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第74章 直教宛转生新意
  又一个春日——天宝十一载的春日——来临时,王维结束了服丧,回到朝中。三月二十八日,吏部改名文部,他做了文部郎中。从五品上的职事官,可以说是不错了。
  在这个职位上,他安静地熬着,参加各种有意义的、无意义的活动和仪式,在皇帝赏赐百官樱桃时作应制诗。这完全是一个平庸官僚的生活常态,但我有时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所求的。他对时局不再有什么指望了。
  夏天到来之际,他请来了一个人。那人踏进堂屋的一刻,我几乎惊呼出声。
  我没有想过李崜会瘦成这个样子。之前他完全是个小胖子,可如今却瘦到了比常人更单薄的程度,绿色的官常服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他的眼皮和嘴角都耷拉着,鬓发间闪现点点的灰白,后背也隐约有些佝偻。
  王维将他请入正堂坐下,寒暄一番,关心道:“李郎何以憔悴如斯?”
  李崜去了秘书省,现在是秘书郎。他原先在兵部,却去了秘书省这种不怎么紧要的部门,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垂头不语,最终道:“劳王兄动问。我那年失了心爱之人,至今常常无心饮馔。”
  王维望了我一眼,说:“我虽未必深知你的苦处,但我也曾丧妻。李郎之心,我或能知晓一二。”
  李崜听得此语,方才抬起头,看着他说道:“王兄懂得我的心意,再好不过。唉!我昔日也曾与她顽笑,言及身后之事,却不曾想到,如今那些景象……当真在我眼前了。”话语平淡,却是无比沉痛。
  王维又安慰了他一番,道:“再过几年,多少会好受一些。”
  李崜摇头:“也不知道要再过多少年。王兄叫我来,可是有话与我说?王兄精于佛理,我虽然粗鄙,却也喜欢听慈恩寺的阿师们谈讲……今日能与王兄这样的才子对坐相谈,我甚是开怀。”他口中虽说着“开怀”,容色却仍旧枯寂之极。
  王维端起茶盏,润了润唇:“实不相瞒,我请李郎来,是为了阿郁……李郎记得阿郁吗?”
  “阿郁……”李崜想了想,恍然,“是了,当年我将阿郁写入变文,引来好大祸事,幸亏你与你娘子寻得金刚智法师,请法师出面说话。”
  “正是。阿郁从前有一桩心愿,若是李郎肯为她了此愿心,她必定深深感激。”
  李崜慨然点头:“不知她有何心愿。”
  “她爱听晋宣帝司马懿的故事,深慕其才略,也愿天下更多人知晓司马懿的传说。李郎若能将宣帝生平写入变文,传唱于寺庙中,阿郁定然感激欣慰。”
  李崜露出为难之色:“可是自从弟心爱之人逝去,弟已立下誓言,不再写变文。”
  王维早已与我详查过李崜所历之事。是以,他听到李崜拒绝,也不意外,只笑道:“我听说过,那个女子与你甚是相得,还曾共同著作文章。她若有灵,大约也望你继续秉笔作文,让世间百姓仍有变文可听。来日你百年之后,与她团聚于地下时,也有新的故事讲与她哩。”
  换作别人,这么直言他人的身后之事,只怕是要挨揍的。但王维就是有这种魅力,能将看似不合适的话讲得温和又恰切。李崜嗫嚅道:“晋宣帝的故事么?我……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能否将文章写好。”
  王维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我与李郎共同参详。”
  李崜犹豫了片刻,应允道:“晋宣帝的事,我也听过一些,只是不甚清楚他的事情有哪些可写之处。”
  “从高平陵之变写起如何?”
  高平陵之变,乃是司马懿在被架空十余年之后,趁大将军曹爽与魏帝曹芳到魏明帝之墓高平陵谒陵的机会,重新夺回权力,并处死曹爽的政变。
  “高平陵的事,我以前也读过。”李崜说,“宣帝当时虚位太傅,并无实权,却敢于趁皇帝与曹爽不在,关闭洛阳城门,屯兵洛水浮桥,以此劫取权柄,确是甚有胆色——此事至愚之人亦不敢为,宣帝却一意为之,而竟然成事,也算奇闻。若将此事写入变文,必然有趣。只是我对此事仅知大概,王兄可能为我分说一二?”
  王维笑道:“宣帝有蒋济等几位曹魏老臣支持,其子司马师为中护军,在禁军之中有些根基,手中亦有三千死士,但却远不足以与曹爽相抗。不过,宣帝及时领兵直趋洛阳武库,又命司马师与其弟司马孚屯兵司马门,再命高柔、王观各自前往曹爽、曹羲营中,统领其部众,则洛阳几处要地俱在其掌握。”[1]
  “当时禁军的兵器多半存于武库之中,他先取了武库,则既能釜底抽薪,使曹爽的兵士无兵器可用,又使自家的人马有了武备。他之成事,固然可谓天定,却也是因他自家筹谋周密。”李崜思索着。
  王维道:“正是。”取了画笔,在一张熟纸上勾勒汉魏洛阳城几处军事要地,指与李崜,“洛阳武库在城东北,而曹爽府恰在武库之南。司马懿若要取得武库,须得经过曹爽的宅邸。曹爽之妻刘怖有所警觉,使人向他发射弩箭。然而他却未在曹爽宅邸过久停留,而是勒兵直向武库,实在可谓机智。”
  李崜道:“他自家领兵去取武库,可见武库在他心中最为紧要……他又遣二子屯兵司马门,可见除了武库之外,他最为看重的当是司马门了。他夺司马门,想来是为挟郭太后以命朝臣。”
  王维喝了一口茗汤:“司马门便如玄武门一般,得失殊为重要。晋惠帝时,贾后诛杀杨骏,命人把持司马门,使宫内的杨太后无法传话与宫外的杨骏。八王之乱中,司马颖占据洛阳,亦曾如此。盖因一旦夺取司马门,即可使内外隔绝,音信不通,曹爽、曹羲的部众也无法……”说到此处,王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倏然坐直,再也说不下去。
  我看到王维的眸光,已知他的情绪。他不忍心害人。我又怎能忍心让他害人?
  “李郎。”我在旁边站起。
  李崜自进门之后,见我是个女子,便不肯直视我,仿若入定的老僧一般。这时他看向我,显是认出了我的容貌,不由惊道:“郁小娘子?你怎地活着?”
  我三两句将自己诈死之事说了,又道:“今日王郎与你说的话,你全都忘掉罢。”李崜茫然道:“为什么?”
  我苦笑道:“唉,这主意原本是我出的,是我想要为故去的左相报仇,毁掉你父亲的声名。你也不要怪王郎。《晋书》‘宣帝纪’最后,本朝的太宗皇帝早有议论,说宣帝是不忠于曹魏的奸臣。我想教你写一篇变文,大大夸赞司马懿一番。如此,圣人必定生出疑心,迁怒于你父亲。只是……”
  “只是,连我亦要受到牵连?”
  “是。我不能害你。你走罢。”
  李崜半晌不语,眸光由迷茫到深思,又由深思到笃定。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王兄,郁小娘子,你们……将你们所谋,仔细说与我罢。这变文究竟该如何写,才能使圣人反感我父?”
  我与王维同时愣住。
  李崜道:“二位有所不知,我那心爱之人,便是为我父所杀……”
  我“啊”了一声。我虽听说康九娘已死,却哪里知道她竟是为李林甫所杀?难道……她竟是因为向我泄露了消息,而被李林甫害死?李崜续道:“我为人子,不能为一妾室而向我父寻仇,那是大大的忤逆之罪,是唐律十恶之一。可……可我只想夺走我父亲的权势,也……也教他尝一尝失去所爱人事的滋味。为此,我……我宁愿受到牵连。”
  我愕然,愕然之后,又生出理解的心情:“你当真想好了么?”李崜点头。
  “若你父亲一朝倾颓,你与你兄弟姊妹亦未必能够自保……”
  李崜惨淡笑了:“难道我什么也不做,我父亲便不会倾颓了么?上次我大哥流泪对父亲说,他害的人太多,到了失势之时,纵是求为辇重者,亦不可得。可父亲他……他全然不肯悔改。”
  “……”
  李崜摇了摇头,转了话题:“我打算将高平陵之变写得精妙绝伦,多添新意,借此褒扬宣帝的才干,使圣人生出猜忌。”他絮絮说了半天,都是在说该当如何剪裁司马懿的生平,写入变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固然没再言语,王维也不再如方才一般娓娓道来。但李崜自己说得兴起,脸上浮起兴奋的红色,竟有稍许病态。
  将他送走之后,我们相对而坐,相看无言。
  半晌,王维才道:“我原本不想教你沾染这些。我原想自家诱他入彀,却……却到底做不成事。”
  我柔声道:“你学佛半生,第一次做这等害人的营生,不能安心,也是自然。”
  “李右相害得我的恩公曲江公[2]郁郁而终,还曾对你下毒,更杀死了李左相、赵太守、皇甫太守等许多人。因此,我也想要与你一同做这件事。但我不过一个文部郎中,若要行此大计,只能在暗中行事……势必株连无辜。”
  “正是……不过李郎竟肯与我们同谋,可见李右相……太狠毒了。”
  王维叹了口气,拥住我,低声道:“我们当做的事,还是要做……还是要做。”他说了两遍,像是说给自己听,坚定自己的决心一般。
  [1]本章对高平陵之变的分析,参照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图源:https://pic.arkread.com/figure/u/1303870035!figure_small.jpg“高平陵之变发微”。
  [2]张九龄原籍韶州曲江,故称曲江公。
第75章 长爱清华入诗句(王维)
  春末夏初的慈恩寺天香飘翠,琐窗半开,细碎的花瓣与斑驳的花影俱皆落在地上,又被游人的步子碾踏。光阴便在这花影的轻微晃动间,流水样过去了。
  转眼佛诞将近,一连数日,寺中皆有讲经之会,前来听经的男女极多。今日讲经之后,寺内另在变场安排了讲变,讲的便是李崜的那篇《晋宣帝变文》。王维听了讲变出来,眼见得步出变场的仕女们果然对变文内容生出兴趣,议论纷纷,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径自向变场后走去。越向后走,游人越是稀少。南池附近的碧树浓荫之中,掩映数间静室,其中一间半掩着门。他轻舒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的绿袍,举步踏入静室,却仍旧将门半开着。
  “年余未见,摩诘你的风姿越发萧散了。”吕氏笑吟吟道。
  吕氏年已五十有余,但因多年来养尊处优,丝毫不见老态,鬓发漆黑。她穿着一身浅蓝衣衫,衣上不饰文彩,看去就如平常妇人一般,唯有发间一支精巧的玉步摇显出几分奢华气息。
  吕氏的侍女侍立在旁,正在茶炉边烧煮茗汤,满室都是剑南散牙的芳香气味。
  王维颔首:“娘子精神更胜往昔,维亦甚是欣悦。”
  须臾,侍女为二人各自奉上一盏茗汤:“王郎中不爱姜、盐之属,这一盏里,婢子便什么也不曾添。”王维静待茗汤凉了几分,擎杯在手,慢慢饮了一口。吕氏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神色,似是在等着他品鉴。
  “这水倒不似终南山的泉水。”王维说。
  吕氏点了点头:“摩诘不独是知音者,更是知茶者。这水乃是取自终南山中一处鲜有人至的飞瀑,比寻常泉水更加轻浮。”
  王维恍然道:“娘子心思独到。饮此茗汤,令人有林泉之想。”
  “你既在蓝田置了别业,也不必空有林泉之想,而自可入山亲见林泉之景。”
  王维笑道:“每旬只得一天休沐日,要往返蓝田,也有些匆忙,哪里及得上高将军家中宅院广阔,自有池榭亭台,假山园圃。娘子纵在京城甲第之中,亦可享泉石之美。”
  ——吕氏正是皇帝的得意内侍,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的妻子。吕氏闻听此言,笑道:“你我说来也算旧交老友,怎地你也以这些俗事取笑我?我家中如何能有‘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景致?”
  王维一笑不言。吕氏又道:“我初读到你这两句诗时,只觉甚是耳熟。后来再想,却是借了南朝刘孝绰的‘反景入池林,余光映泉石’之句。”
  “哈哈哈!”王维朗声大笑,“娘子是第二个当面向维言明此联出处之人。”
  “第一个是谁?”吕氏问。
  “是维心爱之人。”王维放下茶盏,“她仔细研读了维每一句诗,仔细得……简直令维怕惧。”
  吕氏扑哧笑了:“你十几岁就到了长安——我正是那时识得你的——多年来诗作传唱闾巷之间,难道还怕这些么?那她可曾言明你此诗与刘孝绰原句相比,精妙在何处?”
  王维道:“这倒是不曾。不知娘子作何想法?”
  吕氏望着窗外院中的花树,缓缓道:“你与刘孝绰写的俱是夕阳返照的那一瞬间,但刘孝绰原诗乃是应令之作,明丽可人。你却变‘池林’为‘深林’,变‘泉石’为‘青苔’,则你笔下之景,显得更为纵深。而那一抹夕照,亦因深林之深、青苔之青,而愈显珍贵温暖。刘诗之中,映着泉石的乃是‘余光’,有抛洒之感,而你笔下的夕照,则更有穿透之感。果然你自诩画匠,并非无因。”
  王维叹道:“娘子,在你们二人面前,维的小心思、小伎俩,当真是全然无从遁形。”
  吕氏含笑道:“你难道忘了当年在玉真公主府上,我第一次与你说话,便是说你那‘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是借鉴南朝江总的‘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王维一怔,回思当年之事,目光渐渐变得悠远。
  那年他不过十九岁,因一曲《郁轮袍》而得玉真公主欣赏,成了公主的座上宾。吕氏那时已是高力士的妻子,因高力士是皇帝最得意的内侍,吕氏也一跃成为长安城中一位令人不敢忽视的贵妇。
  他与吕氏是在玉真公主的宴席上相识的。那日玉真公主兴致勃勃地称赞王维的新诗,吕氏起初还静静听着,后来却忍不住道:“此诗倒与江总还乡时所作之诗有几分相似。”
  吕氏在嫁给高力士之前,只是小吏吕玄晤之女,传闻中高力士亦只是因为吕氏姿貌过人,才娶她为妇的。故而长安贵女们对吕氏多少有些轻视,不屑于与她深交。这时吕氏一言既出,席上众人的目光纷纷向她投来,目光中多半带着点惊诧。
  公主挑眉,问道:“则江诗与王郎之诗相比如何?还望吕小娘子为我解释一二。”
  吕氏从容道:“王郎之诗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以客子口吻道出,开头便说‘应知故乡事’,猜测对方必定知道故乡之事。此语大有安慰自家,以解思乡之情的意味。”
  有那不甚服气的贵女道:“那最后两句又有何异同?”吕氏道:“江总问的是‘篱下’的菊花,而王郎问的是‘绮窗前’的寒梅,周遭景象由疏朗一变而为华美精细。此外,王郎问的是花开也未,而江总问的是‘几花开’,王郎的诗句更显细致,而花开之景,显得更为珍贵、细微,几有无声之感。”
  玉真公主拊掌笑道:“这番议论,果真精妙。吕小娘子原来饱读诗书。”公主既已发话,众人自然附和。
  宴后,吕氏与王维恰巧一前一后出门。吕氏对王维道:“我妄评王郎之诗,以自高身份,还望王郎不要见怪。”王维先是笑了,而后肃然道:“娘子是一知音者,维更有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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