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李适之从未想过这个对策,皱眉凝思:“可圣人……可圣人当真不会降罪于我么?”房琯叹气道:“你毕竟是左相。事已至此,我想圣人也不见得为了一个女郎过于责怪。但你定要动之以情,只说自家待郁女着实情深,不忍见她与她心爱之人分离,故而出此下策。”
  李适之深思一番,只觉并无更好的计策:“圣人自家爱绝了杨氏女,而杨女原是寿王妃,圣人也曾为此所困……圣人也能体谅我的心意罢。”房琯点头:“圣人先对贞顺皇后倾心,又为杨氏女所倾倒,也是一位痴情天子。”贞顺皇后是武惠妃的谥号,在武惠妃去世之后,皇帝曾消沉了一段时日。
  “那……那圣人若是责罚郁……”李适之犹豫道。
  “李左相!”房琯拧紧了眉,“郁女如何,裴家如何,皆是命数!你管得了么!还有那个男子……我虽不知是何人,但郁女既然弃你而取彼,这便是他们的命数,敢做下这等事,就该自家承伏!”
  李适之想了想,苦笑道:“那个男子,也是你的友人……你也要替他想一想。”
  房琯呆住了:“是谁?”他交游甚广,一时想不出来,“韦中丞?张侍郎?”他说了几个姓名,李适之摇头道:“罢了罢了,你猜不到的。”
  房琯说的韦坚、张垍之流皆是勋贵,以他所见,能够令一个女子抛弃当朝左相的,朝中大约不过寥寥数人。他欲待再猜,李适之止住了他:“你若能猜到,郁卿……也就不是郁卿了。”
  “你……卿?她是旁人的卿!你当日若硬起心肠,不能娶之,则索性杀之,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李适之道:“我请人求一求杨氏女罢。”
  他做了一切准备,然而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使皇帝宽宥他,故而他此时亦甚惴惴。
  “左相,大家宣你进去哩。”宦官边令诚走了出来,微笑道。
  ——“大家”是宫中之人对皇帝的称呼。
  李适之向边令诚拱手一笑,打起精神,抬足跨进紫宸殿高高的门槛,穿过层层软罗帷幕,走入降真香浓郁的殿内深处。
  皇帝坐在紫檀几案后,手中正拿着一卷奏疏,见他进来,笑道:“坐罢。”李适之道谢坐下,只觉身下绵软的锦垫,今日竟似硌得他格外不适。他咽了口唾沫,启齿道:“臣见瑞雪可喜,直入新春,想来今岁定是一丰年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关中积蓄既丰,朕便可不必巡狩东都了。”
  之前关中粮食不足,皇帝时常要就食东都洛阳。裴耀卿鼎新漕运,意图使江淮粮食顺畅无阻,运入关中,李林甫与牛仙客也曾筹谋和籴,亦是为此。李适之正要为裴家和自己说话,故而借机笑道:“故裴丞相革新粮运,以实关内,可谓巧思。”
  皇帝昂首,视线投向虚空,脸上露出怀悼之色,叹道:“裴卿只较朕年长四岁,却去得这样早!‘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大抵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品罢!”李适之点头附和,却听皇帝又笑问道:“你与他家养女结亲不成,难道不思再择好女,以续断弦么?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1],你身为大唐宰相,何以中馈犹虚?”
  李适之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先提此事,心中叫苦不迭,疑心李林甫已将此事禀告了皇帝。他又不敢贸然向皇帝发问,只得答道:“臣待裴家养女情深,不愿再聘他人。”
  皇帝望了望他,叹道:“我李家固多痴情之人,也是李氏应有之劫。”说此话时,嘴边却有一丝温存笑意,显是想起了那使他深深爱恋的杨氏女。
  李适之见他心情似乎不差,暗地里咬了咬牙,起身离席,转又跪倒在地,扬声道:“臣万死,有事奏禀,还请圣人降罪。”
  皇帝道:“你只管起来说罢。”拿起案上的白玉麒麟镇纸,随手摆弄。
  李适之依旧低头跪着,禀道:“圣人明鉴,那……那裴家养女,并未死去。是……是臣见这桩婚事人尽皆知,无法毁婚,便出此下策,令她假死遁世,以解除婚约。”
  皇帝沉吟片刻,问道:“你们为何要毁弃婚约?”
  李适之听皇帝语声温和,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恭声道:“那裴家养女与臣性情不合,实在不宜结为夫妇。”
  皇帝骤然抬起双眸,定定望向他。他低着脸,看不见皇帝的神情,空气中的沉默让他稍稍有些窒息。他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却感到对方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不知怎地,这两道他其实根本未曾得见的目光,竟使他想起皇帝还是临淄王的时候——那个杀伐果断、平定内乱的临淄王。
  他隐约明白了她当时的心绪。
  在他的权势面前,她只能为那个男子周旋,而此刻,在全天下最有权的人面前,他也只能为她周旋。
  他又想起了房琯的话。是的,若是他当日硬起心肠留住她,当真……也不必遭遇今日的困境了。
  君臣二人静默了很久——也许只是数息——他终于忍不住了,叩头道:“臣……不合欺君。臣甘心毁去这桩婚事,乃是因为那裴家养女她……她并不爱恋臣。”
  皇帝“啪”地将白玉镇纸丢在案上,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放声笑道:“她便是不爱恋你,又有何妨?她嫁为你的新妇后,终日只能与你相守。天长日久,情意自生。纵是她待你无情,也终归要奉你为夫君,死后也只能与你同穴。你是李家男儿,是大唐宰相,却怎地怯懦如斯,只为她不爱慕你,便任她弃你而去?”
  这是皇帝今日第二次提及他大唐宰相的身份。这一次,语气添了三分凌厉。
  李适之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暗叫不妙。他只想着对皇帝坦白,以求尽早脱罪,却忘记了皇帝的性情,更忘记了李唐皇室一脉常有的习惯: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女子,他们素来不管旁人的心意。
  太宗文皇帝何等英主,却也强纳弟妇;平定高句丽与西突厥、为大唐赢得最大疆土的高宗,立了父亲的妾室武才人为皇后;而自己眼前这位雄才大略的圣人,更是准备将自己儿子寿王的妃子迎入宫中……他怎会相信自己竟能将心爱的女子让给他人?他怎会相信自己与裴家之所以欺瞒他,并非因为另有阴谋?
  皇帝的问题,李适之不能不答。他抿了抿唇,说道:“臣对她确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她若与臣相守,必将郁郁寡欢。臣……不忍。”
  “只为着这份不忍,你就宁可欺瞒朕吗?依朕看来,那女子妖媚惑人,才是使你失了心智的祸源,不妨赐她一死。”皇帝的话中仍是带着笑意,仿若闲叙家事,李适之却打了个哆嗦,惊得重重叩头:“计由臣出,与裴家和她绝无半点干系。圣人若要降罪,请罪臣一人!”
  皇帝没有回应,李适之便一直叩着头。他额头的肌肤触在冰凉的莲花纹熟砖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前额发红,眼目晕眩,皇帝方才笑道:“罢了,朕若强要赐她死,倒不免令你我君臣生分。”
  李适之忍着头晕,连声道:“圣人宽仁,臣感激不尽。臣唯有更加用心国事,以报主恩。”
  皇帝笑道:“是了,那女子所爱的男子是何人?你以四十余岁之龄登上相位,这世间还能有几个及得上你的男子?”
  李适之犹豫了下,便听皇帝道:“怎么,你到了此时,还要瞒朕么?”李适之只得道:“那男子……是一诗家。那女子性喜读诗,臣的紫衣玉銙,在世人眼中是君王恩泽、无边富贵,在她眼中,尚不及那男子的一袭青衫,两篇新诗。”
  皇帝摇了摇头,摸了摸颏下的胡须,淡淡道:“这世间竟有不慕权势,只知读诗的女子么?”
  李适之听出了他话中一丝轻浅的怀疑,却不知该如何分说。实则,他也觉得……她确与旁人不一样。
  皇帝又道:“朕若要降罪于你,便只能一同降罪裴家。裴卿新去,尸骨未寒,朕又岂能当真做什么?罢了罢了!”
  [1]“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是唐高宗欲立武昭仪为后时,许敬宗说的,见《资治通鉴》第199卷 。
第68章 一笑能留天地春
  宿雨初停,春风如酒,吹动了袅娜的柳枝,吹开了女郎的笑靥。长安城的人们,无分贵贱男女,纷纷出城踏春。白鹿原上片片春芜,几乎被马蹄踏得平了。终南山里林深树密,幽花渡水,寒泉碧溪泛起浅浅涟漪,清亮的水面照映着这天宝盛世的一张张笑容。曲江之畔,杏园里的杏花已经绽放,浅粉的颜色仿佛少女情窦初开时,白嫩肌肤上那一抹羞中带俏的色泽。
  这三年来,我与王维甚是相得。自从我与李林甫谈话之后,就没有再生出什么新的事情,我只管窝在家里。午夜梦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一看身边的那个人,伸出手来拉一拉他温热的手,也就会噙着微笑,安心地继续睡去。
  王维是我最疯狂的梦想,是我最满足的现实。
  闲暇时,偶尔也会梦到从前的那些事情,也会念及典客署里的那些人,暗自嘀咕自己把外语全忘掉了。这种时候,我便翻译几首诗,抄写下来,妥善保管:只要这些诗卷没有在战火中毁掉,它们就可以经由商路,传到异域。
  只是,自从正月以来,我心中便记挂着一件事。
  李林甫一直希望寿王被立为太子,结果皇帝立了年长的忠王。他畏惧太子来日为难自己,心中始终有动摇东宫之志。而李适之的好友韦坚是太子妃的哥哥,又与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交好。韦坚当年做转运使,政绩斐然,有入相之志,能够威胁到李林甫,而皇甫惟明则曾劝皇帝驱逐李林甫,为李林甫所知。故而,李林甫派人密切注意二人的动向。今年正月十五夜,太子出游,与韦坚相见,而韦坚又与皇甫惟明在景龙观见面。李林甫命人揭发此事,说韦坚作为国戚,不应与边将勾结,意欲以此证明太子有结交边将的自立之心。多疑的皇帝将韦坚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则因离间君臣之罪,被贬播川太守。而韦坚与李适之关系甚好,李适之定会受到影响——实际上,史籍记载,他后来被贬,便是因为李林甫说他和韦坚是朋党。我惦念着要警示李适之,但我此时与他音信隔绝,宰相门庭深深,我也不知该如何送信。
  这日王维回家比平日晚些。我笑道:“库部的事务,竟较御史台更繁杂么?”他已于今春转从六品上的库部员外郎,隶属兵部,不再在御史台了。王维笑道:“近来王将军在青海、积石与吐蕃作战,又讨吐谷浑于墨离军。虽然俱是大捷,兵部仍是有许多事要做。”他说的王将军乃是名将王忠嗣,王忠嗣代替皇甫惟明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兼知朔方、河东节度事,可谓杖四节、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
  我转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揉了片刻,他脸上倦色稍去,捉住我的手,笑道:“你的手太软,力道不足。”我撇了撇嘴,索性甩了手:“我又不似你,弹了三十余年的琵琶,执了三十余年的画笔,手上自然有力气。”王维将唇附在我耳边,低声笑道:“我的手有没有力气,你自然是最晓得的。”
  “你……你这样无耻!”
  他放声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方道:“算起来,我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裴十郎了。待我作首诗送与他。”
  王维待裴迪之情,凡是读过他与裴迪酬和之作的人,无有不知晓的。当下他回转房内,花了些时间,作好了诗,叫我进去赏读。
  我心里回忆着他那些送裴迪的诗作,不知他此次写的是哪一首,口中取笑道:“诗中定是抒写你待他的相思之情了。”
  他一愕,笑道:“你果然能知未来之事——”拿起案上的纸笺给我看,写的是: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衿。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我读了一遍,又着意拉长声音,重复最后两句:“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可知你待裴郎思情深厚,待我却过于熟稔,故而只有厌倦了。”
  他叫屈道:“你只管胡白。我几曾厌倦你?”我笑道:“我不管。你写了诗给他,也要为我做些事,我才知道你的心。”
  他端详我,沉吟道:“你的眉生得好,也不必我为你画;你的唇不点而红,也不用我为你点。这可愁煞我了。”
  “怎么你给裴郎写诗,轮到我,就只有这些女子闺房之事?”我嫌弃道。
  “我见到你,心中想的便只有闺房之事。唔,或者该说,你委实好看,让我想到的,多半只有闺房之乐。”
  “你!”我作势不再理他,他忙拉住我的手:“是了,我为你作一幅画可好?我将你摹写入画。”
  “你擅山水,少画人物,素日里画的都是袁安、伏生这些高士……如今却要来画我一个无名女子?罢了,我承受不起。”
  ——王维的《袁安卧雪图》《伏生授经图》[1]都是名作。他笑道:“画你才是第一紧要事。袁安卧雪,美人卧榻,各有其美。”
  “啊?不必了,不必了……”
  “你只管卧着。”
  他将我按在榻上,不许我动,仔细看我侧卧的姿态,过了半日,才走到画案边,开始以炭笔打草稿。
  我很不好意思,阖上双眼,装作自己在睡午觉。室内极是安静,除了他的笔尖落在绢上的细微沙沙声,便再无一点响动。我不知不觉,却也当真睡着了。
  待我醒来时,天色已黑,房中早已燃上了灯烛,他仍在画案前工作。我翻身坐起,道:“明日再画罢,当心你的眼睛。”
  他伸了个懒腰,笑道:“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萧纲这首《咏内人昼眠》的况味,我今日算是明白了。”
  萧纲这首诗,写的是妻子午睡时的娇态。他写妻子的玉腕印上了席子的花纹,香汗浸透了红纱的睡衣,笔调过于细致,后人读来难免脸红耳热。我窘迫道:“你们这些作诗的人,向来不大正经。”
  他起身,走到榻边,低声道:“你可是冤枉我了。我若当真不正经,看着你横陈榻上的娇态,如何还能安分守己,静心作画?”
  “你!”我站了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沉,“我可否求你一事?”
  “你我之间,难道还用得到求这个字?”他笑了,想了想,“那么……定然是十分困难的事了?”
  我犹豫片刻,终于道:“左相他与韦太守要好。我怕右相进谗,说他二人乃是朋党,害了左相。你……你可否请左相小心些?”
  他侧过头看我,黑漆漆的眸子中光彩闪动,慨然道:“好,我去见左相。”
  “若是右相发觉,连你的前程也会蒙尘。你……你竟这般爽快。”
  他笑道:“我自小心些,也便是了。”
  [1]《伏生授经图》据传为王维所作,但作者究竟是谁,实则并不确定。此画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第69章 人生来往情何极
  王维尽了力,我也尽了力。但……
  有些事,大约就是天意?
  四月,李适之因为韦坚被贬,而惶恐不堪,自请罢相,被任命为太子少保,不再参与政事。他到底还是与太子捆得越来越紧,也注定会成为李林甫眼中,除了韦坚、裴宽之外的另一根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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