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笔矫若惊龙,少顷,诗句跃然于宣纸上,笔酣墨饱。
且字体并非贵女通习的娟秀的簪花小楷,反而笔走龙蛇,整洁有形,俨然大家风范。
大家目瞪口呆,纷纷围来。
“晏二不识字?莫不是谣传?”
“应是谣传,只听她不学无术。”
“平仄虽是没对上,可这字是真真儿不错。”
“兰台的太傅惯是严格得很,保不齐晏二是被吓晕的。”
窃窃私语又响起,如同沸腾的水泡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
一波又一波地冲进李玉嫣的耳中,她焦急地仔细查看宣纸,上头未干的墨迹都表现出刚才那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人群里的夸赞也是真的。
想到赌约,她有一瞬的天旋地转。
这晏琤琤怎可能作得出来?连日和曰字都分不清的人,怎可能作诗出来?
李玉嫣憋红了脸,提裙登登几步贴近,恶狠狠道:“晏琤琤,你故意挑衅我的是不是?你怎可能作得出来?”
怎料晏琤琤并未回应自己,先是向兄长娇羞一笑后,款步走向闻讯赶来的母后,对着她行了礼。
“臣女擅咏皇后娘娘鬓边花,还望娘娘恕罪。”
“这倒无妨。”
母后的表情越发慈和,李玉嫣的心就越是胆颤。她竭力自救,仔细盯着晏琤琤行的礼——可行得极为标准,她挑不出错。
仅一瞬。
李玉嫣骤然全想明白了。
难怪晏琤琤胆敢挑衅也不愿道歉,原是早有准备。不仅能让自己出丑,还能博得母后的喜欢。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果真如月晚姐姐所言,年少时仗着乡野粗人的新奇身份游走兄长周围,到了如今还未改这乡下鄙陋的歹毒心肠,害她出丑。
李玉嫣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但碍于眼下情形,要想个法子乱一乱才好,可她拿不准主意儿。她瞥向周围,眼神投向林乐晚,求她救救自己。
“荣庆公主!”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声音打断了李玉嫣的举动。只见一女子从人群后围噌噌往中央挤了进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公主明鉴,这的确不是臣女的二姐可作出来的诗词。”
“但二姐不是有意冲撞皇后娘娘和公主的,还望娘娘和公主看在我家二姐素来娇憨的份上,饶了她吧。”
那女子头伏埋得很低,李玉嫣一时间没认出来人来,而站在一旁的晏琤琤却早已黑了脸。
她贝齿紧咬,怒气冲天似要吞噬天地。
在府中吃禁足还不知羞,竟然堂而皇之当着众人给护国公府丢面儿。
但眼下要先应付李玉嫣的借题发挥,她压下了怒气,没作声,紧盯着扬起了笑容的李玉嫣。
“哦?琤姐姐,令妹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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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考温庭筠《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自己仿写的诗句,能力有限,不会平仄,抱歉。
第18章 定风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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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琤琤立即面露无辜,哽咽大声道:“荣庆公主,此乃臣女即兴所作。”
“为何听旁人一句便心生质疑?难不成臣女会未卜先知不成?”
李玉嫣笑了笑,似是找到了一个蹩脚理由:“百花宴自是赏花咯。”
“旁人?那可是你的庶妹,怎可不信?”
“况且,与你同行的陆少安素爱流连莺花楼,捏一句花词给你,你再让你兄长提早润色。”
“这事儿轻而易举,不是吗?”
晏琤琤立即反应来,李玉嫣这段话已不再论及“是非原作”而是污蔑自己用青楼花词称赞高皇后。
她双目含泪,言语铿锵:“公主慎言!怎可如此污蔑臣女!”
伏跪在地的晏玥翎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晏琤琤那一瞬的锐利眼神刺得不敢再开口。
这会子空气静了一遭。
最后被李玉姝脆生生的一席话打破。
“七姐又凶又污蔑琤姐姐做什么?还连带了今日无法赴宴的少安哥哥。该不会是想食言吧?”
浑水摸鱼被陡然打断。李玉嫣气得咬牙切齿,剜了眼两人:“本公主怎会食言?”
既然如此,那只能乱而破之。
李玉嫣的长袖之下,一手悄悄地摸索向砚台,用力一带。
瞬息之间。
只听围观的李珣惊呼提醒“小心!”,而人群中突滚出一个人影,用背部抵挡住下落的砚台,让它偏了道。
倏尔,砚台破碎声和闷吭声一同响起,如平静池水掷入的石子,吓得贵女们纷纷惊呼。
及时躲避的晏琤琤踉跄几步,瞧清来人连忙让霜竹将飞羽扶起。
乜斜看向李玉嫣。
知她自幼性格顽劣,颇有磋磨人的手段,上一世是太子妃时,也曾在她手上吃尽苦头。
可不曾想她竟敢当众伤人。
若非自己年幼顽皮能灵敏避让,若非飞羽替自己遮挡。这厚重的砚台定能伤折自己的腿。
巨大的后怕席卷,迫使她立即沉下心来,窥觑高皇后的神情——正颜厉色,怒容满面。
的确,若真闹出是非,容易伤及李珏这还未稳的储君之位。保不准皇后还会落得一个“疏于教导”之罪。
先前的赌约她原不打算让李玉嫣兑现,以免太过出风头又损了高皇后的面子。可眼下,李玉嫣作茧自缚,她怎能放过?
她委屈哭诉:“公主贵体之躯,臣女怎真会让公主受罚呢?”
“想来我俩亲昵,赌约都是姐妹之间的戏言罢了。”
“都怪臣女并未及时说破,可我不知,公主竟想用砚台砸死臣女。”
说完,珠泪已扑簌下淌,我见犹怜。
“死”这沉重一字让李玉嫣骤然惊醒,顿口无言,她游目神色各异的众人,慌乱地不知如何辩解。
“我没、没有。都怪这地上跪着的人,好生生地绊了我的腿,才让我不慎……”
苍白无力的否认。
寂静蔓延,唯有春风吹拂满园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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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公主自己也都被吓到了,都忘了让这位小姐起身呢。”
林乐晚忽向前迈步,将跪在地上的,脸色惶恐的晏玥翎扶起来,似友好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
替李玉嫣圆了说错的话,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救场:“臣女斗胆替公主解释,方才许是因琤姐姐的香囊气味太浓郁,令人迷醉,公主一瞬间昏了神才无意拂倒了砚台吧?”
慌张的李玉嫣如见救星般狂点头,全然未在意林乐晚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嫌弃。
“这香气与鸢尾云境的那些花儿倒是……”林乐晚顿了顿,忽掩面偷笑,“这香同四皇子和李珣世子身上的香气似是一样,难怪我方才就觉熟悉。”
“仔细一瞧,琤姐姐的腰间香囊和来时不太一样呢。”
只言片语将话题轻松转移,众人的目光也都在这三人身上来回。
与其揪着荣庆公主的错,不如识相地顺着话头看戏。
被点名的李珣脸色瞬间通红,他抿着嘴半天没敢出声解释。
李瑾也紧张起来,他在意石蕴玉,但他不能承认今日与晏琤琤私见一事。
“说起来,替你挡砚台之人不是五哥身边的人吗?而方才那声‘小心’是珣哥哥喊的吧?”
李玉嫣当即接过话头,三言两语将后宫里颠倒黑白的手段表现得淋漓尽致。
眼神里尽是旖旎暧昧,话里话外不怀好意:“琤姐姐,我不曾知晓你有这般好手段,这么多哥哥关心你,你倒是有福气之人。”
虽李珏闻言变脸,但也知妹妹闯了大祸,眼见母后情绪已不妙,只好一同搅浑,疑惑发问:“琤琤,这究竟怎么回事?”
晏琤琤冷眼冷笑,林乐晚倒是好手段。
两人这一唱一和不仅转移了话题,还费心费力拉了这么多人下水,让自己陷入不利之境。
世间为难女子大有很多方式可选择,而唯有让女子自证其忠贞便是最折辱人。
她才不会当傻子。
晏琤琤笑了笑。
李珣性子软弱,她并未对其抱有希望。与李瑾会见也不可坦诚。
她眼下确实无法解释。
即使她有意嫁给李珣,但在皇后设宴之外私下相授,她已能想象到晏家之后所遭的非议。
破局之法唯有李珏。
她忍受住恶心,亲昵贴近了他,兀自装作受了极大委屈。
一双灵眸上下扑扇,溢出的眼泪宛若嫩叶上将垂未落的露珠,含情脉脉与之对视:“珏哥哥,琤琤何其无辜?”
美人芙蓉面蛊人心,让李珏一时间失神,失语,结结巴巴地顺着说:“对、对。”
众人不敢作声,而高皇后眯着眼也等着李珏要如何将此事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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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好生热闹。”低醇嗓音响起,夹着如玉的脆。
众人循声望去。
晏琤琤也收了泪,扭头寻声。
来者是李执。
一身银绣素白袍衬得超尘出俗,手持木扇,悠游行来,似一只清冷孤傲的鹤。
他向皇后行礼的姿态并无旁人畏惧亦或谄媚,一举一动清雅至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后娘娘,儿臣迟来,请恕罪。”
“你这只闲云野鹤在宫外自是安逸。”
“看在这几个月你常来向本宫请安的份上,我就不罚你。”高皇后已知李珏无解,索性开口打趣,让事态缓一缓。
李执笑得眉眼弯弯,卖了乖巧,渐渐向晏琤琤靠近又越过去。
只听宠溺道了一句“飞羽这家伙。”后,低沉笑声隐在他脖颈那串玉珠碰撞出响里。
“只言片语里,我大抵了解,儿臣斗胆解释一番。”
“自上月晏二小姐为救飞羽而不慎摔下马后,他便一直感恩戴德。二小姐自是友善敦厚,不讲究身份,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友。”
“说来,晏二小姐受伤这事二哥应知晓,怕是一时没记起来。”
李珏回神,轻咳一声表示知晓。
“至于这香气……”他低垂眼,长睫遮住眼神,让人猜不透他要如何圆场。
晏琤琤瞧着他再次踱步走向自己。
春风动,暗香涌。
她闻到了属于他的松木清香。
他忽地开扇,附身细闻。
两人靠得很近,近到她甚至能瞧见他眉间那颗不打眼的小痣。
温热呼吸喷薄,扇面微颤,掀过春风,涌向她的眉间。
那双琥珀双眸又陡然直视她,惹得她不知从何处冒出了热气,那股热气攀爬,绕了眼,红了耳,最后化作吞咽口水、眨眼移目。
让她步步后退直至贴近霜竹,热气才堪堪消散。
明明他全程守礼,连直视也仅是一瞬,可那瞬对视里,她似感受到他的不满。
莫名的、不知对谁的、非常多的“不满”。
“这香囊里用的不就是鸢尾云境里头那几簇紫鸢尾吗?”他合上扇子,慵懒发笑,“鸢尾开得欢快,旁人经过都会染上香。”
“若如六妹所言,难道那些经过那处的宫奴都与晏二小姐有染?”
“才金钗少女,少掺和大人的话题。”李执说完,收起折扇,敲打了一下李玉嫣的头顶。
李玉嫣羞得脸色通红,嘟嘟囔囔又不敢再言,近来母后甚是欢喜五哥,她都不敢招惹。
“那琤姐姐之庶妹所言又是何故?莫非是其庶妹撒谎?护国公大人铁骨铮铮可是不屑撒谎之人。”林乐晚还不肯放过。
李执又撑开了扇子,冷眼柔笑一声道:“我先前只觉许是晏三小姐记不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曾想林二小姐倒也不知这句?”
“好了,事已至此,无需再疑。”高皇后适时开口打断,再闹下去,各方脸色都难堪。
“琤琤所做诗词极好,本宫欢喜,应当有赏。”
高皇后从发间拔下那支金凤钗,眯着笑对李珏道:“太子你为她插上。”
至此,这场突兀的闹剧就此了结,无人再敢议。
唯晏琤琤听见高皇后所言似如梦初醒,收了所有表情,暗中只道不好。
李玉姝并未出手刺杀,怎的最后仍让李珏插钗[1]?这一切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她神情僵硬,见李珏手中的金钗如临大敌,脚步不自觉往后挪退。
在场之人有艳羡者如余玉湫,也有冷脸者如林乐晚。
一如上世,林乐晚默默走向人后,择了一处可站定,无声哀怨与李珏相看。
让李珏的脚步僵了僵,许久未有动作。
这些都被李执看在眼里。
他早知皇后设宴目的是何故,虽咏诗和香囊都是上辈子不曾发生的意外的插曲,但并不影响他要设的戏。
李珏,依旧贪心。
舍不得晏家权势,又不忍心见卿卿表妹伤心。就连高皇后下令的插钗,都要顾着林乐晚的情绪。
“瞧瞧,二哥紧张得都走不动道。”他要开口激一激。
李珏以沉默回应,垂眼大步往前走,直至贴近晏琤琤,欲要抬手——
“晚姐姐?晚姐姐!血?怎的流了这多血!”李玉嫣忽然惊呼出声。
闻声望去,林乐晚突跌坐在地,又要顾着大家闺秀的模样,而又疼痛难忍,无声哭得梨花带雨,脸上表情莫名诡异。
只见她的左脚踝的里袜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仅一瞬,血液直淌,触目惊心。
“乐晚……”李珏见状慌了神,他顾不得什么插钗,直冲冲地奔了去。周遭人也纷纷围去。
高皇后神色凝重,蹙眉瞧着那团在一处的人,并未有动作。
自己设的百花宴上见了血,必定落人口舌。
暂且不说林乐晚是镇南王的女儿,而镇南王是支持珏儿的武将。最要紧的是这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轻微小事都易掀起波澜。
虽是愧对晏琤琤,但事情孰轻孰重,高皇后在这一刻已有衡量。
安抚好镇南王府,之后再哄她也不迟。
“来人,传太医!”
随着高皇后的高声下令。一时间,熙熙攘攘,御花园内乱作一团。
而晏琤琤早已轻巧地退至人后,让出了一条道,冷言瞧这一切。
身旁忽有轻响,松木清香涌动。一袭白衣翩然而至,珠串清脆,像极了为这最后的闹剧打着节拍。
“多谢夫子今日解围。”她笑道。
“七妹历来智弱,还望琤琤不要责怪。”
晏琤琤听这犀利又认真的措辞,不免疑惑地侧目,正与那双琥珀眼眸撞个满怀。
李执仍旧笑容和煦,梨涡映漾。一副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谪仙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