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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有俗,须祭拜菩萨,得以净化后方可入后院圣潭。
而且,男女也须分开进入祭拜,因此大堂中间悬挂太宗朝御赐的金绣薄锦布,男左女右,意味着不染世俗。
晏琤琤闭着眼虔诚地跪在蒲垫上,将那夜在晏家祀堂算的卦胜结果无声默念给菩萨听。
继而睁开眼,语气真诚:“菩萨,保佑信女所做之事顺利。”
“菩萨,保佑您。”
说完连磕三头,瞥见薄锦布另一边的人影似渐淡,才缓慢起身,一旁的霜竹连忙来扶。
却被一僧人拦住。
“施主心慈面善,是有大福气之人。可不该久留此地,以免无法去往西天极乐世界。何不放下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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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莫思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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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竹冲上前,不悦紧皱眉头反驳道:“你这僧人胡说什么?什么极乐世界,我家小姐刚豆蔻年华……”
“霜竹。”晏琤琤开口打断了霜竹的话,伸手将其护在身后,才慢悠悠地回答:“哦?师傅瞧着眼生,许是不知晓我乃护国公府晏家嫡女。”
“大逆不道之话,还请师傅慎言。”
如春的双眸里满是防卫,明是少女模样,却气场一如高门贵妇那般强势。
霜竹登时不敢开口帮腔。
怕起冲突。
不料那年轻僧人笑了笑:“老衲法号慧明,京畿人士,自是认识大名鼎鼎的晏二小姐。”
“所以老衲才开口苦劝小姐。”
“前世冤孽已是执念,执念不放,难以圆满。”他沉声道。
宝恩寺香火绵延百年,多有能人志士,晏琤琤倒也并不害怕,反驳道:“这是菩萨给我的机会,怎算是执念?”
慧明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语重心长:“老衲曾开天眼,知晓姑娘此举实乃有天大的风险,稍有不慎,怕是易陷入危险之境。届时,进退两难,如履薄冰。可谓得不偿失。”
“不如平稳度过一生也算是并未泄露天机,以保此生乃至后世子孙的荣华富贵。”
檀香幽幽萦绕堂内,香烛星火明灭。一旁的小沙弥正敲着木鱼念着经。
晏琤琤冷着脸紧紧盯着僧人,忽笑了笑,泪花攀上鸦羽。嗓音颤抖:“您怎知我会‘得不偿失’?”
“前世冤孽谁可解?心中苦痛谁可解?怎可轻描淡写?怎可轻易放下?”
“世间难得双全法,可倘若我偏要这双全法呢?”
晏琤琤语气激动。
霜竹见状,紧紧拽着她的衣袖。若是在宝恩寺出了小姐大打僧侣传闻,怕是会引起圣怒。
不过慧明似是意料之中,只见再次双手合十道了“阿弥陀佛”,长叹一声后才道。
“既然施主坚持,老衲只有一句好言相赠。”
“夏愁秋怨冬长昏,一片花飞减却春,落花风雨更伤春,劝君怜取眼前人,莫思归。”[1][2]
“佛渡有缘人,愿施主便是有缘人。”
话毕,慧明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让出了往后院的通道。
一瞬间似天光大亮。
双眼垂泪的晏琤琤本能地顺着光望去。
繁花绿柳下,一袭皦玉长袍的李执矗立于那,昂首眺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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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全低着头,弓着背,小心翼翼地将李珏从红木马车上扶下来。
一双花青色嵌岩玉琉璃蛟纹方舄稳稳当当地落在嫩绿草地上。
张全的眼神瞟来瞟去,心中不停地嘀咕。
先不说高皇后家世背景煊赫,手腕了得。就说今日陛下派他这个御前掌事来伺候太子。
而他能在陛下身边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不过是揣摩圣意。
惠帝今日之安排定是因李珏会是未来的储君。
思及此,张全的笑容更深,背更弯了:“太子殿下,老奴常听旁人说宝云山的春景甲天下,而这‘宝云明境’更堪称一绝。”
“今日沾了太子殿下的贵气,得以一见,真是老奴之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李珏不同于高皇后,他最爱听奉承也最好糊弄。
果不其然,李珏被哄得满面春风,随手就打赏了一把金瓜子。
张全双手接下,佯装激动得要跪地谢恩。
“公公免礼。只不过,孤吩咐的事儿你都办好了吗?”
李珏背着手,目光似是眺望某处。
张全看不清表情,掂量着如何把话说得更加圆满。毕竟要悄无声息地封锁宝云山一事并非易事。守卫的羽卫挡得住平头百姓,却挡不住皇子国公啊,更何况上宝云山的小道繁多。
“回太子殿下,老奴已按您吩咐派了羽卫把守各条大路。”他谄媚笑说着,末了又夸赞道,“一路走来皆无他人,想来是因您这太子贵气震慑,所以旁人都不敢近这宝云山。”
树叶哗响,一辆紫蒲流苏马车从不远处穿梭而来。
对于张全最后的吹捧,李珏并未有所回应,只丢下一句“你同紧护卫守在此处,莫要靠近”后便匆匆向前奔去。
张全得了令,直至那双蛟纹方舄消失于视野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那辆马车。
他皱着眉心中生疑,不是说约见护国公府二小姐吗?这马车瞧着不像是晏家的啊?
好奇心作祟,悄步靠近隐匿在成荫绿树后,闹得青鸟飞向碧空。
不远处。
“珏哥哥。”
林乐晚一袭紫藤花纹薄外衫,纤细的腰身一览无遗。朴素的发饰显得越发小家碧玉。
她手轻心细地拿出香帕替因奔跑出汗的李珏擦拭,“你都出汗了。”
收手的一瞬被李珏轻柔地握住手腕,她害羞地眨着圆眼,面若桃花,无言微笑。
“乐晚,今日约你来,是有一事要告知你。”李珏眉头轻蹙,鼓起勇气开口道,“百花宴上,母后将宣告我的婚事……”
不料,林乐晚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嘴前,顷刻间,眼中早已泪花闪烁,苦涩道:“珏哥哥,此事我早已知晓。”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我知你做不了主。”
“珏哥哥已二十有一,应当娶妻。”
“晚儿不难过,只为珏哥哥感到开心。”
“陛下和表姑母做出这样的决定,定是因珏哥哥是未来的天子。”
见她的眼泪如断了线那般坠落,却依旧扬起笑容,坚韧又易碎的模样,让李珏心中更是难受。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宽慰乐晚,可明明这样的处境是自己造成的,最后只哀叹一声:“若是那年雪天我不曾去过护国公府便好了……”
“若非如此,琤姐姐便不会纠缠珏哥哥,可护国公府也不会支持……”林乐晚抹去泪花,笑着娇嗔道:“为了珏哥哥,晚儿不贪心。只要珏哥哥心中永远有晚儿就好。”
李珏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爱意,伸开双臂将林乐晚紧紧拥在怀中。
如画风景,一对璧人相依偎,十分温馨。
而晏琤琤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手中拳头紧攥,血液中呼啸奔涌的愤怒无处安放。本以为不会再悲伤,可见到那一幕后仍被一股悲凉情绪左右。
一幕幕回忆片段闪回,她终是对上了那年的记忆。
哦,原来百花宴前,李珏曾约见过她。那时爽约的理由也是事务繁忙。
于是她乖巧地在家中等着百花宴的相见。
她记得那时只要李珏事事与她说,她便高兴得很。
旁的都无关紧要。
原来真相是这样。
“小姐我采了花,可美了。”
霜竹的话从身后方传来。晏琤琤平息了情绪,摘下此处才有的晏老太太最喜爱的紫云英,转身离去。
她不想让霜竹看到那一幕。
以免显得她曾对李珏的真心太过廉价,以免显得李珏对她的真心太过虚假。
十四岁的晏琤琤不会愿意见到这样。
二十三岁的晏琤琤也不愿霜竹为了曾杀了她的人安慰十四岁的晏琤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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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二小姐。”李执轻柔地唤一声,边向自己靠近,边伸手递来一盘糖酥,笑道:“孔夫子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糖酥是妙味斋的老师傅经过多重繁杂精细的工序后亲手制成。”
“请二小姐品尝。当是本王的见面礼。”
而他身后不远处的飞羽正将包裹食盒里的糕点一盘接一盘的端出来。
晏琤琤低头看。
青瓷圆盘上,满满当当的糖酥泛着诱人香味,鲜甜的蜂蜜淋在上面更为诱人。
可她已不爱吃甜食了。
自从林乐晚封贵妃那晚,在她爱吃的糕点里下毒后,无人知,永宁宫内再无甜食。
自从晏家入狱前,母亲送给她最后一份食盒内是甜点后,她对甜食难以下咽。
她摆了摆手,胡乱地编了理由,将周氏搬出来搪塞道:“母亲说我快及笄了,不能如年幼时那般嗜甜。”
扯出一个浅笑,对视上李执温柔的眼,心中千回百转忽涌上心头。
她妄想透过他的眸子看清他这个人,看清他今日所做的一切的背后的意图。
巧合的时间,巧合的地点,方才提议停车改走小道上山,现在这些早已准备好的糕点。
一切太过巧合,令人生疑。
大脑飞速运转,最后轻声试探道:“你是故意的吗?”
李执的笑眼处的细纹渐淡,眼尾微微垂下。琥珀瞳孔轻颤,眼神里冒出一丝无辜不解和一丝无措。
好看的眉轻蹙,倏尔又松开,紧张被眉心留下。
青丝被风裹挟,掠过脸颊,他眨了眨眼,似是在思考怎么回答。
见他的嘴角微微下落,梨涡渐浅如雨打荷塘渐消的涟漪。喉结上下滚动,最后落回原地。
晏琤琤紧盯着他细微表情,想从细枝末节里找出“故意”的证据,最后无功而返。
“什么?”他说。
语气里满是不解。
两人靠得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气,若寒霜可盖过糖酥的甜腻。
冷冽的风让晏琤琤瞬间思绪清明。
出来踏青是彼此临时的决定,停车漫步上山和选择小道本意是为了感受沿途风景。更何况李珏与她相约是西边的椿山。
所有的揣测被自己一一推翻。
最重要的是她是重生之人,可李执不是。他不会未卜先知,今日这番更谈不上故意不故意。
“我忆起上次你央求我带你来宝云山观竹雀,今日索性履约。”李执的表情颇为真挚,“至于这糕点糖酥本与一些墨宝字画是本王的礼物,只不过拿了部分出来而已。”
他笑了笑:“本王倒觉二小姐太消瘦,莫要拘着天性,吃些糖酥倒无妨。”
听完解释。
晏琤琤心中的冷笑更发深了,看来这一切的巧合是老天爷怜惜自己罢了。
许是那些冷意和戾气略藏不住,她敏锐感受到李执那双笑眼似渐渐僵硬,眼中光亮变暗。
她客套地补充道:“多谢夫子挂念着我。”又大喇喇地感谢了一通飞羽,才收敛笑容。
但再也没了心思踏春。
“咚——”
下山途中正巧遇上僧人撞击古钟,发出回荡绵延又厚重之声,响彻远方,一直落向山脚。
她抬起头,看向山巅宝恩寺上的巨大的铜身佛陀,慈眉善眼。一双慧眼低垂着望向山下,怜悯着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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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甫一在晏府正门前停平稳,就遥见一着褐石色袍衫的人从外仪门小跑出来后,与他们擦肩而过。
晏琤琤眼尖,认出这褐石色袍衫正是永宁宫外院的宫奴。
应是这百花宴明日即开。
果如所料,送别李执后,她还未踏入外仪门的鹰空游廊时,便被早早地守在一旁的仆人叫住。
她认出这人是菡萏院里,母亲身边的。
“二小姐,老爷主母吩咐奴告知您,您一回府先去松竹堂,老爷他们在那等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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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用唐代杜甫的《曲江二首》:“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2]化用宋代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第14章 莫思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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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晚霞缱绻还不肯消,东边的月亮便温柔向上探。
晏琤琤跟着婢女身后走着,细细打量着上一世因厌学而极少踏入的松竹堂。
庭院两旁的牡丹花开得旺盛,夹在院墙旁的挺拔青葱,蓊蓊郁郁的绿竹里,一红一绿,花肥竹瘦别有一番风雅。山石点缀,满架蔷薇,前有紫藤穿石绕檐,后有垂花镂空门,交相辉映。小木亭穿风弄月,小池塘雾气袅袅,塘中游鱼富态可掬,月光碎影,沉璧自乐。
她从未发觉,婚后曾去江宁外祖父家省亲时见过的水乡风情居然被父亲一比一的复刻,搬进了这书房的堂前庭院里。
阶下小石板排列成甬道,路两旁粼粼播撒白色鹅卵石,水汽弥漫,如履云端,路的尽头安坐着两盏矮垂花方灯。
地上纤细身影颤悠,火心跳动,明灭幽幽,一如她那忐忑之心。她抬头看,母亲正站在檐柱旁,眉头紧蹙,面露忧色。
这是自上次聚福院毒香饼事件后,两人的再次见面。
母女两人无言对视。
半明半暗的夜色里藏下许多情绪。晏琤琤微张嘴,正思考着说些什么十四岁少女说的俏皮话来拉近关系,不让彼此生分。
而周氏亦如此,她手中紧捏丝帕,踌躇脚步,欲上前又后退。最后眼泪倒是比话先掉下来,忙不迭地侧着身子,用帕子擦拭。
她强行笑了笑,话赶话:“姮娘,可食饭否?我特意吩咐了膳美斋的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吃食,你父亲刚从卫尉寺回来,等着你,咱们一起吃。”
“站在屋外作甚?夜里风大,同我进去呀。”
声音骤停。
周氏张着嘴,声音越发的轻微,打着颤。
“姮娘,之前是母亲错怪你了,原宥我好吗?”
带着哭腔。
晏琤琤愣住。
在这一瞬,听到母亲嗓音里的哭腔,她不知为何从心里涌上一股酸麻的,苦涩的难言情绪,让她不自觉地鼻尖红楚。
她低垂下眼,侧过脸,哽咽声线,细声细语:“孩儿之前的确太过顽皮,令母亲误会实属正常。以后琤琤会当得起身份,不让母亲劳心。”
“……我与母亲之间,无需这般生分。”
又将满腹组织好的俏皮话随着咸酸眼泪咽了下去。
抬头回了一个笑容,语气松快:“下午同老师踏青,刚回府,不曾饭食。今夜倒是叨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