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我沉默,伸臂揽住我的腰,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下意识地向旁边一躲——我去年从幽州回长安的路上,始终与李适之同车,而他最爱以这个姿势相抱。
王维对我的闪避微感诧异,却也不多问,只抚了抚我的肩膀。
下山时我们经过宋之问的别业。那片园庐门户紧掩,栋宇间鸠鹊乱飞,在偏西的太阳下,很有几分萧条。宋之问那首《蓝田山庄》他也记得的,当下背诵出来:“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宋延清眼力不凡!他山庄选址极好,你看,此处正堪俯瞰辋谷山景。”
我想起宋之问生平事迹,一时惘然。宋之问旷世才子,诗文人人传讽,最终却被李隆基赐死,未能“相欢春酒前”。王维眸光在我脸上转了几转,笑了笑:“你又感慨了。何苦?他此身已死,荒陇黄泉之下的枯骨,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美人替他伤怀。而千载后的人,也未始能够解得美人今日的伤怀。”他语句虽涉调笑,却似别有深意,“人来人去,千年万年,总不能使这辋川烟景有丝毫损益。悠悠天地,古人来者,既然同是过客,又何必为他人怆然?”
我固然觉得受益,口中却道:“维摩诘居士又来传法了,哼!”
欹湖之上,残阳在水,宽阔的湖面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显出一种苍茫浑蕴的灰白色。“‘日落江湖白’……”我想起他的句子,心情好了些许,“你喜欢‘青’‘白’二色,因此常用,却偏能用得这般巧妙,没有见过大片水泽的人,断断想不出,夕照本是晕黄,照射碧波,如何成了‘白’。”
岚雾濡衣,风烟振气,我在惬意中举目看向另一端的飞云山。山麓流泉激石,葩华竞秀,又是一处清幽绝丽的地界,且是辋川的最高点。然而时间所限,今日去不了了。
——不去也好。飞云山畔是他异日埋骨之处。
徒步出了三里匾,遇上等候我们的车马,我先上了车。他仍回目遥望,低低吟道:“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不要辞家了,将你阿娘也一同接来罢。”我笑道。
第63章 莫上慈恩最高处(崔十五娘)
长安的小雪是极令人惬意的,密密无声,霏霏有韵。南山的山顶,在冬日也更加清晰,积雪凝苍翠,又是一番令人心胸开阔的景象。只不过,朱雀天街是由黄土铺就,寻常小雪落下融化之后,会使道路更加泥泞,颇不利于出行。街上行走的人们,脸上多少都带着一点倦色。
然而这点泥泞对乘马车的贵女来说,原不算什么。崔十五娘抱紧了手中的暖炉,时而掀起车帘,看一眼外面的景色。一面面高耸的青灰色坊墙,将长安分割成许多个规整的小块,路旁的槐树,在雪后格外清冷。但其实,这条路两旁的景物,她已经烂熟于胸了。
马车到了慈恩寺。她被侍女扶着下了车,缓行入寺。她戴着浑脱帽,穿着翻领胡服,衣装厚重,却越发显得身姿婷婷袅袅,且她面容清丽,很是引来一些香客的瞩目。但她目不旁视,径自走到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
院内墙上画满了壁画,有佛说法、涅槃等诸般景象,她走到其中一面墙边。这壁画画的是佛陀涅槃的景象,佛陀合目静卧,身边侍立的诸弟子表情悲痛无极。壁画用笔简练,寥寥几笔,便将佛陀入寂时的平静祥和之态,刻画得如在目前。
崔十五娘端详着壁画,又伸出白皙的手指,去细细触碰壁画的笔触。雪后的墙壁极凉,但是她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看得久了,她几乎觉得,画师将佛陀的安详画得太过真切,以至于诸位弟子的悲伤,反而显得多余了。作画的人,像是在淡淡地看着世间众生,甚至……或许有几分轻嘲。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在少年时代作此画时,便对佛陀的入寂——这个分明属于晚年的事件——如此感同身受?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好像是期待着晚岁的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少年青春?
她好想了解这个人,好想走近这个人呵。
她立在画前半晌,纤细的身材在清澈的冬日显得格外单薄。来往的香客们,有时会奇怪地看向这个长久伫立画前的女子,她也不在意。
在这冬日的清冷中,她体味着只有他与她的这一刻。
是的,只有他与她。
那个女子终于死了。
那个曾经与她一样,在他的题名与壁画前驻足的女子,终于死了。
再过一阵子,待此事彻底淡去,她再重新上门,请他教习画技,他定会乐意的罢。她涂着嫣红口脂的唇角悄然翘起,勾勒出一个极美的弧度。
在画前直消磨了几刻钟,她才徐徐走出院门。她一双妙目打量着寺中的朱楼古殿,寒松碧池,随即目光又投向大雁塔上。她一向畏高,但她今日情绪极好,便举步向塔边走去,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进门时,她也照例看了一遍那人进士及第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方才上塔。她登上第七层时,微觉气喘,便停下了脚步,不再登剩余的二层。
天光尚早,她俏立在塔中,望着东方温润的晓日。
渭水寒光,摇动藻井,玉峰晴色,上于朱阑。九重宫阙,参差可见,百二山河,表里可观。
这一副景象啊……她从未觉得,这座她生长的城池壮丽至此,美好至此。而那个人的才华与风度,则是这座城、这个盛世最好的装点。他是一块温润的好玉,而她,决意要拿到那块玉。
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他已经有些老了……但她还是想要。
拿不到,就不甘心。
她心情很好,笑问侍女:“我每隔旬日都来这里,是不是有些痴傻?”侍女奉承道:“世间似十五娘子这样痴心的女郎家,再也没有了。他定会识得十五娘子的诚心的。”
崔十五娘颦眉,心底暗骂一声“蠢材”,没再说话,默默想道:“我岂止要他识得我的痴心?我更要他的痴心!”
她转眸,望着塔下慈恩寺旁的杏园。当此季节,杏园一片萧疏,惟有枯枝残叶,更无有春日里游人如织、莺花争笑的景象。但她此际心中高兴,眼中看去,任何景物皆有一番光彩。
她方欲走到另一扇窗户前,忽然眼帘中撞入两道相携而行的身影——
那两个人缓行于杏园中,也不知在欣赏些什么。男子一身青衫,举手投足无不有一种潇洒清贵之态,眉目温雅,是那个她魂梦相系的人。而女子则戴着帷帽,帽檐轻纱坠下,掩住了容貌。
但崔十五娘自幼习画,眼力何等锐利,且此时站在高处,视物清晰,顿时便认出了那女子纤瘦的身形。她脑中如有惊雷炸响,手指按住了窗台,脱口喃喃道:“怎么会?”
那个她恨绝了的女子,不是、不是死在了一场暴病之后吗?
一阵清风吹过,掀起了那女郎的面幕。女郎立即将面幕压下,但她仍是轻易得见对方的容颜:肌肤透白,五官姣好,正是那个她连在噩梦中都不想见到的女子。
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竟然未死?!还……还与他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怒意熊熊而起,几乎要烧透她的胸腔。
她骗了她。她声称自己已经死了,却脱身而去,欺骗了所有的人,也包括她。
……不,是他骗了她。她看向那两人,只见男子伸出手去,给那女郎整理面幕,还隔着面幕捏了那女郎的脸一把。那两人亲昵的姿态看在她的眼中,直是无比刺目。
她咬紧了唇。嘴唇被咬破了,渗出比口脂更红的血滴,牙齿也沾上了口脂。她自小受着崔家的教训,无论何时,都不能丢弃高贵的姿态。是以即使此刻,她亦保持着静立的姿势,没有出声,更没有冲下楼去,只有原本娇艳的面目,因扭曲而显得无比狰狞。
但她面对着窗格,是以也无人看得到她的神情。
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侍女只觉主人此际的容颜、气度似是哪里不一样了,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同,只是无端打了个哆嗦,垂下头。崔十五娘淡淡一笑:“走罢。”
下塔时,崔十五娘对墙上的进士题名再未一顾。
三日之后,她约了右相李林甫的女儿李十一娘小聚。李十一娘素日里极受李林甫宠爱,在长安的贵女间深受奉承,是以若非崔十五娘与她自幼便有交情,也是约不到她的。
崔十五娘亲手煮了茗汤,又加了羊乳、盐和胡椒,递给李十一娘:“我听说李右相为了朝廷政事,甚是辛苦。”
李十一娘随意喝了两口,懒洋洋道:“我家大人虽是辛苦,但如今左相也为他分去了许多辛劳。”
所谓分劳,便是分权——李林甫与李适之争权,原是朝中公开的秘密。崔十五娘不着痕迹地一笑:“听说左相向来精干。”
李十一娘浅浅皱眉,声音薄淡:“文皇帝的曾孙,原与旁人不同。”
“我没有见识,平素不过爱读书作画罢了,不懂什么政事。”崔十五娘笑起来,“我竟只羡慕那裴家女儿,得他深情相待。”
“左相当初为那女子倾倒,长安无人不知。可她死了之后,他也未有多少痛楚之意,反是广纳妾室,夜夜笙歌,朝朝宴饮。可见这世间的男子,大多薄情寡恩。”李十一娘把玩着手中的瓷盏,微微唏嘘。
崔十五娘轻声道:“若是那裴家女儿当真死了,他倒也称得上薄情。”
李十一娘听得这话似乎别有深意,搁下茶盏,抬眸问道:“你说什么?”
崔十五娘弯了弯唇角:“我也不敢说——只是我前日在慈恩寺,确是见到了与那裴家女儿极为相似之人。世间岂会有容貌相像至此的人?以我所见,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那裴家女儿的魂魄不散?”崔十五娘挑眉。
“魂魄?”李十一娘抖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冬日暖阳,又将茗汤捧在手心里暖着,“世间哪有魂魄可以久住人间?耳食之谈!”
崔十五娘笑道:“也未必没有。我瞧那裴家女儿,较生前更美貌,别具媚态,眼眸一转,连我一个女子,亦为之骨酥魂消……她纵然是鬼,也是个好看的女鬼,倒令我好生艳羡。”
李十一娘放下茶盏,捂住了耳朵:“你休得吓我!”
崔十五娘笑着起身,绕到她身边,轻抚她的后背。直到李十一娘将手拿开,崔十五娘才道:“不是我要吓你。你只想,若不是魂灵未散,那便是她当真未死。若她当真未死,那裴家和左相可就是犯了……”她压下声音,用气声说出“欺君之罪”四个字。
“左相是文皇帝的曾孙,何等才干,怎会甘冒如此奇险?”她的语声充满引诱之意,却又清甜娇柔,仿若一盏甜酒。
李十一娘终于逐渐反应过来,眼睛眯起,笑道:“阿婳,我要多谢你了。”
崔十五娘一脸茫然:“谢我?谢我什么?”
“不止我要谢你,我家大人只怕也要谢你哩。”李十一娘满面春风,匆匆道了别,便走出门去。裙裾过处,掀起一阵清冽的莲花香味。
第64章 星河好夜闻清佩
转眼到了腊日,王维请崔颢来家里喝酒。是夜风雪甚大,路阻难行,他便留崔颢住下。腊日朝官们有三天的假,我这表兄也乐得留下喝酒谈天。
喝完了酒,总要有些娱乐。我是生手,只在旁看着他们分两组弹棋:王维的弟弟王缙和妹妹王綩,王维与崔颢。所谓弹棋,乃是一方不大的棋盘中间隆起,放置棋子,双方皆有十二枚子,红黑各半,红者为贵,黑者为贱,一枚红子抵两枚黑子,以己方棋子掷打对方,以掷落棋子的枚数较多者为胜。棋子以玉制成,分量不沉,因此细微之处甚至是比后世的斯诺克台球更加考验眼力和手劲的。
崔颢这会儿已经只剩一红一黑两子,双眉都蹙到了一起,紧张地盯着王维执子的手指。他指尖按在棋盘上,不自觉地轻轻叩击着,然后似乎又意识到轻微的震动也会影响棋局,连忙将手移开。
王维手扶桌边,半倾上身,拈起一枚黑子,笑道:“这一次可是‘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了!”顺手掷出。
泛着柔光的黑玉棋子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不快也不慢地飞上棋盘,嗤的一声轻响,接连撞上两子,两黑一红三颗子一同落下,盘上登时只余下王维的六枚棋子。
“又输了……还是一箭双雕!”崔颢一敲棋盘,恨恨,“你当真是世家公子?怎么活像市上的赌徒?还借我的诗句笑我……我回去就把那首《游侠篇》烧了!”
王綩利落击掉王缙的最后一子,拍拍手道:“明昭兄警句流传海内,妇孺皆知,烧了几张字纸,也还是妇孺皆知呀。”王綩性格爽利,我很是喜欢她。
“明昭,你也知道,输给我,不损你的颜面。我们画匠,整日练的就是‘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这些技艺,眼力自然好些。”王维笑着拍他的手臂。
崔颢侧身让开:“你兄妹俱是恶人!一个起哄一个帮腔。欺我无妹?阿妍你来。”
颤巍巍的我片刻间被王维打落四红一黑五子,不由气急败坏,可接着他掷来两颗红子,全都落空,观局的王缙笑叫:“阿妍,快快!大哥要输!”我大喜,伸手取子,抬头却撞上王维的目光,那目光既纵容,又温厚,还有点像大人对孩子似的“不跟你较真了”。
——原来如此。
谁要你让!谁稀罕你让!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索性屈指噼啪几下,把他的所有棋子全都打落,转头向崔颢邀功:“喏,‘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
王维怔了一下,放声大笑:“哈哈哈,好,这也叫‘弹’棋嘛!”
我斜他一眼,起身走到窗前。
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我后背微微汗湿,窗外长安的雪夜却是寂静的。这个城市啊,热闹的时候,连厚重的明德门,都关不住它带着胡麻饼味的欢闹声,静下来,也是这样千门万家俱静的。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这一闲就闲了十天之久。直到这日,王家迎来了一位我想不到的客人。
来人身态丰腴,这些年来想是养尊处优,容颜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比当年我识得她时更年轻丰盈。她进了正堂,神色焦急,也来不及拂掉袍上的雪花,张口就道:“阿郁!”
我惊得站了起来,望了望门外,又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你……你……你去了哪里?你还敢……”
她利用我和裴公、夫人去探病的机会,混进了当时的户部尚书王晙家里,和绮里一起报了仇,杀了王晙。十年来她一直藏得很好,怎么今天竟突然现身?!
“阿郁,这不相干。”康九娘摆手,“我今日来,是想……”
“你险些连累了裴家,怎能说是不相干!”
她看了我一会儿,深深叹气:“罢了。”
小雪轻盈如解舞,飘落时悄无声息。她便在这一片清寂中娓娓道来。
然而,她越说,我越吃惊:“你说你一直藏在……李右相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