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委服务完班级,回来才得知这个噩耗,颓丧地搬着东西:“哪有这样趁火打劫的……”
为实现罗老师“拆开这群鬼”的愿景,元皓ㄒ埠屯桌劳燕分飞,坐到银霁后面一排,和她隔一个走廊。
尘埃落定。早自习下课,银霁没有离开教室,啃着韩笑投喂的黑麦面包,拿手机在咪区冲浪。
小论坛的服务器实在不行,搜索引擎形同虚设,自打注册那天起,她一直找不到郑师傅的相关话题;而前天发生的那件事,直到昨天才正式发酵,如她所愿,相关帖子很快被顶了上来。
在“进来往吸毒狗脸上吐口唾沫再走”这栋连夜建起的高楼下面,是一个发布于今年5月的长帖:“从土豪劣绅到纳税榜一――看门疯狗老郑家大起底,你想知道的全都有”。银霁生吞进一大口面包,捶着胸口点进去看。
楼主自称知情人,也不知从哪部地方志搞到的资料,把郑师傅的列祖列宗扒了个一干二净。两层楼过去,其实也没什么骇人听闻的历史,谁的家族都一样,在成分问题受到关注的年代,总能让竞争对手找出一些不光彩的过去。到了四楼,楼主声称TA接下来要公布的东西非常炸裂,发了一串占内存的警示牌图标作为预警,正式内容却是第二天才贴上去的,吊足了胃口。
到了郑师傅的上一代,老郑家仿佛胁下生翼,一扫阶级斗争以来的颓势,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飞冲天,在政界、财经界、轻工业、教育界等各行各业都留下了名号。
“你们那款童年回忆辣条,”楼主提到一个本地品牌,话里有话地表示,“就是郑xx女士的工厂生产的。没错,她的主要产业是橡胶制品,我只能说,我们A市的小孩能健康长大,都是烧了高香。”
辣条的成本远不如硫化橡胶高,这个不合理推测离炸裂还有些遥远,接下来的内容才堪称精彩:“你们知道那个家暴男海鲸生是怎么复出的吗?请扶好椅子――郑新东,也就是橡胶辣条之母的亲堂哥,有那方面的癖好,他的老婆又是大导演xx的女儿,大导演自己就跟这个女婿不清不白的,一番男酮羽毛球套娃后,海鲸生就回归大荧幕了。”
年纪不大的学生对中年奶油小生不感冒,楼主就说了个自以为更炸的:“这种羽毛球套娃不足为奇。你们饭圈妹一定不会相信,现在正火的流量小生xxx也跟郑新东有点牵扯,所以才拿到了xx乳业的代言。”
xx乳业也是一个本地品牌,比辣条厉害多了,上过春晚的。
咪区有很多这位流量明星的粉丝――应该说,论坛的日活都是被他的粉丝水出来的。通常情况下,飘在首页的除了没必要的数据,其余内容都是一些看不懂的发泄式暗语,真正上“干货”的帖子非常少见,像这种无端抹黑,对饭圈人来说就是“来活啦!”,所以,即便楼主用了缩写,也被骂了几十上百层楼。
论坛也没个只看楼主功能,所有人都是没有头像的匿名用户,银霁辛辛苦苦手动翻了五六页,才找到后续的主楼内容。
楼主很生气:“你们都醒醒吧,还不敢正视娱乐圈那点破事吗?土皇帝都要登基了,孝子贤孙还想着给他们的男宠洗屁股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又八出了省委书记王xx和郑家千丝万缕的联系,包括但不限于他空口无凭的权色交易。
于是有人质疑楼主连环造谣,又吵了好几页。这都不重要,关键的信息点在于:由此可见,郑师傅的靠山确实够硬啊。
接着就说到了他们的姜校长,楼主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不足为怪不足为怪,是个有头有脸的都和郑家有牵扯,A市的C位了解一下。别说咱们校长了,师大和理工大都有不少姓郑的教授呢,哦对了,包括那个X城桃李园的常月,还不是嫁了个姓郑的。”
然后,话题直接跳到了郑师傅身上:“……他父母没生出儿子来,就去远房亲戚家抱养了一个――明面上是这么说的,但你们知道198x年轰动A市的寻亲案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事人就是看门疯狗的亲生父母,他们从x县找到市区来,状告他养父母十几年前在省妇幼用女儿掉包儿子,在法院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养父母没办法,拿了点钱打发走了他们,那个亲爹收下了,亲妈不甘心,当晚就跳江自杀了。”
原来长江底下还埋葬着这样的亡魂呢。
楼主咂摸着:“怪不得看门疯狗这么不成器,又是出轨被抓又是打麻将输掉店面,听我亲戚说,他炒股刚赔掉十几万……龙生龙,凤生凤,搞了半天他根本就不是郑家的血脉啊!”
和楼下的回复一样,银霁也坏心眼地想着:“说了这么多,结果你就是在撇清郑师傅和郑家的血缘关系?讲点家族史还要搬出临时工理论?”
楼主连用三个感叹号:“不是甩锅临时工哈,你们发现没,郑家人根本没打官司,直接就拿钱消灾了!是不是说明他们心虚!他们居然从上个世纪就在明目张胆抢孩子了!”
他用这句话引出了另一件案子。
“还有一件更恐怖的事,你们在内网绝对搜不到:2000年的附中考生失踪案。那时初中部的入学考试得考两天,外地考生都会在学校附近的旅馆街住宿一晚。就在这一年,第二天上午的考试,监考老师发现有不少女生无故缺席,觉得很不正常,就一个一个打电话联系过去,结果发现她们集体失踪了――失踪者都来自老师带队的赶考团,各自没有家长跟随。00年上六年级,你懂吧,又是城市户口,大都是家里的独生女,案情通报一出,全省各地家长联合起来,停掉工作、卖掉车房,不眠不休找了几个月,最后在一间废弃化工厂发现了少部分孩子的尸体。有的人器官缺失,有的人从血液里检测出不明药物,更恶心的是――她们统统都遭到了性虐待!说到这里,你们猜这间化工厂以前是谁家的?再说得阴谋论些,在旅馆街被改成培训班集中营之前,师大附中的上一任校长姓郑,你们说旅馆街又是谁的产业?总之,这桩案件最后以悬案强行收尾,很多家长受不了这个,都自杀了。”
这段话落在本页底部,银霁想往后翻,网页却卡住了。
也许是新座位的风水影响到了网速?银霁走到窗边,举着手机重启网络。再点进帖子看时,所有的楼层都没了,空荡荡的页面只剩这样一句话:
“根据相关法律法规,本帖已作封禁处理。请咪们妥善发言、共同维护社区和谐。”
第38章 暴怒与恐惧上
“在看什么在看什么!!”
忽而,韩笑闪现过来,差点把银霁的手机撞飞出去。
银霁迅速把界面切换成小x搜题,韩笑看清楚后,摇摇头道:“卷王之王。”
得知她早餐只吃了点面包,原因是“懒得下楼”,韩笑立起手刀敲她辫子:“这种面包也就占个低脂,当早餐吃,营养怎么够!服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给我佯活着,元元,上家伙!”
什么家伙?
银霁回头一看,元皓ú恢是几时回到教室的,听老父亲这么一吆喝,放下记账本,在桌洞里翻了一会,掏出酸奶和薯片丢到她桌上。
“还有酸辣粉,你要吗?”
班长的桌洞里真是什么都有呢。
“谢谢,不用了……”
看到款式眼熟的记账本,银霁无端联想:“这些零食该不会是用班费买的吧?”
韩笑替元皓ǚ⒊鼍笑:“怎么可能有这种众筹项目!他阿姨是开零食店的,口粮管够,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薅他,不然放在见饭愁那儿也是浪费。”
银霁思索了一下这个“阿姨”指的是谁。楼冠京是独生女,元皓没有血缘上的阿姨,因此,开零食店的人很有可能是元勋的第二任妻子。
兜兜转转,最后找了个同行么。
元皓懒得理她们,自己拆了酸辣粉去外面接开水。走到门口,和敖鹭知撞个正着,招呼打了半截,脚步显著加快,后脑勺的毛茬都肉眼可见地炸了起来。
真怂。
韩笑目露担忧:“他这烧真的退了吗?”
敖鹭知这回可不是来找元皓ǖ摹K在门口环视一周,找到银霁,走进(18)班教室,递给她一张宣传单,上书一行大标题:“C老师201x年巡回讲座・第二中学专场”。
“时间是下周一和周三,地点在学术报告厅。期中考试进了前三十名的也可以去旁听。”
这个“也”字代表什么呢?不必费力寻找,硕大的标题下面还印着两行加粗次标题――受邀人:各年级(1)班(2)班全体同学;承办方:二中校团委。请勿携带录影、录音设备进场,违者必究。
C老师在选专业咨询上很出名,收费也贵,不花钱的讲座当然是一票难求。敖鹭知离开后,银霁在心里庆幸吃完早饭回教室的同学还不算多,而且大都趴在桌上睡觉,没有亲眼见证到她享有这独一份的殊荣。
韩笑还在看着级花的背影发愣,银霁拍拍她:“我尽量往前排坐,偷偷录个音发到班级群里吧。”
“不用不用。”韩笑摆摆手:“C老师的直播间干货也挺多的,你专心听讲座就是,辛辛苦苦考进前30,这是你应得的。”
不,她会过日子,她就要录,音量拉到200%,把C老师价值连城的口水音都给录进去。
迟来的暴怒从丹田处油然升起。它的源头可能是悬在头顶的郑家幽灵,也可能是真假不明的失踪案。
***
“我没听说过。”
“我也没。”
周末晚上,三人群里,殷莘和尤扬都在帮着回忆这桩失踪案。
千禧年还没出生的人又能盘出什么?殷莘提建议:“不行问问你爸妈?”
“我哪敢……”银霁在初中老同学这边的人设还是封建大家长的棍下孝子,“我怕问了之后手机都没得用。”
“对哦!那还是别问了。”
银霁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义。这种谎话迟早要被拆穿的,不如趁此机会,循序渐进地剥掉面具吧。
“不过,我爸妈现在已经放宽政策了,否则怎么会让我一个人出来住呢?”
“还不能放松警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我们寝的一个女生……”
殷莘说了件母亲控制女儿到极致的真事。“洗澡时接电话晚了,我的天,连夜杀来寝室,吓死个人。”
尤扬还是老样子,想到啥说啥,从不考虑边界感和语境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接我们去你新家耍啊!”
而乐队生活多少给了他一些社会阅历,他紧接着补充:“我们带麻辣烫去吃!”
“等殷莘寒假回来再说,你一个男的怎么过来?”
“……也是。害,没办法。”
“等等,寒假我不一定回得来,我爸在这边找了补课老师,贵得要死,他非说他找人算过命,说什么我以后可是要当奥运冠军的,文化课跟不上,岂不是被全国人民笑话?”
“加油加油,你一定能打破博尔特的纪录。”
“谢谢你哦,我还不想接受人体改造实验。”
殷莘是独生女,银霁也是独生女。面对她们的家长,算命的要是不想挨揍,绝对说不出“令嫒在老家有血光之灾”这种晦气话。2000年那些失独家长,可能很开明,也可能控制欲极强,无论如何,他们倾家荡产地寻求真相,说明谁都不希望惨剧降临在自家孩子身上,这才是普通家长该有的样子。幼儿园那个晒干橘皮老太太,可能才是异类中的异类。
上午,银霁连上刚租的梯子,在x歌上搜了一圈关键字,并没有找到失踪案的相关信息。
她也在雷成凤入睡前说起过这个话题,反过来被劝:不要浪费心力去追逐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即便银霁的父母不是封建大家长,也没少在远方担心自己。他们本就害怕女儿的身心灵再次被繁重的学业损害,要是得知她正在为一桩惨案彻夜难眠,爸爸肯定会哭着让她休学的。
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她从没像现在这么恐惧过,睁着眼睛,耳里尽是挂钟指针的脚步声。伴随金属相撞的脆响,看着天花板一寸一寸压向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睡去,长江入了她的梦,滚滚江水之下,传来了女人凄厉的哭声。
仔细一听,是妈妈的哭声。暴风雪中,隔着宽广的长江,影影绰绰看到妈妈走出省妇幼大门,怀中抱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婴儿。风把婴儿身上的襁褓吹开,露出她透明的肚皮,在那层人肉保鲜膜里面,每颗小小的、跳动着的器官上,都用马克笔写了一个“郑”字。
都给她气醒了。
银霁只觉气血翻涌,干脆掀被子起身,插好耳机、打开琴盖,从巴赫十二平均律里挑选了明亮沉稳的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如同机器人一般,一丝不苟地弹奏起来。阶梯状的音符螺旋上升,又螺旋下降,如此循环往复,多少能让她冷静下来、理清思路。
昨天在咪区也没留个心眼截图,不过银霁还记得,那帖子的楼主是个没常识的,连橡胶和劣质淀粉的成本差都搞不清楚,说话方式又崇尚吸引眼球,难保每句话都是真的。
她之前在不同网站查过资料,1980-2000年,A市专门的化工厂共有18家。按名字一家一家搜过去,有8家产业保存至今,余下10家厂房改组,去做别的生产线了,不管怎样,它们有一个共同点:从上世纪开工后一直运转至今,一家废弃的也没有。
当然也不排除某些昙花一现的小厂不配留下姓名。
弹着弹着琴,银霁想起初中时辗转于两个培训班之间的生活,又捕捉到另一个违和之处――楼主说,附中周边的培训班集中营,在2000年还是旅馆一条街,仔细想想也不太合理。且不说重点高中的校长有没有余力再经营其他产业,考虑到淡旺季,附中每年有一次初中部入学考试,再者就是被选作高考考场,时间还相对集中,有必要为了这四天两夜开整整一条街的旅馆吗?平日里的流水都靠什么来呢?要知道,初高中的早晚自习可是很热闹的,哪个普通旅客会主动同步这种作息时间啊?说是曾经的出租屋一条街还稍显合理,可附中的宿舍条件是全市最好的,一站内还有各种档次的公寓式小区,90年代已成规模,有钱没钱,都不需要在这条嘈杂的老街上对付三五年。
这么想下去,又有看似不相干的回忆补充进来:当银霁第一次看到那家鹤立鸡群的“附中水产养殖”时,忍不住走进去探查了一番。老板说,这个店面是以前的冰库改成的,池子都不用特地挖。冰库和池子一般会同时出现在什么场合?银霁斗胆推测,附中一条街以前有个海鲜市场,就是因为学生嫌空气太腥,才改造成了贩卖干货(有形或无形)的地方,仅留下“附中水产养殖”这么一根独苗。
学生嫌腥,住客为什么不嫌?可是……照这种思路,海鲜市场的送货员也有住宿需求,于是周边几家旅馆尚能维持日常运转;外地考生想住得便宜点、近一点,自愿忍受这样的空气,也是不无可能的。
如此前后推翻、左右互搏,到了赋格段,旋律你追我赶,思路陷入僵局。
银霁不再去想真相如何,转而向内观测,试图理解自己这份连绵不绝的暴怒从何而来。
或许可作这种注解:太可惜了,她本有机会亲自动手,消杀特权者罪恶产业链上的某个受益人,达成理想中的“完美犯罪”,然而阴差阳错地,把郑师傅送进了相对安全的监狱中,叫他还能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