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学籍档案上的出生日期弄错了?可哪怕是乌龙,也不至于令他这般情绪浮动才对。
她缓慢地把纸袋放下,小声问:“简寻,怎么了?”
她在胡乱猜想,曾听说过有些人格外厌恶所谓的“惊喜”,她是不是无意间撞到了简寻的忌讳?
简寻唇角颤动着,面色从来没有这样鲜明的波澜,司遥瞧不出好坏,更怕好心办坏事,轻轻咬了咬下唇,已做好了道歉的打算。
他声音喑哑,低沉得不像话,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问题,不解她为什么知道他的生日?可她刚刚已说明了原因。
若是蛋糕和礼物,十八岁成人仪式,是否也该稍稍有些仪式感?
何况,司遥觉得自己做得很少,也很流于表面——在她的认知里,这不是过生日最正常不过的筹备么?
她特地选了傍晚时分替他庆祝,正考虑到他今天晚上还要跟家人一起庆祝,借着帮扶结束这段空隙,也免得占用他太多私人时间。
司遥琢磨了片刻,认真地把心底的想法坦白。
她说到家人的时候,他的喉头明显哽了哽,面上露出了一丝逃避。
简寻的嗓子里像滚落一瓶浓烈的酒,刺痛呛喉,灼得他说不出话来。
司遥小心翼翼:“如果你觉得是我自作主张,我跟你道歉,我没有恶意——我们毕竟认识了一段时间,在学习上你也帮了我很多,我……”
她没能继续解释下去,简寻哑着嗓子说:“司遥,谢谢。”
他似乎已调整好情绪,轻缓地抽了抽鼻息,视线下落,扫了眼纸袋,“礼物就不必了,我不会收。你想吃蛋糕么?”
司遥一怔,羽睫扑闪,“你、你不用回家跟家里人庆祝么?”
她小声问,却见简寻已经坐在了桌前,修长的手指在拆蛋糕盒。
那是一艘宇宙飞船模型蛋糕,深蓝和浅蓝奶油交替,绘成深空星舰。她翻过简寻的朋友圈,推测到他的喜好,特地去找最爱的蛋糕店下单定制。
简寻没有回答,透明的亚克力盒子揭开,他抬眸望着她。
“我一个人吃不完。”
司遥这才点点头,笑着坐到了床边,摆好刀叉,见简寻就要切蛋糕。
“还没许愿!”她忙阻止,还打算点蜡烛。
简寻淡淡道:“我不信这些,吃蛋糕吧。”
他手腕施力,已破开了绵密的奶油,司遥有些意外,但也只得尊重寿星的意愿。
她尝到久违的美味,心情大好,又瞧见被冷落在旁的礼物,咽下嘴里的蛋糕,轻声说:“简寻,礼物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是很贵重的东西。”
她顿了顿,“是我拿钢琴比赛的奖金买的,没有花父母的钱,你不要想太多。”
司遥搁下蛋糕碟,抽了张纸巾擦手,又把纸袋拎过来,虔诚地递给他。
简寻垂眸扫了眼,认出iWatch的包装盒。
原来,对于司遥来说,两千多的礼物并不贵重,而他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他心底闷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面色无澜,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声说:“我用不上,不能收。如果你想送礼物,为我弹首钢琴曲可以么?”
司遥搅起一团奶油,讶然望着简寻,点头道:“当然可以,但是……”
他目光灼然,专注地看着她的脸,“「Raindrop.Prelude,Op.28,No.15」肖邦。”
他说英文时总有一种魔力,驱使司遥往下沉溺,最后鬼迷心窍般点了头。
她坐回到钢琴前,无需找出五线谱,这首曲目已烂熟于心。
简寻就坐在她身后,倚靠着椅背,悄无声息地点开手机录制键,轻轻阖上眼。
淅淅沥沥的雨,纷纷扬扬的水滴,轻柔而循序渐进地溅落在他的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面之下涡旋一道水痕,越簇越深,引力将世间万物都吞纳,不留一点痕迹。
他心潮迭起,好似在这刹与司遥漫步于雨幕连天的冬夜,轻缓的脚步踩在雨滴之中,他们抛开了伞,任水注冲落凡尘的桎梏、约束。
沿着一条望不尽边际的河堤朝下走,无话不谈,沉默有时,没人提前退场。
琴声休止的刹那,他缓缓掀起眼皮,视线聚焦在司遥柔美的背影。
他倒扣住手机,司遥转眸望着他笑。
在他的唇角稍稍扬起一丝弧度之际,刺耳的嗡鸣划破了美好。
美梦陡然下沉,简寻瞧清楚那一串数字,心若寒霜。
他喉头哽滞,长睫稍敛,最后在司遥略带疑惑的目光里按下了通话键。
司遥能清晰地察觉到简寻的脸色变得又冷又凶。
第14章
周末过后学生如期返校上学, 可四班最后一排空了个位置。
一连三天,简寻都没露面,有班干部跟老师打听八卦, 传回来消息说是简寻因家事请假, 李天铭特批。
司遥出入教室,偶尔瞥见那空荡荡的位置,会想起那天简寻神色匆匆离开琴房时的模样。
他拎起书袋,动作迅速到没有任何犹豫。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来得及跟司遥道别,礼物和没吃完的蛋糕留在桌上,屋里弥留一丝冷清。
他周一没来学校,她犹豫了大半天, 发去一条微信关心,石沉大海。
朋友圈快要被她翻烂了, 对面没有丝毫的动静。
夜晚的帮扶自然取消, 眼镜男跟张承宜转战其他位置, 周慕臣倒甘之如饴地坐到了她身边, 信誓旦旦拍胸脯,让她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司遥刚从大神门下出师, 自然没有周慕臣以为的那样殷切。
到了周四,司遥早读踏进教室,熟悉的位置依然空无一人, 桌面堆积了这几天下发的各科真题试卷和课后练习。
她小步经过,装作偶然撞见的模样,热心地替简寻收拾好, 逐一拍照,再利用自习课整理了这一周的学习重点, 分门别类列成了文档,跟随那些试卷一起送到了对话框那头。
简寻依然没有动静,甚至连句感谢也不曾来过。
直到这天晚修,司遥被语文老师喊去办公室议定优秀范文,李天铭和前桌老师的对话窸窸窣窣扑进她耳朵里。
“简寻他爸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化学老师问。
“下午特地给他打了电话,看样子家庭比较复杂,说是明天下葬……眼看周五了,我就叫他不着急赶回来,趁周末两天抓紧时间复习,有什么不懂下周私下来办公室问。”
“可怜呐,家里也没个靠得住的亲戚帮衬,让他节哀吧。”
司遥瞪大了眼,一时失神。
原来那天傍晚,简寻在琴房接通的电话,是有人在宣告他父亲的死讯?
她的掌心不知何时微微沁出薄薄的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所幸语文老师没留她太久,等到她迈着机械般的步子踏出办公室,屋外冷风不着意地扑上脸颊,她陡然惊醒。
她下意识掏出了手机,拐到走廊的尽头,胳膊抵着冰凉的围栏,迫不及待想要传递那份盛烈的关心。
【简寻,你还好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
她犹豫了片刻,选了个温馨的拥抱发过去。
消息送出,渺无音信,往上是一长串的重点总结和习题图片,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消息,又或者,他忙到根本没办法分心。
那毕竟是他的父亲,至亲离世,而他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离所谓的独当一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可司遥好奇,化学老师为什么那样说呢?
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那他的妈妈又去了哪里?难不成真跟周慕臣所讲的八卦那般,他妈妈抛弃家庭离开了他?
她怀揣着这份不解,独自在长廊吹了会儿冷风,握着寂静无声的手机伴随上课铃回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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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禺一直很偏僻,虽然近几年政府着力开发,修了高铁站,规划商业区,通地铁直抵CBD,还有不少名校央企进驻,可除了毗邻扬城市区的那一带稍显繁华,在蛛网的后沿是多不可数的落后地带。
南禺是扬城的郊区,简寻出生的小镇又在南禺的郊区,靠近某座水库,依山傍水,偶有城里人会驱车到此自驾游玩。
而简寻家中萦绕的流言却并不似昳丽的风景。
在无人知晓他过去的扬城二中,同学老师惊叹他的聪明,无论亲疏,大多人都保持着克制的友善,鲜少散布恶意。
而在南禺,他却是个几度接近休学,辗转被历任班主任力保在校就读的那个奇怪的贫困生。
简寻约莫记得,在他父亲简烨伟还没出事前,家里的条件还算过得去。
简烨伟以前在工程队出工,因他为人老实,又听话肯干不在报酬上斤斤计较,包工头有活儿总会喊上他。
母亲冯婉萍虽然不工作,可也学着照顾孩子老公,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有盼头。
到后来,冯婉萍结识了从市里回流小镇的某个老相识,通过那人天花乱坠的吹嘘,间接接触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也开始艳羡那光鲜生活。
她开始学着烫头打扮,时不时外出逛街,紧跟着,逐渐跟一帮不入流的女人相邀开台打麻将,牌瘾犯起来可以几天不见人影。
她时常熬个通宵,顶着青乌的眼圈回家倒头就睡,妆发凌乱不管不顾,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况兼顾家庭。
冯婉萍心大到任由半大孩子独自在家,彼时简寻才刚念幼儿班,放学回来守着空无一人的小家,磕磕巴巴地说饿,最后在家哭得累倒过去,再被饿醒,继续哇哇大哭,可没人听见孩子的哀愁。
简烨伟收工时间不定,本想着劳累一天回家能吃顿热饭热菜,可偶尔只见儿子有气无力地睡在沙发上,心底冒起火气,一脚把孩子踢醒让他去街口买快餐。
久而久之,夫妻两人开始无休止地争吵。
或许是受了牌搭子挑唆,冯婉萍自认凭她的姿色,当初一时冲动嫁给无父无母的简烨伟吃了大亏。
她恨自己猪油蒙了心,见他人模人样,性格老实还有份养家的手艺,稀里糊涂嫁给他,婚后同年就生下了简寻,什么逍遥日子都没有过。
她后悔了,痛恨年轻时被婚姻欺骗,她现在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为什么要在家当老妈子?
就这样吵了几年不消停,日子凑合过,直到有一次吵得太凶,简烨伟把脸憋得通红,难得说了句狠话让她滚。
冯婉萍哪受过这老实人的气,当即提了行李踏出家门,从此再没回来。
年幼的简寻瑟缩在墙角,不明白原本尚算温馨的三口之家,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冯婉萍走后,简烨伟开始酗酒,喝得醉意熏天囫囵睡几个小时就去上工,在工地屡屡出错,自然被工头踢来喝去,多年来从各方积攒的窝囊怨气无处发泄,最后由瘦不伶仃的简寻承受来自失败者的滔天怒意。
简寻生得像冯婉萍,小小年纪眉目清俊,已展露出了出挑的颜色。简烨伟越看他越嫌弃,动起手来拳打脚踢,有时候抄家伙,打断了无数把衣架,简寻再痛也不吭声,否则会更加激怒简烨伟。
无能的失败者在孩子身上尝到了掌权的滋味,从此变本加厉。
简烨伟怨他留不住冯婉萍,骂他大概是野种,诅咒他怎么不去死,摔碎了啤酒瓶,举着极其锋利的锋刃,贴近简寻的脖子,威胁说明天就去给他办退学,扔到工地任他自生自灭,早早出社会别再当家里的拖油瓶。
简寻恶狠狠地紧咬牙关,大气不敢出。
再逐渐,男孩蜕变成一米八几的个头,身体发育,骨骼舒展开来,肌肉逐渐装填进羸弱的身躯,他的气势已能压过因长期抽烟酗酒而愈加虚弱的男人。
直到有一次,他忍无可忍,扬手扣住了简烨伟的拳头,拧着他无力的手腕,将这位“父亲”推得撞倒餐桌。
叮呤当啷好一阵动静,饭菜酒肉洒了一地,少年神色桀骜冷厉,狠狠盯着这不称职的监护人,往地上虚唾了一口。
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呆愣愣地看着简寻,之后,他没再挨过打。
简寻升上初三那年,冯婉萍奇迹般地重新回到小镇。
她打扮得异常时髦,像那个年代香港画报里走出来的摩登女郎。烫了卷发,扑粉描眉,嘴上红艳艳抹着靓丽的口红。
她说在外面漂泊多年,无依无靠,才知道踏踏实实的日子可遇不可求。
没人知晓她这些年的去向,有好事者传八卦,说她一直给某个香港老板当情妇,后来老板出事,她卷了些钱跑路,躲回家乡避风头。
简烨伟不计较,改头换面般重新开始收拾自己,骨子里的残暴像一夜间抹去。他掏出积蓄,把破旧房屋重新装修一回,他亲自动工,冯婉萍贤惠地作陪,终于扮演起一对恩爱夫妻。
后来,冯婉萍找了份酒楼收银的工作,她生得漂亮又在外见过世面,嘴巴甜脑子灵泛,很快受到老板倚重,成了镇上有名的冯经理。
一家人的生活似乎终于平静,更向着美好趋近。
可简寻知道,他们之间永远有一道极深的裂痕。
长期缺失的母爱,畸形而暴戾的父权,他对这个家早已失望透顶。
浮冰下隐藏着裂痕,没人管,没法预警,大家假装相安无事,简寻知道迟早有一天万劫不复。
意外来得突然,毫无征兆。
简寻那天放学,路过冯婉萍工作的酒楼,眼看到收工时间,他一念之差,拐进酒楼大堂踏上旋转楼梯,最后僵足伫立在倒数几级阶梯。
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搂着冯婉萍,两人在空旷的饭厅卿卿我我。
男人动作下流粗鄙,冯婉萍欲拒还迎,嘴里喃着:“衰佬,大白天你要死啊?晚上我跟那短命鬼说加班不回去,我们去吃西餐,然后上酒店,啊……”
“等不了,我现在就想搞你。”男人浮浪地笑着,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究竟几时跟四眼鸡离婚?反正他的钱都在你手上,直接飞了他跟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