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听着。他又道:“你中毒系他所为,此其一。其二,他……权势太满,有如月盈,想来定有倾颓的一日。”
我心中惊诧。王维在我眼中臻于完美,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妥帖,但我也看得出,他向来没什么政治才华和敏锐嗅觉。然而此刻,他却点出了李林甫未来的命运。
他又道:“他秉权十余载,动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这原本是极好的,但如今的朝政皆由他把持,陈左相虽在门下省视事,众人却只去见李右相,不去见陈左相。”
他说的陈左相,是陈希烈。陈希烈上任以来,形同摆设,万事皆由李林甫决定。
“大权集于李右相,他为了稳固权柄,便屡起大狱,迫害他人。长此以往,总会有人想要他落败。数方争夺权势之际,朝政必然不稳。李右相若能一直将权柄握在手中,倒也罢了;否则……我瞧贵妃的从兄杨钊,并非善类,只怕会是取代李右相之人——以贵妃之盛宠,来日杨家必定权倾朝野。而杨钊之才干,却又不如李右相远矣。”
我愕然道:“你……你什么都知道。”不问朝事、只知禅理的王维,淡泊避世、“亦官亦隐”的王维,竟然将朝政看得清楚。
也是,他早岁便游走于两京的贵族圈子里,耳濡目染,自然会养成对朝事的悟性。那么,他一直仕途蹭蹬,虽年过四旬,品级却不如小他十岁的苑咸,想来……就是因为他不愿意了:不愿去逢迎,不愿放弃那一份“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心思。
“荣枯安敢问乾坤”之句,便表明了他的心意:天地虽能主宰我的命运,我却不愿为了自身的荣枯之事,强去叩问天地。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独属于王维的清傲?
王维听我称赞,却无半点喜色:“我若当真聪明,就该去交结杨钊。但我不愿意。”
我听他话中甚有低沉之意,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他静坐,默然望着窗外的文杏树。秋日风急,树叶簌簌而落,在室内也听得清晰。
过了半晌,王维说道:“有一件事,我尚未告知你。”
他语气平淡,我心脏却突地一跳,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宜春李太守……到郡三日,吞药自杀。”
[1]苑咸妻子因为信仰问题,不肯与苑咸合葬,最终葬在距离苑咸四十尺处。夫妻各起一坟的情况比较少见,苑咸后人很怕人误会,在写墓志时特地澄清,很有意思,具体参见胡可先《新出土<苑咸墓志>及相关问题研究》,《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57-67页。
第71章 都是人间戏一场
李适之终究还是死了。
那个治理洛水,使谷洛无患的河南尹,那个坐镇幽州、外敌不侵的御史台主,那个饮酒之后分毫不乱,视事如常的左相,终究还是死了。
玉碎珠沉,兰摧香断。
我竭力忍住欲流的泪水,向王维道:“你可能带我去见一个人?”
他拉住我的手,忧心道:“你要见谁?”
我微笑道:“我自来喜欢谢朓的诗才,只是他早已仙游。你能否带我去见一个见过小谢的人?”他眸光一转,登时了然,捏了捏我的脸:“你这小娘子,说话倒绕。”
过了几日,他将我带到了玉真观西南角的一间静室里。
在等待静室主人的间隙,我安静啜着微带苦味的决明子茶,举目打量堂中的陈设。两架六扇屏风一前一后,第一架上绣的是一幅地图,则第二架上绣的是草书。我细看那地图与草书时,唇角不由得泛起笑意。
过不多时,屏风后响起略带慵懒的女子语声:“王十三郎,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王维在坐席上微微前倾身体,恭敬答道:“弟子今日带了心爱之人前来。她一直感念那年炼师赐药之德……此外,她敬慕小谢的诗才,想听炼师亲口讲说小谢的为人。故而弟子冒昧,搅扰炼师清静。”转头看我,示意我跟对方打招呼。
我深吸一口气,迟迟没有说话,直到王维眼底泛起不解之意。我咬了咬嘴唇,冲他一笑,开声向屏风后道:“Hello...world.”
那人静默了片刻。
这一刻,简直比我穿越过来的十几年还要漫长。
她终于起身,从屏风后转出。我亦随之站起。
——青丝如雾,肤光胜雪,果然不似活了二百年的人呵。只有那一双幽深无比的眸子,说不出是深沉还是高傲,温和还是倦怠,抚慰还是讥诮。一双看厌了兴衰成败的眼,就是这样的罢。
“多久了?”许久,我用很克制的声音,言简意赅地问。
“萧道成称帝的那一年开始。”她同样以普通话答道,只是口音稍稍生硬,想来是太久不曾说过普通话的缘故。
我笑道:“那你确实见过谢脁。”
“小谢比你的王十三郎好看多了。”焦炼师忽然俏皮地笑了,原来她的表情鲜活起来时,是如此灵动。她随即向王维笑道:“你且出去候着。”
我这才想起王维的存在。他见我和焦炼师似乎一见如故,并开始用奇怪的方言交谈,也没表现出多少惊异,大概已经习惯了焦炼师的特立独行。他笑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程序员很多,但能把13世纪哥特体写得这么像样,还长得这么漂亮的程序员,我没见过。”我笑道。
堂中第二架屏风上所绣文字形状龙蟠虬结,赫然正是用哥特体写的“Hello,World”:这是每一个初学编程的人必然学到的第一行程序,意为“你好,世界”。
“对,我不是程序员。”焦炼师坐了下来,“我只是个江湖骗子。”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怎么活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她摊了摊手,“估计你也能。”
“不要说得好像‘你也能吃碗米饭’一样随意好不好!”我又被噎住,无力地抗议。难道是异时空的时光不能作用于穿越者的身体?
那难道我也能见识汴京城的风流梦华,临安城的三秋桂子?不……我也要旁观黄巢之乱,我也要亲历五代十国?
我会在他死去后独自经历这些?
我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摇头,喃喃道:“不要,不要,不要。”坐倒在地,取过茶盏,猛灌了两口温热的茶汤。
她微笑,眼神似讥讽又似同情。我轻声道:“所以你要当道士,是吗?”
当道士,遁入神仙洞府,只有山中的日月烟霞,云雪风露,是恒常不变的,是可以令你忘却时间的……是这样的吗?
“不是。”她很斩截地回复,“当江湖骗子,只是为了讨生活。”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把刚喝入口的决明子茶汤喷出来,却到底是岔了气,咳了半天。跟她交谈,就像吃脆甜的水果,不知不觉就会轻松愉悦起来,这甚至与我们共同的成长背景无关。
焦炼师随手抱过琵琶,手指轻拂,乐音流泻而出,优美中有哀伤,平淡中有温柔。我望着她,叹道:“你琵琶弹得真好。”只是转轴拨弦三两声,已胜过了当日王维所奏。竟然,就连王维……就连传说中曾一曲琵琶震惊玉真公主的王维……也及不上焦炼师这随手几拨。
“干我们这行的,什么都得懂一点。”她轻笑。我茫然:“哪一行?”
“江湖骗子啊。”
“……”
“你要是有二百年的时间用来学习,你也能做欧阳询、褚遂良,曹妙达、王长通。”她的声音中忽似有一丝感伤,可接下来的话立刻将那种感伤抹平了,“不过待久了你就会烦。这群小毛孩穷折腾,琵琶的制式几十年就有些改动,每次都要重新适应,也很无聊的。后来我就不改了——不跟着他们改,一直照着初唐的弹法来。然后他们反而更尊重我了,人嘛,都是厚古薄今。”
我扑哧笑了。连连被她的妙语震撼,我险些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我笑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犹豫片刻,咬牙道:“我想杀李林甫。”
她似乎并无意外。我续道:“但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身份……与人交往之际,颇受束缚。我想请你帮帮我,至少……让我有资格经常出入玉真观,能与来这里的人说上话。”在来之前,我全没想到焦炼师是个这么直接的人。聊了半天之后,我想,向她坦承自己的心意,恐怕是与她打交道时的最好选择。
焦炼师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二百年么?”
我蹙眉:“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管闲事。”
“……”我断没料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须弥身大安知痛,云梦胸宽不贮愁。”焦炼师长吟道,“这便是我的人生态度了。”
我怔了半晌,方笑道:“你做江湖骗子为生,总归也要有人肯被你骗才行。玉真公主就是心甘情愿被你骗的一员,你难道愿意看到她们李家的朝堂乌烟瘴气?”
焦炼师笑道:“她李家又有什么好了?脏唐臭汉不是白说的,这样的江山,倾颓了也便倾颓了罢,我可没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高尚情怀。”
我心念急转,笑道:“可你活了二百年这么久,肯定也有一种乐趣帮你维系着生活,否则你看着熟识的人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死不了,早就得了抑郁症了。”
她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淡然道:“便是——看戏的乐趣。”
她颊边泛起浅淡的笑意。我说道:“你看惯了人事自然发展所导致的兴衰成败,估计也会想看看人力作用下的故事发展罢。”
焦炼师难得地点了点头,笑道:“我的确从未看过被穿越者干预的故事。”语气中仍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我说:“我不求逆天改命,只求害了李林甫,为许多人报仇。实不相瞒,我要为之报仇的人里,包括我的前男友。这出大戏,结合了男女情事、朝堂政治,更有穿越者的苦心孤诣。你不觉得会很好看么?”
她挑了挑眉,唇角微扬,揶揄道:“上帝呀,凡人怎么都是傻瓜!”
——这句话有点耳熟。我仔细想了想,哦,这话出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我抬眸望了望堂中的第一架屏风——那屏风上绣的,正是大不列颠全盛时期的地图。焦炼师穿越之前,想来与英国和英国文学甚有渊源。当下,我亦以莎翁《哈姆雷特》中的名句笑答:“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焦炼师又笑道:“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此语亦出自《哈姆雷特》,意指我的努力不一定会成功。
“黑暗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我以《麦克白》中的句子作答。
“二百年了,你是头一个与我谈论莎士比亚的人。我可以帮你。”她说。
我大喜,却听她又道:“只是,我自己绝不收徒,以远灾祸。”
“那……”
她微笑道:“我将你引荐给持盈法师,如何?”
持盈乃是玉真公主的号。玉真公主已于两年前求去公主封号,并且归还封邑,但她是睿宗之女、天子之妹,仍是命妇之中地位最为崇高者。我若能入玉真公主的眼,则与人交往时,当真大为便利。我喜不自胜,笑道:“多谢你,多谢你!”
焦炼师笑道:“只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你——”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将这出戏做得像莎士比亚的戏一样好看。”
第72章 雾袖烟裾云母冠
作为一个活了二、三百年的江湖骗子,焦炼师很懂得该如何举荐人。她只对玉真公主说了一句话:“此女根骨似我。”就引得公主认真打量起我来。
公主虽诧异我与当年左相未婚妻容貌相似,却在焦炼师的巧言之下,相信了我只是与那位小娘子有宿缘而已。况且我多年来容貌分毫未老,玉真公主也想不到我便是当年之人。
此后,我便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频繁出入玉真观。公主时作长夜之会,饮宴高朋。兴罢酒阑时,我亦曾在廊下撞见神色寂寥,独对晚风的她。
“月色好看么?”她问我。
“但愿月下洞识天机,大光明罩紫金莲。”我勾勾唇角,轻声答道。为了做个称职的江湖骗子,我翻了不少道家典籍,打起机锋来倒也似模似样。
“呵……你还有机缘。我的心……已经不能是‘紫金莲’了。”
“……”我张了张口,“法师一心向道,净心妙悟,怎能说此心不是紫金莲?”
——玉真公主已去了公主封号,故而只许我们叫她法师。
“我这些年来,愈是修炼,愈觉时光之速,道术之遥。长生之事,渺不可求,因此我极想握住‘当下’。”
“不知法师眼中的‘当下’,是什么呢?”
“才子的谈笑与诗章,道家的光明和清静,曲江的春水,雁塔的夕照,镜里青鬓无斑,道气绵绵不死,都是我眼中‘当下’最美的景致。可这‘当下’呵,我越拼命去抓,手中就越发漏得一无所有。明晚我还可召他们作诗,可作的诗,也不是今日的诗了。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也不知道还有谁要来……”
我听着她这一番剖白,大为震动。公主是天下最为尊贵的金枝玉叶,然而在面对时间、宇宙这些宏大的概念时,她心头的清冷彷徨,亦与寻常人毫无二致。我思忖片刻,谨慎答道:“明日之诗,固非今日之诗,但经过百年风雨漂染,在百年后的读诗之人看来,却都是一人一时之作,无甚分别。可见世间虽无恒常之事,但将目光放宽到百年、千年、万年,定论却自然不同。法师只须寻到自家眼中的‘恒常’即可。”
公主望了望我,笑了:“小女郎,你这番谈玄之能,是王十三郎所授,还是天生便有?”
长安的春夜并不算冷,公主索性同我一样坐在地上。廊下温软的风吹过,花丛中细小的花苞在风里缓缓绽放。
我矜傲笑道:“皆是我自家习得,与王十三郎无涉。”
公主拊掌笑道:“善!善!我们身为女子,总要有些骨气才好。不过王十三郎待女郎们一向颇多同情,与俗世男子不大相似。”
“王十三郎他……世上当真有《郁轮袍》这首曲子吗?”我鬼使神差地问。
《集异记》中说,岐王令他怀抱琵琶,穿伶人衣裳,在公主面前弹了一曲《郁轮袍》,使得公主惊艳不已,将京兆府解头的名额给了他。我虽与王维相识多年,却从未问过王维本人。盖因我只怕此事确有,而万一这事在他心中又算不得太光彩,我问起来,便不大好看了。
“自然有。”公主抱膝望月,容色一派平静,“那首曲子是我偷听到的。兄长那日并不知我要去他宅里……我进了大门,遥遥闻见琵琶声,一时竟什么都忘了,蹑着脚走到堂外听着。直待曲罢,我隔着窗户就问,方才奏乐之人是谁。王十三郎怀赍琵琶,越众而出。我问他:‘你还有旁的技艺么?你可作诗么?’兄长拊掌大笑:‘阿妹,你常诵的‘妆成只是薰香坐’,‘尘心未尽思乡县’之句,便是此人手笔呀。’取笔令他誊些得意佳作来,果然,我多所熟诵——起先还以为是古人之作的。兄长……兄长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