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唇角弯的弧度更大了。他抬起双眸,更加专注地端详着我,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被他这么看着,我也胆寒,却不肯示弱,只是含笑以对,甚至还举手理了理鬓边簪的绢花。
许久,他才笑道:“你这小娘子,也当真有点趣致,难怪左相为你倾倒。连我也想将你聘作我的儿妇了……你或能辅佐我儿,青云直上。”
“生在相公家,便是最大的福气,还要靠一个寻常女子辅佐?相公太抬举我了。”我莞尔,“不过……妾从前是左相的未婚妻子,与他乃是一辈。如此算来,难道右相竟要生生做了左相的父辈不成?”
李林甫笑道:“不然,难道我自家纳了你?我姬妾盈房,但再多一个如你这般别具味道的美妾,也不坏……只是整日都要提防着你刺杀我,不免无趣。”
我虽知他是玩笑,仍是忍不住一颤。他见我微现惊惧,才露出几分开怀之意:“小娘子孤身来见我,我只当你无所怕惧。原来你也有怕的事么?”
我坦然道:“妾如今与心爱之人相守,恨不得与他相携看尽世间好景。当此情深之际,自是心中充满怕惧。既恐心愿不谐,亦畏好景不长。”李林甫笑道:“王郎才高当世,人亦清俊,却不是为官之材。但能与你携手烟岚之间,弹琴按笛,也不失为佳偶。”他说王维不是为官之材,我倒也甚感认同,是以并没有反驳。
他又问:“我若放你远去,可有什么我意料之外的奇趣么?”我咬咬牙,低声道:“右相当真能够允诺,不在圣人面前言及妾未死之事?”
他稍一停顿,笑道:“你先说罢。”
我犹豫片刻,终是说道:“来日代右相者,乃是杨姓。”
“杨姓?”李林甫捋着长须,似在衡量我此话的真假。
我问道:“右相是否曾在梦中见到一白皙多须、貌类裴宽之人,取代了你?”他瞳孔骤然一缩,默然不语,显然被说中了心事。我郑重道:“此人并非裴宽,而是一杨姓之人。”
他蹙起眉头,似在回想朝中有哪些姓杨的官员。
我敛袂,又施一礼,便拟离开。他止住我,笑道:“我倒想知道,若我不应你,你将如何施为?”
“右相若是要将妾未死之事禀告天子,以动摇左相,便是借了天子的疑心。此计原本甚妙:世间最难消的,便是女子与帝王的疑心。但……”我取出一枚开元通宝,拈在指间,“世间的铜钱,无不有两面。天子既能疑心左相,也便能疑心右相。只要依法施为,也使天子对右相生了猜忌,便如一道不破的铁门,终于有了裂隙,余下的事情,只要交给众人便够了。右相权势之盛,如天心月圆,照映万里,但恐怕也有无数人,正在暗自等待月亏的一日。”将那枚开元通宝递给他。
李林甫似是不以为忤,伸手接过钱币,沉吟数息,捻须而笑:“世间的铜钱,皆有两面——这话有趣,可是小娘子自家想出来的么?”我笑道:“这话乃是西域以西的外邦俗谚。”他微一颔首,忽地想起了什么:“是了,你方才吹的曲子,究竟是何人所作?”
我没有答话,笑着出了僧院。李林甫虽是传说中“口有蜜而腹有剑”的奸臣,却也自有他的才华。他既擅绘画,又精乐理,皆是家传的技艺。是以,我今天故意以一首现世绝无的曲子吸引了他。
那人名叫李志辉,是21世纪的作曲家,而曲子……则叫做《小桥流水人家》。
在李林甫看不到的地方,我轻喘一口气,随手将袖内藏的一小块金子塞得更深了些。看来,我用不着吞下它了——
那日我请王维共赴巫山,原也是因为,我存了事情不成,便寻死路的决心。
注释:1.《旧唐书》:初,林甫尝梦一白晰多须长丈夫逼己,接之不能去。既寤,言曰:“此形状类裴宽,宽谋代我故也。”时宽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故因李适之党斥逐之。是时杨国忠始为金吾胄曹参军,至是不十年,林甫卒,国忠竟代其任,其形状亦类宽焉。2.推荐大家去听一下《小桥流水人家》,很好听哒!!
第66章 香魂血涴有谁招(李崜)
“昨日圣人召见入等的六十四人,令他们入宣政殿,亲自试之。你们可知后来如何?”兵部的一间公房里,几个主事用过了饭,正在谈天,一个姓杨的主事压低了声音说道。
李崜摇了摇头。另一个姓郑的主事取笑道:“李主事是右相之子,右相又领着吏部尚书之职。吏部的事体,李主事如何尚不及我等清楚?”李崜笑道:“郑兄也知,我素日只爱写变文,无有经世之才,不得我家大人欢心。兼且我家大人位高事烦,并不肯与我多说。”
他这话过于诚实,郑主事暗自摇了摇头,笑道:“我听说,张奭手持试卷,过了一整日,连一个字也写不出哩!”李崜与杨主事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杨主事低声道:“张中丞有宠于圣人,吏部宋侍郎、苗侍郎为了讨好张中丞,便将他的儿子张奭在冬集铨选中取作第一,冠于六十四位入等者,也难怪群议沸腾。他们此举,确是难以服众。”
李崜道:“我家大人虽领着吏部尚书之职,但他常说,要让僚属们放心做事,官长便不该事必躬亲,故而将吏部选事悉数委于宋、苗二侍郎,却不想……二位侍郎竟做下此事。是谁将此事禀明圣人的?”
郑主事道:“我听说,是前些日入朝的平卢节度使安禄山禀告圣人的。他可也真有胆色,竟不怕得罪于吏部。”杨主事年资较深,知道前些年安禄山被皇帝免死的事情,笑道:“安将军向得圣人宠爱。开元年间他因贪功冒进,作战失利,依律当斩。幽州节帅张守珪将军遣人将他缚送入朝。圣人爱他勇武,免了他死罪哩。如今却也做上节度使了。算来,我与他年纪相仿,但我才能有限,却只怕要老死主事一职了!”当下端起茗汤来喝。
郑主事年纪轻,释褐不过两三载,经他叙述,才知晓这段故事,感叹道:“这位安将军运数绝佳。我还听说,他觐见圣人时,说及一事,教圣人甚是欢喜哩!他说,去岁秋天,营州有蝗虫食禾苗,他焚香祝祷,道:‘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祇,愿使虫散。’果然就有一群鸟儿从北飞来,立时将蝗虫吃尽。”
李、杨二人一时俱是感叹无比,杨主事道:“此事……近于虚妄,只怕……有违宣父不言怪力乱神之旨了。”言下之意,是指安禄山有意编造,借以邀宠。
李崜却只默默在脑海中勾勒大片蝗虫食噬禾苗、安禄山焚香向天的场景。郑主事取笑道:“李主事可是又欲将此事写入变文了?”李崜嘿嘿一笑,肥白的脸上泛起红色,挠了挠头:“郑兄敏慧。”
杨主事笑道:“李主事仅凭一人之力,这些年来就作了几十篇变文。这般痴爱变文,也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些变文……”李崜摇头,“这些变文并非我一人所作。”
杨、郑二位主事同时投来疑问的目光。李崜笑道:“庙堂之上的三省官员,闾巷之间的贩夫走卒,已逝的与在世的诸位史家,无不为我助益。若是无有他们的种种事迹与言语,我便无从取材。”二人点头,只听李崜又道:“此外,我家中更有一人,助我良多。此人为我搜罗各色流言异闻,亲笔抄录,分为士人、朝臣、市井、闺阁等诸多类别,又为我每一篇变文,向香客们听取心得,回家后与我共同参详,观我增删,为我披阅……”
“当真难得!不知此人是谁?”郑主事赞叹道。
李崜笑道:“是我的妾室,却更是我的知己。”
杨主事笑道:“如此女子,世间难得。李主事定要好生待她。”李崜郑重道:“这个自然。将来我到了老迈不堪之时,也要同她一直将变文写下去哩。”郑主事听得悠然神往,叹道:“可惜我家中无有这般知情解意的妻妾,只有盘荼鬼罢了!”
三人说笑一番,看了看日色,便起身回家。
李宅就在平康坊东南隅,出了皇城左拐,沿着春明门街走过务本坊便是,因此李崜每日入皇城视事时习惯步行往返。但近来天气寒冷,他骑马来去,只求速速到家。在安上门外上了马,一路驰过已被分割变卖的长宁公主故宅和球场,以及香烛凋零的阳化寺,过不多久,也便到家了。他就近在侧门外下了马,自有人出来替他牵着坐骑。李崜匆匆走入宅院,院内园林嘉美,竹木丛萃,虽在正月,仍是绿意森森。他也无暇去看,只想着怎么与康九娘将安禄山之事写入变文,回到自己住的侧院,在堂前台阶上踢掉靴子,进门便叫:“九娘!九娘!”
这时内室里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走出。
李崜一见,不觉大愕:“你们……你们怎地在我的内室之中?”
走出来的竟是两个男子,身材雄壮,面容沉肃,乃是李林甫身边的两名部曲。两人向李崜行了礼,其中一个生得老成些的道:“郎君的妾室窃取了主人的明珠,人赃俱在,已教主人下令处死了。”
李崜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脑中空荡荡的,甚至还咧开嘴笑了笑,问道:“你是说……”那部曲似是全未想到他这般反应,当下只得又重复了一遍:“郎君的妾室康姬,窃取了主人的珍宝。故而主人大怒,令某等……”
李崜尖声打断:“你说……处死?!”他推开部曲,跌跌撞撞地奔入内室,果见榻上静静仰卧着一个人。
不,九娘只是在午睡罢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轻声唤道:“九——”那个“娘”字滞在齿间。
她颈间浓重的青紫之色,与她面上残存的痛苦表情,同时撞入了他的眼帘。
他瞪大双眼,心中的焦虑一瞬间升至巅峰,喃喃道:“九娘,你快醒来!”伸手去推她,去轻拍她的脸,去拉她的手。
然而她却再也不会回应了。
她卧在榻上,脸庞微微扭曲,舌头从齿间伸出了一点儿,倒像是她平日里吐舌头、做鬼脸的表情一般,甚至显得有三分俏皮。李崜颤抖着手,去摸她的左胸,却没有心脏的搏动。他又将手指放在她鼻前,仍是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他抬起头,举目四顾。冬日的阳光虽是惨白的,却也有几分浇薄的暖意,遥遥温暖着他的脸。变文的初稿整理过了,誊了一份放在案上,想来是她抄写的。案角的香兽口中吐出缕缕香烟,烟气又慢慢消散在空中,只留下经久不散的暗香。
这一方小天地,一切都是他所习惯的样子。李宅原本是卫国公李靖的宅邸,华丽幽邃,在京城鲜有其匹。然而这座宅子里,只有这一方天地是他的,是他这个不思进取,只想写变文的李家五郎的,这里让他觉得安心。他在此苦思、落笔,在此与她谈讲。
然而她不同了。她已经死去,不再会说会动、会笑会闹。
死!李崜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他忽然向后退了几步,骇惧地看着榻上躺着的那个人,好像那个人不是她一样。是啊,那个人——那个死人——怎么会是她呢?她今天清晨,还叫他起来用朝食哩!她说不吃朝食有损身体,故而她从来不许他贪睡不用朝食。
那个死人……那是一个死人。那不是她。
不……那就是她。
李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父亲跟前的。他只知道自己一直抱着她,穿梭在李家的亭台池榭之间。他生得虚胖,不爱骑射,臂力不强,但是他一路将她抱到父亲跟前,竟未觉得分毫疲累。
他见到了父亲。他竟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父亲穿着一件素雅轻便的衩衣,坐在一张长条几案之后,脊背挺得笔直,读着一份文牍。他的姿态……像是世上没有任何事,及得上那份文牍重要。
李崜深深望着父亲。父亲一向喜爱华服宝马,此刻所服的衩衣,简直过于简素了。但李崜觉得,那暗色的衩衣,竟比他平日常穿的紫袍更刺目。
他身着独属于大唐高官的鲜亮紫袍时,李崜会记得,他不止是父亲,更是一位宰相。但他此时穿的只是一件男子们在家时常穿的衩衣,素朴而清简。
穿着衩衣的他,穿着衩衣的父亲……
他不就该是一位父亲吗?
一位父亲……一位父亲怎么可以如此?
半晌,李崜方听见自己开口:“阿耶,你不能杀死九娘。”
他说的是“不能”。就好像她还没死一般。
父亲抬起头,望向他和他手臂中抱着的人,却并未放下文牍。
他重复道:“你不能杀死她。”
“我再为你纳两个妾室。我院里的女子,甚至圣人所赐的女乐……凭你看中了谁,取去便是。”
李崜仍道:“你不能杀死九娘。”
父亲神色一动,温声道:“我知你很喜爱她……”
“你为什么杀死她?!”李崜大声哀哭起来。他将脸庞贴住怀中她已无温度的脸,两行眼泪落在那张脸上。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当他的哭声渐渐停歇,父亲才又道:“你喜欢作变文,就纳两个聪敏乖巧的女子,让她们整日里伴你作文——”
“我只要九娘。我只要九娘活转来。”李崜打断了他。
不知为何,在他近四十年的人生中,他对这个人人都觉和蔼可亲的父亲,素来只有敬畏,极少亲昵。自幼时起,他甚至不敢正视父亲的脸,遑论在父亲面前作出小儿女的痴娇之态。也因此,他自小便不讨父亲的欢心。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逼视着父亲。
“你是我的儿子,你要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留在你的身边。康氏窃听我与十一娘说话,致使我的谋算外泄。康氏——”父亲又拿起了文牍,不再看他,冷冷丢下最后四个字,“百死难赎。”
注释:1.李林甫宅在平康坊东南隅,见徐松《长安志》。
第67章 未识君臣际会难(李适之)
李适之立在紫宸殿的门口,等待中贵人相传。他鼻端隐隐嗅到降真香的气味,这气味似乎渗透了这座便殿的一瓦一木——圣人是道家的信徒,紫宸殿里也熏着这种道家常用的香料。殿门口的千牛卫们面色冷肃,目不斜视,腰间佩刀,外衣上绣着瑞牛等走兽,倒与降真香高华静远的气息有种微妙的不谐。
然而李适之也没有心思仔细打量他们。
一来,作为左相,他经常出入宫禁,与这些千牛卫也甚熟悉,深知他们看似端肃,实则都是娇养的贵家子弟,素日里极爱胡闹。
二来,他脑中仍自回响着李林甫前几日的话。那话似不经心,却令他瞬间汗湿后背。
“郁女……果真娇俏伶俐,胸有机锋,非寻常美女可比。也难怪你为之魂不守舍,这样的美人……还是活着好。”
李林甫说的时候,仍是如平素一般,口角微弯,挂着温蔼的笑色,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在说:“我虽老朽,却也尽知你们这些后辈爱慕美人的心思。”这本是男人之间不论老少,都极常见的调笑,却教李适之心脏狠狠一颤。
他知道郁卿未死之事了?那……他岂不是会禀告圣人,说自己与裴家欺君?自己拜相之后,一向与他争权,他心中不满,必定趁着此事构陷。
整整三天,李适之食不甘味,夜难安枕。偏偏裴耀卿已于上月寿终辞世,他也无法与裴家商量,该如何应对李林甫。他越发惊惧,索性邀了好友房琯来家,向他和盘托出当年自己隐瞒圣人之事。房琯大惊,埋怨了他一番,给他的建议却是——及早向圣人坦承此事。房琯说的是:“圣人是难得的英主,待臣下则每多猜忌,不似太宗文皇帝。你看当年与诸王结交的臣子,尽遭贬黜。若是右相禀告圣人,而圣人发怒,以欺君之罪责你,你将何以承受天子之怒?是以,你不若自家向圣人坦承罪过,痛哭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