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青溪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6 14:40:24

  说干就干。我摸到窗扇边,手指蘸了唇边的热血,触到了窗上的木板。就在指尖血液即将凝固的短短时间里,我混沌的思绪转了几转。
  这是有唐以来最为动荡的时刻,也是整个中古中国史的分界点。大地震荡,黎民离乱。原野中响起哀歌,佛塔上燃起火焰。男人在战场上流血牺牲,女人在家门后竭力支撑。
  这一切令人悲痛,这一切也终将过去。
  过去之后呢?
  继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百姓供养贵人,贵人呼奴使婢,奴婢不得与良民通婚,女人不能当官从军?
  在这个世界,我衣食丰足,得到了爱情,被亲友们小心爱护,没有不痛快,没有不满意。但在这一场穿越之旅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我实在不能简单以“大唐盛世”一语概括我所见到的世界。而这场动乱,也不过是逼我正视了这个被后人寄予无限幻想的朝代而已。我固然希望这场动乱尽早结束,但结束后……若是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就好了。
  木板间隙透进来的光线,终于暗得几乎没有了。
  我想起了一首诗,一首出自一位杰出女性之手的诗,一首写于另一个动荡时代的诗:
  “眼看沧海竟成尘……”
  这是如今的我。
  “……寂锁荒陬百感频。”
  这也是如今的我。
  “……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江湖以外留馀兴,脂粉丛中惜此身……”
  这是我的愿望,也该是所有人的愿望。
  每个女人,每个男人——每个人——都该坦然行走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脸上有笑容,胸中无郁气,不向任何人下跪,不对任何人称臣,在风里唱歌,在花间起舞。
  窗外风声簌簌,我念诗的声音则越来越低。密闭的室内不算太冷,但在这一场茫茫的黑色里,我像要被冻僵了。我蘸着血,摸索着在木板上写下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谁起民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吐出来的血不少,但用来写字总归是不太够的,也不知写出来的效果究竟怎样,反正肯定不会是我素日里写的标准颜体。那个“伸”字的最后一笔,合该是顶天立地、气势雄浑的一竖,我特意待自己又吐了一口热血之后,才蘸足了血,去写那个“伸”字。但最后一笔刚刚起了个头,胸腹间的一阵剧痛猛然攫住了我的神智,我再难维持平衡,身体重重向旁边栽倒,随即睡了过去。
  这一觉仿佛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刻钟。
  梦里,我好像看见了很多人,看见了很多山和很多河。有人涉水而来,有人扶筇远去。再次醒来时,我的心口泛起一丝难以形容的怅惘,不知是因为梦境,还是因为现实。
  怎么还没死呢。
  室内依旧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想到没有写完的那最后一笔,我更加怅惘了,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耳中响起遥远的轰鸣。
  等死绝不是一种舒适的感受。为什么安庆绪不敢用刀剑杀我,只肯熬死我、饿死我呢?他可真是太懦弱了。
  门外传来几声杂乱的闷响,“砰”的一声过后,房门被打开了。一缕火光稳稳地进了门,闪电流星般冲破室内的寂暗。我花了点力气,才看清那是一盏灯,持在一个人的手里。
  来的是个女人。我认识这个女人。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过去的二百年间,她应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你能起身吗?”她冷静地问。
  我扶住窗扇,咬着牙,用力站起。
  她的目光被吸引到了我所扶的窗扇上,看清了木板上的两行字迹后,那目光中露出一两分诧异,稍稍多了些人情味:“你的遗言,竟然是吕碧城的诗。我还以为你会写‘我爱王维’呢。”
  我又吐了两口血,一时咳得厉害,无力回答。
  焦炼师挑眉,向我的嘴里塞了两颗药。药丸清清凉凉,胸口的热和痛都平息了些许,四肢也恢复了几分力量。她给我披了件裘衣,道:“这回能走路了罢。”转身向门口走了两步,忽又回过身,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在我歪歪斜斜的字迹上划了长长的一竖,补全了那个“伸”字。
  我跟着她走出门。外面依然是黑夜,只是不知是我进制狱后的第几个黑夜。推事院旁边就是上阳宫,她像是在往那个方向走。上阳宫废弃多年,只有些失了恩宠的宫人,再往北就是东周王城,罕有人至,是个隐藏形迹的好地方,不过——
  远处有好些卫兵手执火把,围在明堂附近的一堵墙前面,那面墙上赫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散落一地碎砖。我听不清他们议论的内容,但仅仅从他们紧绷的姿态,也看得出他们处于紧张之中。
  焦炼师早已熄了灯,那些卫兵全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静静行走的我们。我遥遥望着那堵墙上的缺口,有些意外。在夜色里看不出那缺口的新旧,但我就是有种直觉,方才在制狱里感到的震颤和轰鸣,大约不是出于我自身的幻觉:“别告诉我你做了炸药。”
  黑火药的成分配比,可是很难掌握的。
  焦炼师步子轻盈,语声清泠泠地,总像是不动声色地讥嘲着谁:“不是黑火药,是硝酸铵,文科生不可救药。”
  “我是理科生。”我很想告诉她,高中分科虽然重要,但也决定不了一个人的智识,况且,我的高中生涯过去很多年了。可我肺里太痛了,说不出更多话。
  “硝酸铵遇热爆炸,炸了那堵墙,吸引卫兵们的注意力,同时还能分解制备笑气,装在皮囊里就能对付落单的人了,一鸡两吃。”她带着我走过另一道门,地上躺倒了一个兵士,仿佛在验证她的话。
  一个人影从门后闪身出来,看到我的瞬间,松了口气:“娘子安否?”
  我听出是杨续的声音,心里也不由得宽慰,冲他笑了笑,旋即皱眉:“王郎……”
  “你男人好得很,别想他了。”焦炼师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躲进了东周王城的废墟,才在暗影里坐下来。
  杨续三言两语告诉我,王维见我没回家,四处打探了一番,总之最后不知怎地,求到了焦炼师配合他来救我。不过,焦炼师不让我多问王维的事:“且不说他好得很,就算他不好,你此刻也不好,又能做什么?”
  我默然坐了一阵,只得将好奇心放回方才的话题上:“那么,温度……”我强压咳嗽的冲动。
  活了两百年的人精,当然能立刻意会我的问题:“没错,加热温度太低时硝酸铵会分解而非爆炸,不过,控制这个温度的难度就跟做菜差不多。你是不是还想问,硝酸铵是怎么制备的?在合适条件下,尿素可以反应析出硝酸铵。”
  杨续在一边听得似懂非懂,而我没再问下去。
  尿素怎么来的?显然是从人畜的尿来的。不过,没必要探究这个。一个活了两三个世纪的人,会在意粪便尿液脏不脏吗?
  但我的确没想到,她在唐朝制备笑气的最初动因,竟然还是和她最爱的英国文学有关。
  “你是说,柯勒律治尝试过笑气?”
  问出这句话时,我们正坐在二十余里外的龙门山里。隔着伊水,对面就是奉先寺的石刻卢舍那大佛,眉目温慈,双耳圆润,垂坠的衣褶如荡漾的水波,质朴而柔厚,在初冬的暖阳下看去,活脱便是报身佛的法界圆满之相。大佛垂眸注视下的山中岁月,似乎停止了流动,唯有山下的伊水兀自徐徐向前。
  “嗯。”焦炼师语调爱理不理,话却明显多了些,“和罗伯特·骚塞一起吸的。他们湖畔派的诗人没一个省油的灯,柯勒律治连鸦片都吸,区区笑气又算得了什么。”
  我咳了两声,又吐了一口血,才笑道:“所以后人老拿他们湖畔派和王某人比,说他们都是云淡风轻的风格,我觉得很滑稽。王某人可不会沾毒品。”
  “那么老实端正的人,可太没意思了,亏你这么久没变心。”焦炼师啧啧,“折腾了半天,眼看要把命搭上了,不过估计你也不后悔,毕竟,那么端正的人,倒也是实心待你,两次跑来求我出手。”
  这话理应刺耳,但我其实不在意,她说的是事实嘛。时日无多是真,不后悔也是真。我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杨续面前:“领我去瞧瞧……他的坟茔。”
  洛阳一带经过兵火的践踏后,野地里多有简薄的新坟,低矮的土堆前往往连块碑石都没有,而这还算是好的了。有的无名尸体曝于荒野,引来食腐的乌鸦,黑色的鸦羽,白色的骨节,尚未烂尽的斑驳筋肉和衣服碎片,强势地扑入眼中,成为一幅刺目的图画。有一两个着衲衣的僧人,赶走乌鸦,小心地收起遗骨,挖土掩埋,口中吟唱经文,唱经声与水流声相和,惊起了林间的倦鸟。
  越向前走,水流声越远,而天上一块云朵也无,空荡荡的,只有无处不在的阳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缺了一半的要素,剩下的景色就未免寡淡尴尬。我吸了口气,稍微加快了步子。
  李适之的坟墓,就在这龙门乡。他的坟茔不曾被搅扰过,神道碑仍自好好地立在封土堆前。我暗自将碑首的那堆篆字读了一遍,“唐故光禄大夫行宜春郡太守渭源县开国公李府君神道碑”,也真是绕口。
  “我记不得许多名字。”我喃喃道。
  “娘子?”杨续从微怔的情绪中醒过来,抬眸看我。
  我摇头笑了笑,这是杨续不会懂的典故。
  在幽州见到他时,他说自己是“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幽州节度使李适之”,当即让我笑出声,因为《三国演义》中,刘备拜访诸葛亮时也列了一长串头衔,又是宜城亭侯又是豫州牧,诸葛亮的童儿就说:“我记不得许多名字。”
  他被贬宜春太守后枉死于任上,唯一的儿子李霅前往迎灵,却被李林甫寻了个理由杖死,侄子们只能将他权葬于宜春。直到天宝十二载李林甫身死家破,他们才敢迎回灵柩,安葬在此处。
  杨续带了一壶酒,浇在墓前。初冬的土壤不十分干硬,酒浆慢慢渗入地里,隐约有浇薄的酒气萦绕鼻端,再认真嗅时,却又不见了。
  “我原想,待到这些事都了了,就来此地为主人守墓。”他轻声说。
  我又笑了,拍他的肩:“你走罢。去战场上杀敌也好,在叛军背后伺机行事也好。待你平安归来,再为他守墓。”
  杨续郑重地对我行礼。躬身时,便显出那副瘦而硬的脊骨来,看去比平日更清削,也更坚韧。
  他将酒壶留在墓边,对着封土堆叩头下拜。站起身后,他顿了一顿,忽然换了更为谦卑的语气和称谓:“某……觍颜求女郎一事。”
  我颔首,只听他道:“女郎身貌不老,想来有宿世的仙骨,能在人间长久活下去。某听和尚们说,人死之后,尚有来生。若主人当真转生,如今也有十岁了……不知他身子康健否。若他转生的人家还在大唐境内,而女郎过几年又遇上了这一世的主人,万望女郎……待他好些。”他说得很急,除了两处细微的停顿,竟是一气呵成。我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
  “某对女郎并非无怨。但主人和女郎在一处时每每开怀,某也曾亲见……故此恳求女郎,即使这一世女郎与主人依旧无缘,以后的很多、很多世里,总有一世,你要待他好些。”
  我吞咽两下,压抑喉间的血腥味,向他回了一礼:“若到时你主人还喜欢我,我定然遵命。”
  杨续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静默的封土堆,懊丧地道歉:“对不起,我欺瞒你的部曲。”
  又一口血从喉头喷涌而出,砸在墓前犹有酒香的土地上,蒸腾起丝丝微浅的热气。
  “我觉得……我大概等不到任何人的来生了。”
第105章 万国衣冠拜冕旒
  北风卷着雪片,一圈又一圈地在空中打转。午后的天色阴沉,潇潇的灰糅着苍苍的蓝,是一种疏冷的色调,再加上飞舞的白色雪片,便越发含混而沉重。“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怕就是这样的况味了。腊月了,可不是岁暮吗?
  宣阳坊南面几座宅邸彼此相连,原本是杨家三位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宅子。杨家的姊妹们香消玉殒,楼阁成空,杨国忠家门前的戟架和长戟也不见了,但专为宰相宅第铺设、一直通向皇城的沙堤却还在,浐河细沙混着雪块和黄土,踩上去还是很结实。长安城里都是黄土路,因此宰相门前的沙堤足以昭示至高的尊荣。战乱来临、贵贱颠倒的时节,乱民和叛军抢走夫人们内室里的玉如意和夜光枕,放火焚烧异香馥馥的紫檀床榻和几案,而沙堤只剩下了最本质的踩踏价值,没有人会因为它曾是尊荣的象征而把它装起来带走。
  沙堤一仍其旧,宅里的人却换了一批。两个士卒守在门外,是为看管宅里的犯官们。宅门不好接近,稍远处站一站却是使得的,我站在树下,扯了扯身上的鹿裘,又抱紧了手炉,向西边望。新任中书令崔圆的宅子,就在紧挨着宣阳坊的崇义坊。
  雪稍微小了些,两坊间的路上拐出了几个身影。其中三个身影较为文弱,在高大的坊墙下显得甚是清羸,而另一个人则穿着甲衣。我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迎了过去。
  三个人的气色都还好,是件幸事。近八十高龄的画圣吴道子在战争中下落成谜,“小李将军”李昭道是李林甫的堂弟,算来没比吴道子小几岁,再也拿不动画笔,王维举荐、师承曹霸习学画马的韩干也不知去了何处。开元年间兰菊竞秀的大唐画坛,如今枝脉凋零。剩下的名手画师中,这三个人占得了半壁江山。
  张通和郑虔脸色疲惫,径自回了杨国忠的旧宅,余下王维和那个押送他们的甲衣兵士。兵士不待我出声求恳,就向我拱了拱手,温声道:“某从前是安……”刚说出“安”字,他立时纠正自己,“是李将军帐下的校尉,几番辗转,随王侍郎守过太原城。某不敢为难侍郎的兄长,不过娘子最多只能叙半刻钟的话。”他说完就走开几尺,留出地方给我们说话。
  安重璋在乱中功勋卓著,因安禄山的缘故被皇室赐姓为李,以后不再与叛贼同姓。王侍郎则是王维的弟弟王缙,作为太原少尹,辅佐李光弼守城有功,加官刑部侍郎。
  “你怎么来了?”王维皱着眉,很不同意的样子。
  我把手炉塞给他。
  “你自家留着,天冷,不要再来。”他拒绝,举步要回杨宅。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衣袖上。他们都是曾经陷贼的犯官,现今被褫夺了自由,只能穿寻常的士人襕袍,活像白了头发还没考中进士的年老书生。
  “你的手臂怎么了?”我指着他的左臂。
  他匆促的脚步微妙地一滞:“染了颜料和鳔胶。”
  粗糙的衣袖上染了几块茜红,似乎是珍贵的外来染料“猩猩血”,在暗淡的雪天里也浓得亮眼。
  我忍着咳嗽,平直地重复:“我说,你的手臂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法子回避:“下梯子时脚步不稳,略碰了一下,不是紧要事体。”
  我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反而摆出个笑容:“杨续那日责我的言语很有道理。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设若为崔相公画壁就能免于死罪,不可不谓叨天之幸。我不觉屈抑,你也别为我难过,我们一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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