,为河北将士讨封赏。于是,河西节度使哥舒将军也请陛下为河西部将论功。五兄代哥舒将军入朝,既已讨到了加赏,为何不回河西,而是来了河北?”
  安重璋放在身前的手微微一紧。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拼杀得来的经验告诉他,方才那一瞬间,张献诚动了杀机。
  他收起笑意,看着张献诚的眼睛,轻声道:“安将军与哥舒将军不合,朝野皆知。哥舒将军就算想做什么,也不会遣我这个生长河西的人来,那也未免太过惹眼了。况且,我家虽世居河西,却并不是谁的私人。”
  张献诚看了他半日,才道:“然则你此来河北,一路暗访城防、民情诸事,甚至深入蕃族部落,不是为了寻安将军的过错,伺机告发?”
  过错,指的自然是谋逆的痕迹。
  “不是。”安重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语,露出一个类似于无奈的表情:“容我说一句实话,寻安将军的过失,用得着哥舒将军出手吗?杨右相日日都在陛下的面前,说安将军的不是。这又有谁不知?”
  这话说得简直近于俏皮,张献诚也难以否认。安重璋又道:“况且,安将军对陛下说,河北将士讨伐同罗、奚、契丹、九姓,勋效甚多,因而为将士破例请赏,竟然有五百余人做了将军,两千多人得了中郎将的名分。此事一出,难道还要别人来寻安将军的疏失?难道不是他自家将凭据送到了天下人的面前吗?如今谁不说他以此收买部众之心,是为了来日造反?”
  “住口!”张献诚急急打断他。
  安重璋不动声色,却感到自己说出“造反”二字后,对方身上紧绷的气息松动了不少。
  张献诚停顿了一会儿,道:“那安五兄为何来河北?”
  “我只是想来看看。”安重璋坦然笑道,“我上回来河北时,幽州节度使还是李左相。彼时之河北,与今日之河北,风貌大不一样。”
  李左相就是李适之。张献诚点头:“我知道。先父在幽州节度使任上被贬,接任的就是李左相。”
  安重璋见张献诚说到亡父时似生怅惘,便试探道:“张都督一生纵横沙场,为国尽忠,堪为我辈表率。若是他知道自己当年一手提拔的安将军,竟然生出了反心,不知又将作何想法。”
  张献诚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酱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突然道:“国朝法度,给健儿发放春衣、冬衣,健儿家中也能得到口粮,而团结兵自身可得口粮和酱菜。五兄在河北访察许久,也见到了我们河北的军卒,那么,可曾瞧见他们的饮食?”
  他不待安重璋回答,又道:“我虽年轻,毕竟身为一州刺史。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我敢说,从冬衣到酱菜,河北军卒所得,色色都比其他藩镇的边军要好!甚至……比我父亲在的时候也要好!”
  “安将军的才干,无人不知。”安重璋道,他猜到张献诚要说的话了。家中世代为武将,他并非不知,一个能为士卒谋得更好的衣食与出路的将军,在部众的心中有多么重要。
  “安五兄是不是想说,这些衣粮都是天子所给,不合由主将拿来施恩?”张献诚语中带了一点讥讽,讥讽又逐渐堆叠,成为沉痛和激愤,“那我便说说我们自身。五兄是忠良之后,可若我的父亲不曾被贬身死,我本来也该是!我的父亲除了护短,又有什么过错?为人主将,难道不该护着自家的部下?可就因为他的部下矫他之命出击奚人,陛下就要贬他,他才会死!”
  张守珪被贬,实情远非如此简单。但为人子女,偏袒尊长自是常情,安重璋不打算争辩,只道:“你为檀州刺史,也是安将军举荐。安将军待你甚厚,想来是为了报答旧主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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