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急性砷中毒虽有解毒方法,但都是后世的西方医学才有的,甚至还可能涉及血液透析。中古时代的中国,绝不可能有除根的解决方法。能够保命,我已经很庆幸了。医官又吩咐童儿取来数种草药,煎成汁让我服下。
  当晚李适之将我送回裴家,我便一直处在昏睡中,甚至出现了谵妄的症状。三五日后,我偶尔清醒,听说我的养父母均是雷霆震怒,要求彻查此事。崔颢更是不顾自身官阶低微,去质问我那位尊贵的未婚夫,为我讨公道。李适之一改素日里恣肆率性的习气,低声下气地点头称是。
  裴夫人时时向我讲述事件的最新进展。据说那天经手了那杯酒的所有仆婢,包括那个侍妾,过往历史与人际关系都被挖地三尺,细细筛过,仍是未有结论。
  然而我似乎竟不是很关心真凶是谁。无论真凶是谁,他都帮我推迟了婚礼,我暂时仍能保有自由之身,不必去李家做新妇、做继母。
  我只管在裴家躺着。醒着的时候,我有时会取来一两首今人的诗,胡乱翻译几句,记在纸上。我也拜托崔颢为我带来王维最新的诗文,放在榻边。此时此刻,我更加思念王维,思念他那我至今未有机会见到的辋川别业。
  孟城坳、竹里馆、辛夷坞、欹湖……这些辋川别业的胜景,在我昏昧的脑海中浮浮沉沉,染成一幅清远的山水画,一个安于这盛世之外的雅致梦境。
  崔颢常来看我,多半只是坐在榻边不说话。然而在我少有的清醒时刻,我总能看到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我说:“阿兄快将白发镊去,休要教我嫌弃。”
  “这些日来,有人的白发生得比我还要多。”他将视线转向窗外,悠悠道。
  我半晌不语,最终却只是笑道:“李尚书?”
第57章 灵药壶中必许分(王维)
  “传说那女郎善妒,要李尚书遣散姬妾,活生生教母子分离,故而才惹得侍妾连命也不要了,狠心下毒……”
  “当真?我听说那女郎一向不拘小节,在典客署时,便招惹了许多男子,还都是胡人男子……怎么她竟敢要李尚书遣散妾室?”
  “女子啊,近之则不逊,恃宠而骄也是寻常……”
  “有人说郁氏女原是狐女,自有媚人之能……”
  秋夜寂寞,对于在皇城中留值的人来说,更是清冷难耐。如此清秋冷月,也只有聚在一处闲谈,勉强可以消解一二。
  王维拿着几份文书,走到与御史台相距不远的秘书省的一间公房门口时,听到的就是几个校书郎的闲聊。
  他蹙起了眉。
  然而他最终只是平静地敲了敲门。房中的闲聊声寂了一寂,随即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姓张的校书。张校书见是王维,笑了笑道:“王侍御来了?快坐快坐,尹正字带了湖州的顾渚紫笋来,茗汤刚刚煮好。”
  不待他说,王维也嗅到了房中的茗香。煮茶的人按照时人的习惯,在汤中加了姜片、胡椒等物,虽然掩去了紫笋本来的香气,但茶汤既热又浓,大约很能抵御秋夜的清寒。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笑道:“那我可要叨扰了。”
  尹正字起身倒了一碗茗汤,又道:“可惜没有盐。”王维笑道:“不妨。”喝了几口茗汤,方才逐渐将话题引到他们方才的讨论上,“近来左丞相家的养女中毒之事,真是传得沸沸扬扬。”
  另一个姓崔的校书较为直爽,也不顾同僚的眼色,笑道:“我们正说这事哩。众人都云,左丞相和李尚书必有一争。左丞相虽然不再参知政事,但到底有统领百官的名分,而李尚书呢,又是迟早要拜相的……这两位争斗起来,必然好看。噫,王侍御你既曾为裴公的属官,又曾是李尚书在御史台时的属官,这倒是巧了。”
  他心直口快,一言道出了朝中因裴、李两位顶尖高官结亲不谐,而隐隐起了波澜的局势。王维笑道:“裴公与李尚书二位,均是堪为国之柱石的贤臣、良臣,也都是待僚属极好的上官。”
  “哎哎,王侍御你这么说可就无趣了。”张校书笑道,“你既曾为裴公属官……可曾见过那女郎?是否真如传闻一般,有天人之姿?又或者……当真是狐女吗?”说到后面,压低了声音。
  王维道:“我确曾见过她几面。狐女之说,应属虚诞……我记得已故的金刚智法师曾经嘉勉于她。至于她的姿容,我不敢置评,只知有人为她倾倒,宁愿……不再娶妻。”
  众人都兴奋起来,要他继续讲下去。他喝了一口茗汤,润了润嘴唇,说道:“郁氏女为人甚是宽和,不像善妒的人。”
  崔校书诧异道:“咦?众人都说,那女郎好妒,方才惹来大祸。”
  王维摇头:“李尚书待她爱宠如斯,难道她竟要去嫉妒几个姬妾?侍妾听说家中将有新的主母,暗生惶恐,故而以讹传讹……也非绝无可能。”
  尹正字小声问道:“可若非她善妒,妾室何至于投毒?以蛊、毒杀人,可是唐律十恶之一啊,那侍妾竟敢犯此重罪。”
  王维也低声道:“据我看,此事背后只怕还有他人。侍妾处于深闺,如何能购得砒霜这等剧毒?只怕是有人要陷害李尚书,使李尚书与裴左丞失和。”
  男子闲谈时,除了与女子相关的故事之外,最爱听的便是阴谋了。众人纷纷点头,崔校书却仍是不解:“我听说那女郎不守闺训,与许多男子过从甚密,四处游走,还学什么胡语……这样的女郎,如何能教李尚书如此心许?”
  “这种女郎,多半在男女情事上都有些过人之处,不是那些端方自持的女郎可比的。要教男子倾心,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人笑道。
  王维心中恼怒,笑道:“郁氏女端方与否,我不甚知晓。不过我记得,在河西时,她曾为已故的崔常侍询问突厥胡商,探得当地胡商贿赂中贵人的阴私。此外,不是有人说,她曾在酒肆中与军士斗酒,平息了一场讧斗,故而深得李尚书青目?想来也是,李尚书英明过人,岂能只因美色便痴迷至此?自是因为她性情德行俱佳。”
  众人静默半晌,崔校书道:“可……可郁氏女不在家中备嫁,反与李尚书在幽州同进同出,终是德行有亏。”
  王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重重一咬下唇,方才笑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便有些亲昵之举也是寻常。难道你崔校书去北里南曲时,见到心仪的女郎,就能忍得住么?”
  崔校书在平康坊南曲有个钟爱的刘娃,只那刘娃心气高傲,要他苦苦求了两月,才允他登堂入室。众人纷纷大笑,崔校书脸上红透,嗫嚅道:“王侍御何苦取笑我!”
  第二日是休沐日。王维起了个绝早,向城西北的玉真观来。到得门口,递上名帖,守门的人便放他进了观。
  这玉真观他自是轻车熟路:十几岁时在诸王府上游走,也曾被岐王带来见过玉真公主,之后便成了公主的座上常客。他的琵琶绝技,与他的清雅诗文,都成了公主宴席的绝妙点缀。
  但今日,他要见的不是公主。他径自分花拂柳,到了玉真观西南角上的一间静室前,立定身形,朗声道:“弟子王维求见焦炼师。”
  过了一刻钟,有位道童打开了门。他仍是立在门口,直到室内传来一个微带沙哑的女子声音:“进来罢。”他才提起青袍的前摆,低头走入。
  室内陈设简素,一角放着紫檀琵琶和玉笛,也不知道是主人为了斋醮仪式准备的,还是自家平素弹奏吹弄的,壁上则悬了一把剑。静室正中间有两面细绢屏风,一架屏风上绣着草书,连精通书艺的王维也看不懂,那是什么字样。他照例不敢细看室内陈设,只恭恭敬敬地在堂中的蒲团上坐定。
  半晌,屏风后那个有点沙哑的声音才又说道:“十三郎为何来见我?”
  王维恭声道:“弟子的上官的女儿中了砒霜之毒,维……觍颜向炼师求药。”
  屏风后的人嗤声一笑,王维顿时脸上泛红。他挣扎片刻,说道:“弟子……弟子不合欺瞒炼师。此女……实在是维所心许的女子。”
  焦炼师笑道:“你十年前为你的妻子向我求药,诚恳无限。如今怎么又为另一个女子求药?”
  王维沉声道:“弟子为妻子求药,是想与妻子长相厮守。弟子为此女求药,却是为了她能与他人长相厮守。”
  对方的嗓音未有波动:“我的药难以重制,与人一份,便少了一份。”
  “弟子知炼师在人间已历无数春秋,自是见惯生死。但……但弟子也知炼师心肠柔软,必不忍心见此女玉碎,见弟子白头。”
  焦炼师不语。王维又恳切道:“炼师若肯赐药,不止是救了此女,也是救了她的未婚夫婿李尚书,与她的养父裴左丞。”
  “难道不是也救了你么?”女道士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嘲谑。
  王维沉默了一阵子,方道:“炼师说得是。弟子的前半生,为亲族与他人而活;而今半生已过,后半生,只想为自己而活。”
  “弟子后半生的头一件事,是要使家母安度晚岁。第二件事,便是要亲见郁氏女安乐,直到……直到弟子死去。”
  “是以,弟子斗胆,请炼师赐药。”
  王维从蒲团上站起,又深深下拜,向屏风后的女子行了稽首大礼。
  焦炼师淡笑道:“你记得么,你少年时,曾问我谢朓是个怎样的人?”
  “记得。”
  屏风后的女子是个得道之士,活了已有三百岁。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事实时,唯一忍不住问她的,就是:他所喜爱的诗人小谢,究竟有着怎样的情性与容仪。
  焦炼师道:“我当日告诉你,小谢是个怯懦的人。那时我心里想的,其实是——难怪你王十三郎喜欢小谢,你与他,分明是一样的人:从不肯行差踏错,从不肯吐露心意,只敢在诗里隐约透露一丝丝心事。”
  “他的谢家,你的王家,都成了你们的禁咒。”
  王维不敢反驳,只静静听着。
  焦炼师又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年过四十,竟勇敢起来了。”
  “望你面对心爱之人时,也能如此勇敢。”
  她以一句既像嘲谑,又像鼓励的话语结束了对话,命令道童取来药箱,拣出药物,又叫道童递到王维手中。
  三板光滑的纸板上,皆有八粒凸起的透明封套,封套里面是白色的药丸。王维看着纸板上奇异的文字,问道:“炼师,此药可有名字?”
  “青霉胺。”屏风后的女子懒懒道。
  “青梅案?”倒也是一个清极美极的名字哩。王维想着,小心将纸板收入袖中。
  注释:1.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秘书省在御史台斜对面。2.《唐国史补》:“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东川有神泉、小团,昌明、兽目……”3.青霉胺可以口服解砷中毒,但是过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对的,焦炼师也是穿越党。
第58章 世上何人可避喧
  崔颢凝眸看了我一会,方道:“阿妍从来不是狠心的人。你的不狠心,你的狠心,全都交付给他一个人了。”
  到头来,还是这个便宜表哥最懂得我?
  “休哭。”崔颢强笑,“我不说了。”
  我挣扎着伸出手,拉住了他:“说。”
  崔颢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他上个月在蓝田买下了宋之问的别业,你……你出事之前,他正请我和裴十郎共同为他的别业诸景取名。”
  我万般话语在舌尖辗转,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向侍女要了纸笔,在榻上支起身子,写下那烂熟于胸的二十景名字——
  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
  鸡距笔的毫尖拂过纸面,如同轻轻拨动心头一缕不可说的情思。我吹干墨迹,将纸递给崔颢:“他看了自会懂的。”
  崔颢将纸揣入袖中,取笑道:“若是教李尚书知道,我的前程可就尽毁了。不过,你是我的阿妹,我也不怕得罪于他。”他和那个人皆是仕途蹭蹬,离开代州后在许州扶沟县做了几年县尉,回到京城后转为监察御史。
  我扑哧笑了:“你不怕他?连我都怕他。”
  “李尚书爱重你,并非作伪。就连阿兄,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了。”崔颢说。
  “可是……他不是他。”
  崔颢皱起了眉:“阿妍……你为什么只在意你求而不得的人?”他说完,像是又后悔了,“我……”
  “阿兄,你几番停妻再娶,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平心静气地问。
  崔颢不答。
  “你说你只娶心爱的人,所以你一旦发觉你不再喜爱这个人,便觉索然无味,甚至于数次出妻再娶。你的‘执’在此处,你心中的缺憾也在此处。所以,我虽然觉得你不该那样待那些女子,但也不曾常常责备你。因为我想,责备你……也无用。”
  他伸手入袖,摸了摸那个写着辋川别业诸景名字的纸卷:“就像……我责备你也无用,是吗?”
  “嗯……是。阿兄,你是我在大唐最亲的人,你将我从西市捡回家……我愿意听你的话,你也愿意听我的话。但是,我想,有些事,纵然我们愿意听亲人的话,也仍然无以身体力行。因为……我想,一个人的‘执’,只能自己破除,或者……自己成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填满另一个人的缺憾。”我想了想,又笑起来,“在我的家乡,人们说,这是‘矫情’。”
  “矫情?”他念了一遍,不大理解似的。对于唐朝人来说,“矫情”这个词,还没有后世华北方言里“无病呻吟”的贬义。矫是矫饰、矫作,矫情就是掩饰真心,或者,故意违反世俗常情。
  “嗯。总之,他们说的,也没有错……你看,我在西市给人写家书,没什么余钱,钱都用来买柴烧水沐浴了,哦,还有,自制牙粉和牙刷……彼时我眼中所见的‘执’,就只是要日日沐浴和揩齿而已。后来你将我捡回家,我又有了裴家这样的倚仗,总归不必担心买柴的钱了,能经常沐浴,然后,我就又有了其他的‘执’。”
  人大约只有衣食丰足的时候,才放不下自己的“执”。但人类可不就是这样——这样矫情吗?
  崔颢也笑了:“王十三兄定然想不到,他在你心里,和沐浴、揩齿这两件事是一样的。”
  “咳!沐浴和揩齿是很紧要的,非常紧要,非常紧要。我可是西市第一狐妖……每日都要沐浴,不然就要现出原形了……”
  我又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我的症状并不见好,反是越来越重。据医官说,我的肝肾都受到了损伤。在无尽的昏睡中,我时常梦见过往生涯中遇见的各色人等。有时我会梦见安禄山起兵,他的爱妾段氏做了大燕皇后,比从前更加善妒,害尽了安禄山身边的美女;有时我会梦见李隆基在马嵬坡令高力士勒死杨玉环,她双眼紧闭,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再不复昔日的绝代风华。有时我也会梦见一些几乎不太识得的人,比如杜甫。我梦见他在乱后的曲江头行走,春日煦暖照人,而他却在偷偷为了破败的国家而抽泣,却又不敢放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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