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这些令长太守真知道了,只怕也会左右为难,最后被绑上李直的战车,说不定会成为邓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直回来,被江氏诸人催促吵闹甚至敲打,忍了又忍。又怕此事传出去,被别人趁虚而入,只得出钱租了房子给这家人住。
这家人犹不满足,撒泼打滚想要面见皇帝。李直劝了又劝,但这家人软的欺,硬的怕,见李直越客气就越蹬鼻子上脸。
今日要金要银,明日要鸡鸭鱼肉,后日又要绫罗绸缎。李直这一路上光为这些人就花费了数万钱。
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李直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当年吕不韦为了秦异人可是差点把命都丢了,这点钱财和委屈算什么。
李直焦急地等待,心中不断估算行程。另一边的江家人也惊疑不定,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好主意。
他们决定出去,在大街上撒泼,哭诉外孙不认亲外大父外大母。李直听了,立马吓得魂飞魄散,连哄带骗,打消了王善娘的馊主意。
王善娘身上裹着红绸衣裙,手里拿着一把团扇,呼哧呼哧地扇风,另一手指着李直道:“来时,我们说不来,你说我们就是皇帝的外大父和外大母;来了,你又说宫里要查我们的身份。你说话如放屁,一点都不中用。”
“你没屁用,我们自己想办法。大户人家人人都要颜面,我们这一家子往大街上一哭,宫里就派人来接我们呢。”
王善娘说完,颇为洋洋得意。
李直忍无可忍,让出道路道:“那你们去吧,我看是皇帝认亲快,还是你们对皇室不敬人头落地快。”
真当皇家是他们乡野间那些附庸风雅的豪右啊?便是豪右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多会处理了,再按上讹诈良家的罪名,往官府送些钱帛然后了事。
事涉皇家,悄无声息死的人多了。
若是李直相劝,王善娘肯定再争辩争辩。但李直直接撂手不管,王善娘反而不安起来,站在那里,不走也不动。
江富悄悄拉着妻子的手,道:“算了,李巡按也不容易。他既然把我们带来京师,肯定会让我们见皇帝的。”
王善娘借着台阶下了,摇摇摆摆回屋里。江富向李直低头哈腰地道歉,李直神色稍解。
“我为了贵人的事,连手头的活计都抛了,整日跑前跑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女君反而埋怨其我的不是来,我比你们更想让你们亲人团聚。”
江富听了,连连称是。李直念着他的身份,温言道:“好事多磨。你们耐心等候,到时认了骨血,金山银山侯爵奴婢,什么都有。”
江富脸上发热,不期竟然有如此造化,又见李直说的有道理,便耐心等候起来。
这事确实急不得。上党郡距离雒阳一千五百里,一来一回就要花费不少时间,更何况还要调查,说不定还会带来一些证人,这就更慢了。
江平私下里悄悄鼓动皇帝去暗察江氏诸人的德行,道:“江家苛待江美人,想必一窝子都刻薄势力自私。不管这家人是与不是,圣上最好提前查探一番为好,免得他们到时仗势欺人,污了圣上的好名声。”
刘隆听了,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立马派人把在宫中当值的阴泰叫来,吩咐了这件事,让他务必小心,行事不要张扬。
阴泰立刻应了,又说起这些日子的传闻,道:“圣上,我听说这屋子的近邻说那群人吵吵闹闹,整日不休。据说,还要在大街上撒泼呢,笑死我了,他们当皇家是什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啊。”
江平在一边附和,刘隆道:“不管真假,你这些日子都盯着,免得他们做出有违皇家体面的事情来。”
阴泰拍着胸脯道:“这件事就交给我。派去上党调查的人一日不回来,我就不让这家子出来。”
阴泰领了任务,兴奋地出了皇宫回到家中,挑了几个能干的门客,吩咐这事。
事涉皇家和邓氏,阴泰没有想到其中的关节,门客却不得不考虑,毕竟给他们发钱帛的是家主,而家主听主母的。
这事呈到邓织面前,邓织稍一思索,就让门客去河南尹邓豹那里拿一手消息。
邓豹自从知道江氏诸人过来,便派人昼夜盯着他们的动静。江氏诸人与李直的闹剧,邓氏几位主事人都知道。
在听到江氏诸人想要和他们邓氏一样被皇帝封侯封君,这几位主事人都惊诧不已,没料想这些人竟然狂妄至此。
他们封侯封君,是多方面因素叠加:开国元勋、妹(姐)为皇后后来又是执政太后,封侯诸人或有功劳或有苦劳。
若他们封侯试试,只怕到时候勋贵和朝臣都会上书反对。
阴泰每天都会向皇帝汇报,这些人每日如何挑吃剔穿,如何打骂争吵,如何“畅想”未来,如何埋怨皇帝……
他一人分饰几角,学得惟妙惟肖,但刘隆心里直呼:麦艾斯!
无他,阴泰的表演无论形式和内容都十分辣眼睛。
糟心的刘隆让他每隔五日或十日再回一次,每日不要用这事来打扰他。
江平一边附和,一边劝导皇帝不要为这些人气坏身子。樊恢道后,也劝慰他几次,不要为庸人烦扰。
刘隆十分听劝,然而内心却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
邓氏对雒阳的控制力不错啊,连被李直控制起来的江氏诸人一言一行都知道呢。
第111章
进入七月之后,天气越发炎热。
“往年没有像今年这样热啊?”刘隆坐在德阳殿摇着折扇道。尽管他周围四角都放上冰盆,但依然感觉室内如蒸。
江平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捧着凉水浸的酸梅汤小口地喝着,喝完道:“我去外面看了,柳荫河畔比德阳殿还热。”
江平本想着在宫中找一处地方让皇帝乘凉,结果一出门,烈日灼烧,往日碧波粼粼的湖面变成白光炽耀,看一眼就让人心生燥热。
“就这几天,这几天过去,就慢慢凉快了。”江平如是安慰。
话音未了,就听到小寺人通传说樊贵人到了,刘隆赶忙让人进来。
樊坏牧成沟猛ê欤鼻尖额头都滴着晶莹的汗珠儿,气息微喘。
“这么大热的天,你怎么过来了?”刘隆赶忙让小宫女为她斟上一杯酸梅汤,又补充道:“小口喝,别一下喝完。”
从掖庭到德阳殿几乎横穿整个北宫。
樊话谑郑急道:“圣上,刚才有小寺人说,今儿去井里打水发现井水浑浊。我听后,让人去查宫中所有的水井,十之八九都是这样……”
刘隆未等樊凰低辏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冲到脑门,喃喃吐出两个字:“地……震……”
连日无雨,井水浑浊,这都是地震的前兆。
刘隆回过神来,即刻道:“咱们一起去见母后。江黄门,你去上林苑……恐怕来不及,先去太官取几只温顺的小动物,如鸡鸭鹅,或者小鹿羊羔之类,温顺的猫狗也行,送到崇德殿和德阳殿。”
“小动物对地震比人类敏感,它们狂躁时,什么都别管,往外跑就是。”
江平连忙应了,亲自去吩咐这件事。
樊缓土趼∫黄鹂觳匠崇德殿赶去。樊挥行┯锹堑溃骸拔遗伦约鸿饺擞翘臁!
刘隆道:“我信你的判断。”
说罢,他抬头看了樊灰谎郏苦笑道:“大汉自我即位以来,每年不落地都发生地震。”
樊荒然,安慰道:“有了防范,咱们就不怕。”
说话间,崇德殿已经到了。樊涣钊瞬檠楣中井水的事情,邓绥已经知道,也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地震
的征兆。
两人拜见皇太后,邓绥先看向樊唬赞道:“阿唬你这次做的不错,细心周密。”
樊涣道不敢当如此称赞。刘隆抬眼扫了一周崇德殿,担忧道:“母后,地震不知何时而至,也可能瞬间而至,不如暂移到外面。”
邓绥叹了一声,扶着陆离起身,对周围的人道:“带上常用的东西,留几人守住门口,其他人随我先到御花园。”
邓绥说完,又看向刘隆,颔首道:“宫中,我已派人去搭建营帐;宫外,我也派人通知官署,让他们飞驰四出,传递要谨防地震的消息。”
天空挂着一个白晃晃的毒日头,刘隆一出来就仿佛上了蒸屉。
一行人来到御花园的古木下,古木高耸,几乎将阳光层层滤去,一下子凉快许多。
陆离仰头看着大树,担忧道:“这大树会不会被震倒啊?”
邓绥笑道:“这古木至少有五六十年,从碗口粗的小树长成现在的参天巨树,地下的根系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论坚固程度,只怕全皇宫的宫殿都比不上它。”
陆离和众人的担忧稍解。
古树的前方则是一大片低矮的花丛和草地,若真发生危险,往那里跑也来得及。
宫人开始在树下张设桌案,摆上奏表,正要围上屏障,邓绥阻止他们道:“不用,这样视野好,看得远。”
正说着,邓绥就看到远远过来一群人抬着两个笼子。走进了,却原来是皇帝身边的江黄门。
刘隆看到江平脸上露出笑容,目光落到笼子上,一只笼子装了两只鸡,另外一只关了一条细犬。
邓绥先是不解,然后笑起来道:“你倒是巧思。”利用小动物预警地震。
江平拜见了皇太后,笑道:“这是圣上吩咐的,让我紧急找些小动物送到崇德殿。我到崇德殿被告知陛下圣上都来这边了,就在院里放了一对白鹅,然后抬着鸡和狗找来了。”
刘隆道:“你将它们放稍远一些,让人时刻盯着,记得喂水别让他们中暑热坏了。”
江平应了一声,扫视一圈,抬着鸡狗在不远处的下风口安放。
落日西沉,但暑气未退。
帐篷已经搭好,邓绥和刘隆等人仍在外面
处理奏表。
帐篷内就是个小蒸笼,味道又不好。
烛光在黑夜中摇曳,偶尔的夏风就像掀开蒸笼扑面而来的蒸汽。
夜很晚了,邓绥等人才睡去。营帐有限,樊缓土趼∷在一个帐篷。
周围变得静谧起来。
樊徽鲎叛劬λ不着,推了推刘隆,小声道:“若是这次虚惊一场,陛下会不会怨我。”
刘隆迷迷糊糊答道:“不会……这是母后的意思。”说罢,翻身朝外面挪了一下继续睡。
夏天挨着人睡,很热的。
樊患状,气鼓鼓哼了一声,也朝相反的方向挪动一下。
她也怕热。
众人提心吊胆几天,渐渐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宫女寺人悄悄回到屋里睡觉。
天热了蚊子不出来,但是凌晨稍凉正是蚊虫猖獗的时候。众人宿在外面,又不比一些有脸面的寺人宫女有纱帐用,不免被蚊虫叮咬。
在外面躲避地震这事,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众人顶着高温和蚊虫在外面一连呆了七八天,天地仍然完好,不免生出疑虑。
然而,皇太后和皇帝都坚持吃住处理朝政在外面。
在第九天时,刘隆正在处理奏表,突然心脏一悸,俄而又听到急促的狗叫声和鸡叫声。
“咣咣咣”守在鸡狗旁边的小寺人愣都没愣,见鸡犬齐鸣,拿起鼓槌就敲起来。
邓绥和刘隆等人赶忙起身,跑到早已规划好的空地。邓绥依着陆离,刘隆左右站着樊缓徒平,众人皆屏息凝神。
突然,一阵巨大的颠簸传来,那坚实厚重的大地仿佛变成泥沼,尔后又是一阵巨大的摇晃,不少宫女和寺人跌倒,四周一片慌乱。
刘隆被两边牢牢拉着,脸色变得苍白而悲楚,眼睛也红起来。尽管早已有预料,但地震发生时,他仍然感到一股难言的悲伤。
头顶烈日,刘隆却感到浑身发寒。
“圣上……”樊磺宕嗟纳音唤回了刘隆的思绪。
刘隆转头,想弯起嘴角,只是最后差点变成撇嘴而哭的撇嘴。
“我没事。”刘隆深吸一口气,看向母后问:“母后,你怎么样?”
邓
绥同样脸色苍白,回道:“无碍。来人,组织小队巡视宫中,救援被困的人。”
尚有余震发生,邓绥没有立刻召来重臣商议。她抬头看天,白日藏在云层内,整个天空是大理石似的白灰色。
“再等等,再等等。”邓绥嘴里念叨。
众人皆安静地等待,之后又接连发生几场余震。
傍晚,如血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帝后二人与重臣商议后,派谒者出去巡行。
虽然提早有预警,仍有不少人在地震中伤亡,但是相比于以往要好上很多。
直到第三日,余震不再发生,众人才搬回宫殿居住。刘隆回到久违的德阳殿,竟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谁在位比他经历的天灾多?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地震过后没多久,雒阳城刮风又下雨,在地震中没有倒下的树,被狂风连根拔起。一些地方河水冲出河道,溺死不少人,甚至有些人家无人生还。
风雨如晦,烛光飘摇。
刘隆低头批阅奏表,心绪难宁。
他抬头凝视着烛火,发觉百姓就像这残烛在晦暗中苟延残喘,一起残喘的还有大汉的前途命运。
樊槐ё偶副灸貌欢ㄖ饕獾淖啾泶战,请教刘隆的意见。现在外面风雨大,邓绥派人传话,让皇帝不用去崇德殿,免得淋雨生病。
刘隆就与樊淮粼诘卵舻畲理奏表。刘隆接过来,一一看过,在樊坏幕础上修改了一下,命人将所有处理好的奏表裹上油布送到崇德殿。
樊惶阶磐房赐辏感慨道:“圣上的建议常常被陛下采用,我们的建议常出现被陛下一口否决的情况。我们几个私下里常说,圣上不愧是被陛下亲手教导出来的。”
说罢,樊煌后一坐,身子斜着以手撑地,仰头看着刘隆,淡淡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
“陛下和圣上都是极其英明的人。”
刘隆笑道:“什么英明不英明,只不过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樊痪讶一下,伸手拉住刘隆的胳膊,借力直起身子,问:“嗯?”历史上的皇帝并非各个都是明君。
刘隆的手在桌案上写写画画,道:“
母后是大汉的执政太后,我是大汉天子,对于我们而言,这天下都是大汉的子民,无论是世家勋贵,还是平民、奴婢、豪右……”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与母后作为大汉百姓头顶的天,一方面要维护大汉统治,另一方面又有时刻减轻某个群体承受的困难。”
樊蛔炖锬钭牛骸疤熘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刘隆点头,起了兴致,与樊凰灯鸫蠛旱母髦秩丝谧槌衫础K以手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画出一个正放的金字塔。
他指着金字塔的底部道:“这是大汉数以千万计的平民,他们提供的租赋支撑起大汉的财政,他们的徭役化作大汉的宫殿陵寝、水利工程和道路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