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裴公和夫人对我与李适之的决定甚为不乐,他们到底在我的哀恳面前点头同意。于是,我所有的身份——裴家的养女,李适之的未婚妻,崔颢的表妹,典客署的小翻译——就这样消失于一场“急病”后。
丧事结束后,我搬到了王维家里。
那日李适之黯然离去后,我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总有点空落落的。
我毕竟负了他。
且……史书记载他日后会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自杀而死。这令我更是愧疚。在刚认识他时,我想过要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如今我只能暗暗发誓,到时定要劝他不可轻生。
现在,我只能躲在家中喝酒。除了喝酒,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娘子,不可再饮了。”王家的侍女如焰忧虑地看着我,我听得这个称呼,更加烦躁。我何曾是他们的主母“娘子”?
如焰也是王家的老人儿了。十几年前我初识王维时,她与如梦都才不过十三四岁,叫我“郁小娘子”叫得极是亲热。
花落水流,燕飞云逝,天人一样的崔瑶香魂已远,王家被称作“娘子”的人,竟然成了我。尽管没有名分,不能做他真正的娘子,但这仍是我前世今生哪怕最狂热的幻想中,都不曾有过的场景。大概,只为了这份极致的幸运,我也该勉强自己振作罢。
我令如焰将案上的酒具收起,净了面,上了妆,又换过衣服,以除去身上的酒气。待我做完这些,王维正好回来,我笑迎上前。他见我精神有了起色,也很是高兴,笑道:“今日怎地这般好兴致?”
我打起精神,笑道:“能与十三郎相见的每一日,兴致都是好的。”
如焰在旁扑哧一笑。王维也不由得笑了,遣散仆婢,抚摸我的头发,低声笑道:“你这小娘子好生会说话!可是如胡人一般,小孩儿生下来就吃石蜜饼,将口唇润得甜甜的么?”
我笑道:“你尝上一尝,可不就知道了?”
王维显然一怔。这些日来我虽住在他家,却与他并无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盖因我心中对李适之有愧,他又因我为他放弃身份,而感到亏欠了我,故而近来相处之际,彼此皆有些客客气气、拘谨疏离的意味。此刻他听我这般言语,先是愣住,随即将头低下,轻轻亲我。
他的吻温柔而细密,像是温山软水间的一缕清风,又像是春夜的一段月光。在这样温柔的包围中,似乎连因亲吻而生出的呼吸困难之感,都成了令人越发兴奋战栗的催情药物。直到彼此渐渐熟悉,他才更进一步,稍转急切,手指也由我的脸颊,抚摸上我的鬓发、后颈、后背。
我既紧张又欢愉,脑中却不期然闪过那日被李适之抚摸身体的场景,只觉他的手似与李适之的手重合,一时羞愧、内疚、懊丧诸般感情交织。到底是对李适之感到愧疚?还是因为我曾经允许别的男人触碰我的身体,而感到对不起他?我心中煎熬,用力推开了他,咬紧嘴唇。
王维一愕,望了我许久,眼中泛起理解与悲悯,柔声道:“我……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你不要怕。”
这“不要怕”三字,竟让我骤然在满厅堂的阳光中哭了出来。我情难自制,越哭声音越大,直到王维轻声劝道:“好啦,好啦,我……我刚亲过你,你便哭成这般,我以后……哪里还敢亲你?”
我收了啼声,颓然跪倒在地,只为了他话里的“以后”二字。
照说,他许诺了我世上最美好的“以后”二字,我该是极快乐的——可是、可是,那“以后”,既是我与他的“以后”,也是有李林甫、安禄山的“以后”,也是大唐王朝终将陷入危机的“以后”。
我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了他。他被我这一扑,弄得险些站不稳,后退两步,笑着嘀咕道:“你突然扑过来,好重。”我作势拧他。他笑道:“重一些,岂不好么?”的确,唐人虽不见得以肥胖为美,却是喜好肌体丰艳、纤秾适度的女子的,连王维也不能免俗。他望了望日光,笑道:“我久不曾到辋川。明日我休沐,我们同去蓝田如何?”我含笑应允。
我们花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到了骊山、蓝田山相接形成的辋谷。一入谷口,峣、篑二山壁立,隔水对峙,我不由诧异:车前道路曲折宛转,与我少年时探访所见,竟无多大分别,想来也是千年来此地少有变乱大事之故。只是自山中流出的辋河,清澈澄碧,不似新中国时的浊黄,水势也比后世盛出许多,乡民多有乘舟来往的。辋谷险隘,谷中凿山麓为径,路既不平,我们便弃车寻船,泛舟逆流而上。
划船的老人是辋川村民,笑道:“亏得二位坐了我的船,不然车马可难进谷。因这‘三里匾’是凿石而开,崎岖难行,我们素日走惯了,还不觉累,这位娘子可是走不了的!”
王维道:“有劳老丈。不知此地何以唤作‘三里匾’?”
“这一段险路只有三里,故有此名。过了这三里,则敞阔许多。”
峣山、篑山甚是巍峨,各峰危耸秀出,接天连云,将辋河水夹在中间。河水环辏有若车轮,曲折回转,山峦交夹之际,常似无路可通。我身在船上,竟也觉两边绝壁险隘逼人,肌肤隐隐感到阵阵凉意。水畔岩壁石形奇诡,颇多魏晋时的摩崖石刻,文革中修路时它们被炸毁,21世纪时已不可见了。我贪婪地看着石上图形,默默回忆多年前为了他而查找的资料。
“你好似来过此地。”王维似也贪看景色,半晌,忽然开口。
“那年我十六。”我感慨太多,不经意间说了实话。
那年我只十六,高三刚刚毕业,却已经迷恋这个人好久好久了。既然迷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到辋川的。他亲手所植的文杏树,牵系他晚岁生涯十余年的辋水沦涟,还有……他的坟墓……怎么能不想去看?
回首算来,皆如一梦。
我望着身边真实的、呼吸着的他,心中只觉既酸又甜,趁舟子不注意,凑上前去,在他颊边落下一吻。他握住我的手,带点惩戒似的轻轻挠我手心。
舟子笑道:“二位,此谷狭窄,辋河自东南流下,到此受阻,水流积聚成湖,前面便是湖边。此处乃是辋川一带,最为开阔之地。”他因收了王维不少钱,解说颇为尽心,又道,“二位在此登岸,再走入山,便容易多了。不是我不愿再载二位,只是贵客既为访景而来,自然是想自家走一走的。二位且走且看两边的景色,必不疲累。”
我们道谢上岸,举目一望,果见前方有湖,碧波浩漫,四面青山连绵如障,白云不绝飘动,山中的溪涧与辋河水,俱皆奔流注入湖中。南岸虽亦有人家村落,可因湖面太广,遥遥看去,竟是辨识不清。出了三里匾,再遇这欹湖湖水,果然胸襟开朗。王维徐步走去,叹道:“裴十郎素喜玩水,当会喜爱斯处。只观此一湖,已可知此地必为人间佳胜。是了,你在给我的书信中,为何将此地起名欹湖?”
——他的好友裴迪在族中排行第十,因此我们都叫他裴十郎。
从湖上吹来的风清凉湿润,令人通体舒爽。我笑道:“它湖底高低不同,且又形状狭长,故此唤作‘欹湖’。王十三郎看遍佳饶山水,怎的这般轻易便足了?秦岭区区一块山洼,竟然得你如此殊誉,若是山神有知,也不知有多光彩。”
王维笑道:“你又来取笑我。这‘山洼’你不是也喜欢得紧么?虽然这山水未必当真冠绝天下,如嘉陵江水,巫峡云雨,皆可胜它,但与我心意契合,却委实难得。我交朋友,不也是只求同声同气么?人之一世,难求的不就是‘心安’?”
我心里一动。这么大的天地,这么长的人生,欲求一时一地的安心,亦已为难。何况一世一生?我清清嗓子:“欹湖湖底西南高,东北低,故此西北露出石滩,洁白可爱,咱们去瞧瞧。”
白石滩附近水位甚低,清可鉴人,水流击打石上,声响有若钟磬。滩中不独白石,亦有五色石子,映着日头和水光,华灿耀目,明润可喜。水涯石畔,尚有许多绿色蒲草,巴掌大小,正堪一握,随风拂动,青翠可怜。
第62章 落落诗情夕照边
几个农家少女抱着衣服来湖边洗,见了我们两个生人,非常好奇,乌亮乌亮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住,只在我们身上打量。她们目光并不似长安女郎们或娇俏或含蓄,或大胆或婉转,而只是一味天然纯粹,却反而更教身处这目光中的人难以自处。王维素来自称“崔明昭的面皮厚似城墙,我的面皮又厚似他的”,也被看得别扭了,问我道:“你上次在信里写的‘孟城坳’,却在何处?”
我暗暗好笑,瞧着他不甚自然的脸色,慢条斯理道:“宋武帝刘裕挥师西来,执姚泓而灭后秦,收复长安,经由辋谷,见山水颇似江南,便在此筑了一座小城,名唤孟城。他帐下兵士多是江南人氏,思乡之时,便可来此小住。虽然他究竟没有留住长安,不过这城遗址犹在。”论起辋川的历史沿革,现在的我比他熟悉得多。
他认真听着,显得很有兴致,只是不知这认真里,有几分是为了掩饰被少女们围观的不自在。
“只是……我也不识得道路了……”谷中整体形势变化虽然不大,但新中国时,这孟城遗迹早已不见,此时的湖汀浦溆、林薮陂池,那时也俱成田陇,我当然无法辨认今日的道路。
王维理了理衣裳,走过去向少女们拱手问道:“请问小娘子们,听闻此地有南朝所筑古城,不知过了这片湖水后,该当如何走?”
不料少女们见他搭话,反而各各飞红了脸,面面相觑,又看了他几眼,拾起衣服,娇笑着四散跑开。王维碰了个钉子,苦笑道:“咳咳……想来少有外人至此,故此她们怕生。”我哈哈大笑:“久闻王十三郎风度有如玉树琼枝,连公主尚且赞不绝口,如今却沦落到为人所嫌的境地,女郎家避之犹恐不及,可怜啊可怜。”
这时有个少女飞快跑回,叫道:“郎君,你向上去,有一块高平阔落的地方,便是孟城,不过也只剩得几间空屋啦。”说的是秦岭乡音,我久居京畿,也只勉强听懂了七八成。少女说罢,便欲跑开,王维忙叫住她:“小娘子,这孟城如何走法?可是向北去么?”那少女脸上又是一红:“我也不知南北。”王维愕然道:“那你们如何辨别方向?”少女笑道:“我们只看地上日影,便知方位。”转身跑了。
少女身影袅娜,一旦融入了山间树影,便再也看不清楚,只余下谷中白云缓缓飘浮。
王维愣了片刻,见百十步远处植有乔木,树荫浓密可喜,掩着几间茅屋,就过去叩门问路,半日才弄清楚方位,回过头来叹道:“上古帝王无怀、葛天之民,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罢。”
“怎么?”
“无怀氏、葛天氏治下的臣民是何等自在,你我无由见之,但由此处乡民,倒很可推想一二。有位老丈平生未曾出过辋谷,‘大业’‘贞观’之类的年号,他家人也是全然不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原来……”王维似惊异又似怅然,“不止是陶令的编造。而你看此间良田沃地、郁林清川,渔樵俱可,又与《桃花源记》所言大是相似。”
我们依指点向东,走了好有两刻钟,见着一片翠色葱茏的秀丽山岭,便是华子冈,为辋谷北侧的最高点。攀上这山,我不免疲沓,坐下来休息,极目四望,欹湖的数顷湖波,山间的云光树色,俱皆收入眼底。
“是先去那孟城,还是先去那里?”王维指着远处高坡上,那古城城口的一小片屋宇。
我起身遥望,见那片房屋乃是唐制,却似有了些年头。虽然山居房屋大多简素,可也能看出不似现时建筑的严丽宏盛,而是初唐式的廓落朗肃。远远看去,有不少鸟儿在房顶结了巢,飞进飞出。我蓦地反应过来,那该是宋之问的别业了:“先去孟城也罢。”
古城城门已然破败不堪,我们先后走入,只见这城果然很小,大约只有几里方圆,但城墙低矮,因此身处城中,也可望见周遭坡地,视野很是开阔。城中久无人居,满地杂草间还散落着当年驻兵们留下的物事,几百年前的刁斗、吊锅、饭釜,甚至有已经锈蚀不堪的刀枪。王维拾起一根枪来,抚摩着枪尖道:“好铁。”
忽地树叶沙沙微响,有只猫从他身旁一棵桦树上跃下。猫和那些少女们倒不一样,见了外人也丝毫不畏,摆了摆尾巴,径自奔来,眼睛亮闪闪地打量我们,似乎在比较谁是好相与的那个。最终它咪呜叫了声,跳上了王维的衣襟,将头在他袖间轻轻挨蹭,姿态甚是轻松惬意。王维冲我得意一笑。
这里天蓝如洗,清爽的秋日轻风掠过城墙的缺隙,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却并不骇人,反而有种特别的清幽之致,仿佛连你的心也被这呜呜的风拂得平整了。那些年我混迹幽州时,常常听见城头上有人吹埙。这种呜呜的风声,乍一听也很像埙声,但却没有那份哀凉之气。刘裕故事,虽也可感可叹、可悲可慨,但身在如此安详阔朗的地方,我却是起不了什么吊古伤怀之思的,当下只望着城下的幽林穹谷发呆。刘裕攘袂而起,挞伐定乱,这一代雄杰留下的故迹,现今却成了猫狗、禽鸟们快乐游弋的所在,这种对比奇妙地和谐。
“上去瞧瞧?”王维目光示意城边的戍楼。那戍楼形制简陋,想来并非战事瞭望所用,而只是为了兵士们可以登高望乡。他走过去,推开了门,过了片刻,才扬声道:“过来罢。”门户久封,乍开之际,常有大片尘灰扬起,他自是有意待灰尘落定,才呼我进去。我一向知他体贴,仍是忍不住冲他笑了笑。
那楼底有一间小小斗室,大约是戍卫休息吃饭的。时过境迁,房里的桌与榻下生满草绿色的细弱叶蔓,碧莹莹地延伸出来,寒意隐隐,四壁则成了蛛蟊的领地,满满的都是形状规整的蛛网,也不知这些虫子已在此定居、繁衍多少年了。我素来胆大,看了一眼,也觉得吃不消,连忙上楼,却见王维取出巾帕,擦净城堞上的灰,坐了上去,身体倚在青灰色的砖墙边,双腿则伸到城外,悠悠晃着,看得我心惊:“你……你不要那样坐。”
“摔不死。”王维笑着一指城下,“偌大一片软草。”
我趋前,果见城墙不算太高,大半坡细软青草有若锦绣,连绵展开,显无危险。但他这坐姿委实骇人,我哼道:“你且自在。待我推你下去,不死也摔断腿。”
“阿妍天眼已开,漫说六道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粗,若细,诸色无不能照……”他顺口引述《大智度论》中的文句来吹捧我,“既然连未来之事都能知晓,想必也知道,她这辈子都舍不得将我推下去。”
“住嘴!不怕佛陀见怪,折我薄福?”
王维凝望远方,脸庞的轮廓为远山所衬,格外沉静清宁:“你知晓未来之事,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将来还能……与你相守多少年?”
我猛然捏住他的手。他这话是在间接问他什么时候死了。
而他在死前几年,会经历安史之乱,会被拘禁,在乱后又会被下狱。想到他的那些经历,我的心便痛得仿佛被揪住——为了我爱的人,我真的恐怕只能再去尝试扳倒安禄山了。可我现在连裴家养女的身份也没了,有何资本去扳倒安禄山?
我算什么?力图只手回天的人?不,任何人在“历史”面前都渺小如蚍蜉。蚍蜉撼大树,尚且是不自量力的可笑事,何况……何况与这包含了、掌控了我们的“历史”本身对抗?我究竟有多少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