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只是不曾梦见过他。
  经李适之苦苦恳求,裴公和裴夫人才允许他偶尔来看我一次。他见我时,每每满面惭色,但是,唉,说实话,我没有立场责怪他。甚至……我会隐约觉得,我因为他的缘故,遭了这场无妄之灾,说不定算是一种赎罪,赎了我不想跟他结婚,却又没法抗争的罪过。我这样子,是不是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日,他着了一身素服,来了裴家,请见裴公和夫人,又将我也叫了出去。
  裴公问道:“李尚书,你有什么事?”许婚以来,裴公私下里一直叫他“李二郎”,现在把称呼也悄悄换掉了。
  李适之沉默片刻,忽地撩衣跪下。
  “李尚书!”饶是裴公一世为官经历甚多,也露出震惊的神色,伸手去扶,他只是不肯起来。这些日子,他老了许多,此时垂着头跪在地上,素白衣衫与鬓边白发相映,看去很有些凄惨。
  我有一点隐秘的快意,也有一点戚然的怜悯。
  裴公慢慢收回了手,问道:“阿妍中毒的事,你有了头绪?”李适之动了动嘴唇,艰难道:“裴公明察,我……我确有了一点头绪。但……但请裴公勿要追问了。”
  “此语何解?”裴公勃然作色。
  李适之只道:“是我的过错。是我……未能护持郁卿周全。”
  裴夫人皱起了眉:“李尚书,你可是遇上了难事?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裴家也当倾尽全力。”
  “夫人……”李适之抬眸,望了望他们,“我只怕裴公与我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推倒这棵大树。”
  裴公愕然,静了数息,收起怒色:“你是说……”
  李适之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是他……”裴公喃喃,“他……何以如此待我,何以如此待我?”
  他是河东裴氏的后人,名门子弟,且自少年时便享有神童之誉,做官又早,风度仪态一向绝佳。只是此时,他永远挺直的后背仿佛一瞬间垮了不少,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老态。
  李适之低声道:“他不愿见我与裴家结亲,怕我们相扶势大,想要我们两家生出嫌隙。”
  裴公又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将阿妍嫁给你,原不为你的紫袍玉带,更不为与你结盟,只为你爱重她,觅她数载。若我早知今日,我……我……唉,你起来罢,不要跪着了。”
  李适之依言起身,叹道:“我也不知,我那一身紫袍玉带金鱼袋,到头来,还未为她挣来公侯夫人之贵,却先挣来了一盏毒酒。我身为刑部尚书,竟对自家的凶案无可奈何。”
  我头脑原就不大清醒,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问道:“二郎……我是中毒的人,你好歹也与我仔细分说。你们说的那人,是……”
  “李林甫。”裴夫人握住了我的手,又给我加了一件外衣。
  我一惊,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所有顾忌。李林甫当年凭一己之力,就能斗倒张九龄与裴公两人,现在李适之尚未拜相,裴公则已不问政事,两人确是争不过专权多年、根基已深的李林甫。
  李适之望着案上的香兽,徐徐道:“我查了许久,终于查到我那个妾室早年落难时,曾为李右相家的一个仆从所救。我再去问,她知道抵赖不过,便全招了……她说,那个仆从要她毒杀你,但你心肠柔善,不肯赶她们走,她临时起意,减了药量。”
  我怔怔道:“那、那……阿耶和二郎,你们意待如何?”
  裴公冷声道:“他想要我们两家失和,我们偏偏不令他如愿。”
  李适之猛然抬头:“我只道……我只道裴公一怒之下,再不肯将郁卿许我。”
  “待你拜了相,再完婚也不迟。”裴公下了结论,“待你拜了相,手中才有可与他分庭抗礼的权柄。”
  朝中的官员们已经传遍了,都说左相牛仙客病入膏肓,待他一去,李适之多半就要登上侍中之位,以四十余岁的年纪成为宰相。
  李适之连忙应允,又高兴地看了我几眼。我发愣道:“那个侍妾……”
  “杖杀。”裴夫人断然道。
  李适之与裴公也无异议。
  “我毕竟没死,能否……”
  “以毒杀人是唐律十恶之一,绝不可轻纵,何况她要害的是未来主母?阿妍不可心软。”裴夫人说。
  当日下午,我从崔颢处收到了一份神秘的药物,据说可疗砒霜之毒。我打开装药的螺钿匣子时,只惊得险些从榻上掉下来——这、这白白的药丸,是后世的药啊!
  我抓住崔颢,不停追问:“这药物你究竟是何处得来?”崔颢本不欲说,后来见我实在急了,才道:“是……是他从焦炼师处求来的。”
  “先生千岁馀,五岳遍曾居?”我诵出王维当年在泰山送给焦炼师的诗句,崔颢果然点了点头。
  原来是焦炼师啊。听说,她是个不老不死的女道士,李白、王维、王昌龄、李颀,都很崇拜她,皆曾以诗相赠。又有人说她生于齐梁时,所以,纵使没有“千岁馀”,二百岁肯定有的。
  真有不老不死的人吗?还未穿越时,在笔记中看到类似的人物,不论是正好活在这个时代的张果,亦即传说中的张果老,还是后来的陈抟,我只是笑笑翻过,以为古人愚昧。但是我的身体,的的确确经历了这样大的时间跨度,而且居然没有在广阔的时光隧道中被扭曲被绞成碎片,或者被丢到哪个我不认得的平行时空。
  这使我再也不相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这个焦炼师,分明就是与我一样来自后世。
  我在榻上坐起,脱口道:“你,你去帮我问她……”
  傻表哥被我的神情吓着了:“问什么?”
  问她知不知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的下一句是什么!问她知不知道宋元明清!问她知不知道德意志和不列颠!问她知不知道鸦片战争和抗日战争!问她知不知道卤煮火烧和豌豆黄!问她知不知道阿西莫夫和《三体》!
  崔颢一脸怔忡,与我对视。我望着他清俊而懵懂的脸,忽然又感到无比消沉。
  我心里的这些……这些纠结……唐朝人怎么会懂呢?开元时代的唐人——怎么会懂呢?
  他们甚至还不曾经历安史之乱。他们聚在一起,热闹着,开心着,他们吃,他们喝,他们在元夜赏灯踏月,他们在上巳放歌纵马,南北朝的动荡时局早已远去,成为前朝的故事,未来的战乱、恐惧、饥饿还没有来,这百来年的快乐简直像一座孤岛,突出于漫漫无际的历史海洋之中,尽管,过了这座岛,他们还要在茫茫天海之间漂沦许久,才能寻到下一座岛屿……
  我仰头,日光洒入窗格,将一切涂抹成暖柔的淡金色。秋日的阳光不似夏天温热,却更纯净了许多,这是大唐的阳光,绚丽,广阔,如有质感。这阳光容得下一切雄心,也能涵容在某一些瞬间骤然萌生的,低婉忧伤的情绪。我胸中有什么在喷涌。
  我很想抱着那个从未谋面的焦炼师大哭、大笑,就像抱紧我的时代。
  在最初的兴奋和激越过后,我慢慢平静下来。有什么东西不期然从我的脑海中涌现,那是刘慈欣的《三体》中,主人公阐述“黑暗森林法则”的场景: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
  连21世纪都未必能接受一个穿越者,更何况唐朝?若是唐人知道我是穿越来的,只怕会将我拉去烧死。我掩藏自己的身份,学习唐人的一举一动,连思维也强制转换成他们的思考方式,并且每时每刻维持,其感受大概就跟在黑暗森林中潜行的猎人一样。
  不,我不能向那个素未谋面的焦炼师暴露我的穿越者身份。
  我定定神,问道:“这药叫什么?”崔颢笑道:“说是叫什么‘青梅案’。”
  “青霉胺啊。”我对青霉素类药物不过敏,当即和着温水,将药物吞下。
  服药后几天,我的病情逐渐好转,不再昏睡,只是大约因为服药太晚,恶心和头痛始终不见消减。我吃不下饭,很快就瘦得只剩骨头。
  病情缠绵间,一整年便过去了。
  天宝元年八月十四日,刑部尚书李适之拜相,兼兵部尚书、弘文馆学士、光禄大夫、上柱国、渭源县开国公。
  注释:1.李适之墓志:“天宝初,迁左相兼兵部尚书、弘文馆学士、光禄大夫、上柱国、渭源县开国公。”《资治通鉴》天宝元年条:“八月,丁丑,以刑部尚书李适之为左相。”
第59章 舍身轻作一毫末
  香熏罗幕,暖成烟雾,火照中庭,灯烛满筵。唐中宗年间韦巨源拜相后,办了烧尾宴,此后新任宰相们皆要举办宴会,席上水陆珍馐无不齐备,奢靡非常。此风持续了二十年左右的光景,到了开元年间,方被废止。
  是以,李适之的这场宴会,虽在他拜相之后举行,倒也并不能叫烧尾宴:他既没宴请皇帝,也没宴请在朝的所有官员。他请的,只有门下省的僚属们——他为左相,是门下省的长官。纵是此类宴饮可能有些逾制,但圣人宠信他,且知晓他虽好饮却不误事,也便不管。
  宴席在曲江边上,距离杏园不远的一处山亭中举行。门下省的官员们大都带了女眷前来,是以男女分开饮乐。女眷们的宴饮,李适之交由我主持。我虽在病中,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至于宴会本身,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不过就是那些东西:敷衍和被敷衍。
  “妾一向听说左相的娘子好姿容,今日一见,娘子竟比他们所说的还美。”一个录事的娘子奉承道。
  我现在瘦成这个鬼样子,这话就算是奉承……她说着不亏心吗?我抿了抿唇,笑道:“娘子不必唤我‘左相的娘子’,我们尚未成婚呢。”
  录事娘子笑道:“是妾冒犯了。可是郁娘子生得这样年轻,依妾所见,只想叫‘小娘子’,可又怕唐突了娘子。”
  一众女眷点头应和,又作势向我讨教保养的法子。我努力地笑着,一一应答完毕,取杯欲饮,却猛然一怔:杯中酒液波光盈盈,映出我来到唐国后分毫未老的容颜。
  她说的“年轻”……看起来是真的。
  许是因为容颜不老,我多年来保留了一种愚顽的少女心态,想爱便爱,想恨便恨,从未有过真正的危机感。
  在后世的老人们中间,有一句颇可笑的俗语,“人过三十天过午”。在21世纪,人的寿命大大延长,三十岁不过是人生又一段旅程的开端罢了。对我这种一直未老的人而言,世上显然尚有无数快乐待我发掘,那些快乐,可以像空中逐渐铺开的霞光一般,从容地铺满我的世界。
  但……但在此刻,望着那片霞光,我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慌,一种我此生的乐趣大抵止步于此的感觉。我依旧年轻,但某种意义上,我好像被困在这个年轻的躯体中了。
  我又感到疲倦了。
  借口更衣,起身退席。这样,那些娘子们也可以随意说话了。
  此际并非杏花春浓的时节,曲江池上唯有残荷枯叶随水轻轻浮动。我望着眼前的枯荷,心中一动,轻声念诵晚唐李商隐的绝句:“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似是在应和我的吟诵——山亭里官员们的宴饮之所,忽然传出一阵和婉的琵琶声。琵琶声起得微弱,却始终不断,渐转清越。那琵琶调清声亮,曲子是极欢快的,乍听之下让人不觉微笑。
  “阿郁吟的什么句子?我也想听听。”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病中精神不济,吓得一抖,转身看时,才见那人身量颀长,浓眉高鼻,手中拿一只酒壶,身上的灰色衣衫尽染酒渍。
  正是李白。
  自我上一次见到李白,已过了许久。但巧得很,李白与我一样,亦是个根本不会改变的人:他举止间的幼稚,他语气里的豪情,都似永远不会改变。难怪贺知章说他是“谪仙人”啊,仙人岂会受俗世的影响而变化呢?
  “闾巷间听来的句子罢了。”我怕影响到李商隐的著作权,言语间将此事淡化,又问道,“你几时来的长安?”
  李白一昂首,笑道:“七月来的。我蒙圣人深恩,如今在翰林院做供奉。”语意甚是骄傲,像个向小伙伴炫耀玩具的蒙童。
  我扑哧笑了:“那,我唐突了,原该称你李供奉的。”
  李白也是一笑:“我听你语声中颇含愁绪。如此盛世,如此佳日,你又以如此富贵兼如此美貌,世间乐事,集于一身,何必愁苦?”
  琵琶声仍在继续。听得久了,我却隐隐觉得,那欢愉的乐声里,分明已展开了一份销魂蚀骨的哀切。那哀切似是旅人走在大漠风沙中,屡屡抬眸,却看不见半点绿洲的影子;那哀切似是无定河边的唐军将士,向晚之时,坐在城头,遥想那一片长安的月。
  那哀切,似是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又像是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
  那哀切,似是一切都结束之后的再见,又似是一切都尚未开始时的再见。
  ——当今之世,弹得出这种调子的,怕只有一个人。
  我默然半晌,方道:“总不过一句‘怅尘事兮多违’耳。”
  李白笑道:“我倒是极信奉东晋葛洪的话,‘我命由我不由天,还丹成金亿万年。’”
  他说得轻巧,我竟有些怨气了:“你笔下多写女子闺怨,难道不知这世间的女子,尽多无奈?譬如……譬如这琵琶声,看似在近处,实则远隔天海。跋山涉水,亦不可到。”
  他茫然不解,我也不与他仔细分说,只低首静听曲声。过不多时,那曲声低了下去,却仍有一缕缠绵的余韵,轻轻柔柔地缠绕在人的心头。
  我这才惊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你……你休哭,这里有一壶尚未动过的好酒,你可要饮上一杯?”李白笨拙地安慰。自中毒后,我谨遵医嘱,已有一年不曾畅饮,这时望着渐上东天的明月,却未曾犹豫,接过酒壶,对着壶嘴一气饮下。他拊掌大笑:“好!好!阿郁善饮,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束缚你呢?每到不乐时,便直入醉乡罢!”
  我与李白在曲江边席地而坐,谈古论今,大言不惭,倒也快慰。晚风吹过池中的枯荷,水波在月下泛起清凌凌的光,那边宴席上的谈笑声便显得很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然而忽然有一阵嘈乱的惊叫响了起来。我皱着眉,转头看时,却也吓了一跳。山亭处一片红亮,空中更有滚滚浓烟升起,在夜空中格外显眼。竟然……竟然是起火了!
  我和李白都跳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向火场赶去。起火的那一处,是男子们宴饮的厅堂。旁边就是曲江,仆从们取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前去救火,火势却不见减弱。
  幸好,席上的官员们已经全部撤离。所有人都被吓得醒了酒。有一两个人被烟熏得有些发晕,但没受什么伤。倒是有一个佐酒的歌姬逃跑不及,被火燎到了衣衫——她们的衣衫原就单薄,她手臂上的肌肤被灼伤了一块。对于以色侍人的女子,这无异于飞来横祸,她捂着脸哀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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