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云山穿上满眼的绿,盖过寒冬里的白,偶尔露出坚毅的黑石。
周遭一片寂静,间有动物冲撞树木发出窸窣之声,还有连绵不断的风声。
明月之下,高耸山头有一纤瘦身影。汹涌山风涌进那人的宽大袖袍之中,呼呼扇动飞舞着,像试欲邀月共舞,又像试欲与月比清霜。
咕——
夜鸽扑簌飞来,落在李执的肩上。
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拆下绑在鸽腿上的情报——红丝带意味着是来自晏家的信息。
顾不上风缭乱他的长发遮住他的眼,急忙地卷开看。
“姮寻师,意请主上,其公允,遣其兄不日登府。”
短短几字,李执将其反复看了好几遍,反复默念好几遍,直至纸条摩擦出了丝,堪要裂开,他才如获至宝般放入怀中。
“好,甚好。”
他无声大笑,伸手将信鸽放飞,仍由袖袍猎猎作响,宛如胜利的号角。
不远处,一队车马沉默地在暗中潜行,但逃不过李执那锐利的眼,他似捕猎的豹耐心等待着。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
紫色长袍飘入了视线,斯山然手持木扇挡风:“怎笑得这么开心?晏家那俩婆子后续如何了?听闻只是发卖?”
李执收敛笑容,语气冷淡:“我亲手杀了,许是已被飞云埋在乱葬岗了。”
斯山然闻言“哦”了一声。视线落向山下,表情严肃:“这队人马今夜出城不知是高皇后指使还是太子指使?”
“李珏素来优柔寡断,不像高皇后野心勃勃。你无需揣测是谁的主意。”李执平静回答。
斯山然眯着眼,冷笑道:“呵,陛下亲自下旨需全须全尾地将这为解宁州春旱的救济物资送去,看来也就高皇后胆大包天,誓要分一杯羹。”
“高家长兄身居首辅之位,小弟身居礼部右侍郎。满肚的仁义却做不出一件仁义事。”
“此事并不稀奇。”李执再答。
回想起朝堂之下的波云诡谲,两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无言地看向山下那队人马如游蛇般的走迹,扰得寒鸦鸣,树林响。
斯山然嗤笑道:“是老手啊,绕着小道乱走,还特意路过乱葬岗。若非高处,定被迷惑。”
月攀爬半空,夜风无言柔和地吞掉周遭一切的声响,忽见一棵耸入云霄的松树倒下。
“高处不胜寒,却可观天下。”
李执才露出柔笑回答,继而吹响特制的竹口哨。
忽十几名黑衣人宛若声响如鹰鸣的哨声那般利落又飞速地刺了过去。
树木与晚风此起彼伏,共同狂舞。浓浓的春意掩盖了刀枪金石之声,直至最后一棵大树停止了动作。
最终的胜果被李执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收尾就交给你了,斯大掌柜。”
他转身飞走,向灯火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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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家祀堂,灯火长明。
霜竹站在一旁,惊讶得大气不敢出。
她不懂晚饭时小姐爽快同意了三小姐的共同学习的要求。她也不懂晚饭后小姐提出要祭拜先祖,更不懂此时小姐一脸平静地跪在蒲垫上,十分熟练地转佛珠念经是为何。
即使素来迟钝的自己,也终于发现小姐自高家马车冲撞后,整个人,所有性格完全变得不一样。
可能是冲撞导致的额头伤口影响了脑子,也有可能是藤条抽得太狠错乱了脑子?
霜竹不敢说话,心里只合计着通通禀告给老祖宗。
然后看见小姐平静又熟练地拿出卦胜,算了一卦后,她心中的惊讶和害怕达到了顶峰。
直至木樨匆忙进来,示意她先出去,霜竹才彻底松了口气,利落地退出直奔聚福院去。
木樨懵然不知霜竹在怕什么,索性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地上的“大凶”卦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小姐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联想到今日上午小姐让她做的事……难道小姐真是霜竹揣测的“鬼上身”?
她轻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理的猜想甩出去,轻唤一声:“小姐。”
晏琤琤没回应,慈眉善目的模样。
口里振振有词,手中秩序井然,再次将卦胜抛洒腾空。
“啪”,翻出了“大吉”。
才昂首露出甜美温柔的笑容,稚嫩的脸庞,活脱脱一名豆蔻少女模样。
可语气清冷:“怎么了?”
木樨回过神,低声道:“小姐。奴拿了您的令牌进了府兵营里,一首领男子择了俩人去了。”
“那两人刚回了消息说发卖的车甫一出了城后就立即动了手。”
“按您的吩咐,洒扫婆子剜去了双眼,割去了耳朵,修花婆子只打断了经脉。”
她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抖。
只听得晏琤琤“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夜风入窗,灯火恍惚得忽明忽灭。暗红的佛幡下,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如几十双眼低垂看着堂内。
木樨没由来的心慌,她颤抖着大胆问道:“发卖于那两婆子而言已是最为严重的结局……为何您还要……”
晏琤琤低垂着眼,平静回答:“木樨,发卖只是护国公府的惩罚,并非我本意。”
“用什么替人作伪证,那就要失去什么。”
“至于修花婆子,我为何这样。”
她停顿了许久,久到木樨以为自己出现在这里,白日干的那些事都是幻觉时,才听她继续说道——
“那日她自己发誓说若是撒谎便不得好死。”
“我只是帮她一把。”
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回答今日吃何那般稀松平常。
闻言,背部冒出的冷汗彻底蔓延全身,木樨突然很想相信霜竹的推测,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鬼使神差地称赞:“那倒是小姐菩萨心肠,替她践行了誓言。”
“你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晏琤琤并未在意她的失言,温柔伸出手将地上的卦胜拾起,贴心地捧过来递给她看。
青葱小手在乌黑的卦胜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格格不入,又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枝叶显露纯真。
“我怕你不安心,特地为你算了一卦。此事列祖列宗说的是大吉。”
木樨咽了咽口水,笑了笑,想到方才的“大凶”,尴尬得眼睛不知放哪。
许是被看出自己的局促,听晏琤琤柔笑道:“方才那‘大凶’是替我其他事算的,你莫要惶恐。”
小姐轻声说着,脸上莫名露出一股落寞,惹木樨脑袋空白,舌头打结地应了一声。
灯火幽幽,月亮也慢慢爬上来。
见晏琤琤起了身,木樨习惯性地蹲地替她收好卦胜。
一旁的淡粉色的裙摆停住,询问从头顶传来:“木樨,以后你是我的人对吧?”
“嗯。”语气坚定。
木樨已接受这样有礼节的睚眦必报的小姐,即便“鬼上身”,总比过往看着跋扈实则受到欺负只敢闷头大哭,对着院内人发脾气要好。
况且自小姐九岁回府,她便一直贴身服侍着。在她心里早已把小姐当亲妹妹看待。
她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愿意变得更好的主子。
银铃般的笑声从头顶再次传来,木樨抬头望去,晏琤琤脸上的笑容宛如春山上怒放的花朵儿,美得她愣了一瞬,又连忙低头收拾卦胜。而后,她起身跟在晏琤琤后面,又冷不丁地听到:“飞霜姑娘还在府里吗?”
瞬时转变的语气和略有严肃的气场砸得她眼冒金星,喃喃低语:“已…已经回襄王府了。”
“明日一早拿我帖子去,把人请来,先委屈姑娘呆在聚福院耳房。莫让旁人知晓。”
“骆嬷嬷探亲回来了么?”她的语气越发冰冷。
木樨道:“今日傍晚时回了府。”
“那让霜竹去告知骆嬷嬷,明儿巳时初刻来聚福院外,届时我会唤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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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踏春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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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身衣服如何?”
李执张开修长双臂,扬起皦玉色银线绣鹿纹的宽袍,自顾自地转了一圈。
斯山然慵懒地躺靠在椅上,悄悄地摸了一块糖酥扔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不是说晏泓涵会登门拜访么?你这般心急作甚。”
“这样的打扮同我去宝蕴楼,保证西夏新来的姑娘们都爱上你。”
糖酥的香气在破碎那刻弥漫开来,李执略有不快:“为人师者,须有谦虚做文章之姿态。何须等云奴登门。”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个幸福的笑容:“琤琤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若此后她能学有所成,那全朝都人人皆知我是她的老师。以后不论她遇到何事,我有资格且能够为她辩护一二。”
斯山然:……
“那你便穿这身吧,衬得你堪比天下闻名的江宁周老夫子。”
李执那温柔眼瞬时冷如冰霜,可笑容依旧和煦,无言地盯着斯山然。
“咳。”
斯山然被盯得背后发麻,当回过神来知晓自己说了什么时,登时从侧躺状态一跳,站直了身子。
毕恭毕敬地放下偷摸得来的糖酥,诚恳地道歉:“抱歉,我忘记周老夫子是晏二小姐的外祖父,胡乱了辈分。”
……
“飞羽。”李执唤道。
不一会儿,飞羽抱着一堆字画和笔墨纸砚冲了进来,一股脑儿放在厚厚的地毯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摆整齐。
看到熟悉的字画,斯山然瞪大了双眼:“这……这不是我宝蕴楼的镇馆楼之宝吗?”
飞羽笑嘻嘻道:“是了,高宗朝被誉为‘画仙’的孙老夫子的画。我方才飞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楼顶拿下来呢。”
斯山然:??
他怒目而视。
却见李执很平静地从地毯上那一堆物什上,拿了一方砚台递了过去:“这砚台是高祖朝时期,‘字圣’张老夫子使用过的,而且是由汝州岸石做成的。”
“真的假的?司恒我发现你自几个月前开始,到处都能寻到好东西啊……”
斯山然狐疑夺过,仔细观察许久这砚台确实如李执所言后才展开笑容。
但看到地上一堆宝物,他佯装痛心疾首:“飞羽啊。这些珍品可不能都丢地上啊!”,倏尔嬉笑道:“我看都摆我宝蕴楼去才是上上策。”
“这些都是琤琤的入学礼。”
李执无情回绝,而后吩咐飞云将物什一一装入他准备好的锦袋里。
直至最后一样装好,他才抬头望向日头,向飞云问道:“飞霜已去了多久?”
“约莫一个半时辰了。”
李执低垂着眼,柔情似水,“那着人备马,收拾礼物和甜点去护国公府。”
“是!”飞羽语气激动。
春风拂过李执的衣袖,他脸上带着柔笑,大步向前走着,全然当作没听见斯山然最后的那句话。
“也不知这么上心作甚,人家属意新太子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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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福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时是各院里请安之时,其他仆人纷纷各司其职,怕被抓着小辫子。
唯有骆嬷嬷双手抱臂,斜着身子站在路旁,大多数的弯腰仅向着主子,就连周氏的贴身婢女蝶兰都得向她行礼。
“骆嬷嬷,站在这作甚?怎不进去?”周氏问。
骆嬷嬷陪着笑脸:“劳烦主母挂心,小姐只吩咐了要老仆站这儿等她,要做何事老仆不知晓了。”
“噢。春日太阳也晒,这会子人来人往也不方便,你且同我进去罢。”
周氏对这从小照料晏琤琤的婆子心存感激,说话也客气几分。
骆嬷嬷自是“欸欸”笑着应了,直着身子跟在周氏后面同入了内堂。
可一进门,坐在侧边的晏琤琤刺来的锐利眼神让她为之一颤。直至她别过脸,那种让人慌张的感觉才消失。骆嬷嬷乖巧地弓起身子往晏琤琤身后走去,讨好道:“小姐,老仆一直按您的吩咐站在外头等着,但主母非要老仆同进来,她是您母亲,咱也拂不了面。”
“小姐,您应该不会怪老仆吧?”
骆嬷嬷是低声下气,可表情丝毫看不出卑微。她知晓小姐最忌讳主母指使自己院内的下人,更何况于小姐而言,自己完全属于她的人。
本以为会像往日那般得到一句无妨,或者说不管晏琤琤亲近地说什么话,她都不在意。
可却听晏琤琤语气清冷道:“怪你有何用?你已然进了内堂便安分呆在我身后。”
骆嬷嬷盯看晏琤琤的侧脸,恍惚间想起那年纯贵妃娘娘应邀来府上。
所有人双膝跪在地上请安,只有她胆子大,低着头偷偷瞄了一眼。纯贵妃娘娘就坐在高位上,花容平静地带着笑,伸轻拂玉手示意让所有人起身。
她记得,明明发髻上的珠宝闪耀得让人睁不开眼,可那股上位者的气势硬生生地夺走了她所有的心思。
眼下,小姐脸上的表情、姿态和那时的贵妃娘娘一模一样。
骆嬷嬷的心中陡然紧张起来,紧闭着嘴,退后了一两步候在霜竹身后,看着晏老太太在声声问候中从里屋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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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怎么这样的天了还穿得这么厚?”晏琤琤率先发声,语气娇俏:“是不是嫌药苦,背着张嬷嬷偷偷把药都倒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惊觉晏老太太近日穿的衣服倒是越穿越厚。
晏老太太端暖茶的手都被晏琤琤这一嗓子的责问逗得颤抖,她笑了笑称赞一声:“还是琤丫头心细。”
“不过我又不是稚子年岁,怎会把药倒了?”她顿了顿,长叹:“许是年岁渐长,身子骨不似以往那般硬朗。冬日的寒怕是要夏日才能祛。”
“说来,我前几日昏迷时,飞霜姑娘特意用了以药入香饼的法子,说不定对您这伤寒大有益处。”
晏琤琤坦然地聊起受罚一事,让想要邀功的箬睦脸色瞬时尴尬闭嘴,慌张地避开了眼神。
晏老太太见状,有意化解矛盾,笑道:“巧了,箬姨娘也特地寻了民间神医开了这法子,你母亲亲自盯着刘大夫配方。”
“我闻了香薰后,头晕畏寒症状的确都减轻许多。”
她欣慰感叹:“两人素来交好,心也细,为了我的身子都想一块儿去了。”
“是么?不过,我听说若是大夫不慎开了相克的药材,那这香饼反倒有毒致命……”
晏琤琤顿了顿,起了身径直向焚香盒走去,拿起一旁的火折子点燃。
一股幽香弥漫开来。
轻拂入鼻,和前世最后得到地线索一样,她露出了冷笑。
隐隐约约夹杂着丽春花的香气,剂量不多,但足以让人上瘾。
后宫那些不受宠的妃子对此花又爱又恨,不慎使用多了极易暴毙而亡,可用少了,长夜漫漫难以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