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婉萍被他捏得咯咯笑,“他这次大工程啊,收到尾数不迟——哎呀,要死啊!”
简寻转身就走,面无表情地步下阶梯,一步步,先是沉甸甸像灌了铅,可越往下,豁开的大门照进残存的阳光,被扑了满脸的亮堂,他的心底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晚冯婉萍的确没回家吃饭,简烨伟去街头斩了半只烧鹅,买了例牌生滚菜心,拎着半打啤酒回家跟简寻凑合一顿。
简寻沉默吃完,没对简烨伟说半个字,收了碗筷进屋写作业。
深夜,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恍然听见门锁轻响,冯婉萍的高跟鞋发出突兀的动静,再就是洗手间门关上的声音,水声哗啦啦地在催眠,简寻翻身继续睡去。
隔日周末,冯婉萍轮班在家休息,简烨伟大早上出工,爬下床时隐约觉得头皮发僵。
昨晚他在沙发边喝酒边看球赛,不知觉睡了过去,深夜被冷风吹醒,头重脚轻去了洗澡,头发也没吹倒床就睡。
他不以为意,以为是起太猛人有点发木,照常去工地。
冯婉萍睡到大中午起床,素面朝天地在厨房煮面,这是她跟简寻的午饭。
打蛋的间隙,大门被重重拍响,冯婉萍关小火应声开门,外面来了个熟面孔的工友,慌里慌张地往里瞧。
简寻稍蹙眉,很快复归平静,垂眸继续书写。在工友焦急的话语里,翻书的手不由自主地停顿。
简烨伟在工地摔落,高位截瘫,成了废人。
从医院出来的那刻,冯婉萍跟简寻对视了一眼,她见他眸色锐冷,沉静如霜,淡然得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她像忽而被针扎了一般,忙别过视线,摆出家长的架子。
“你好好上学,不要担心,家里事妈妈会处理。”
简寻不发一语,兜着裤袋迎风往回走。
简烨伟的事故很快有裁定,没签合同不是长工,责任在个人,包工头赔付两万仁至义尽,先前约定完工的那部分尾款自然杳无音讯。
医院烧钱如流水,简烨伟很快办了出院,被转回家中护理。
冯婉萍推说工作忙不开,花钱找来白班保姆看护,因为太辛苦,留不住人,最后变成钟点工,每天过来两趟倒垃圾看上几眼,锁门离开,晚上煮一顿饭,主要给简寻填饱肚子。
冯婉萍时常不见人影,彻夜不归是常事。
钟点工也挑活,见家里只有一个半大小子,也不是出粮的金主,自然敷衍了事。经常打发猫狗似得端一碗白水煮面,连鸡蛋也不愿意加。偶尔倒买点云吞拌酱油,不过她总会留下一起吃,云吞对半分,也不管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是否吃饱。
初三最后这半年,简寻饥一顿饱一顿,懒得计较。饿了自己翻冰箱垫肚子,实在饿得胃痛,买包华丰掰碎干嚼。
中考过后的某天,冯婉萍打扮得光鲜靓丽,难得早早回家给简寻做饭。
自从意外发生,冯婉萍迅速跟简烨伟分房睡,说是她睡不好影响第二天上班。身材颀长的男人被塞在原本的杂物间,随意架了张小床,无论冬夏开窗不开门,以免异味扩散到家里。
这日她难得煲了鸡汤,殷切地把鸡腿夹到简寻碗里,两人都默契地忽略了杂物间发出的动静。
她跟他商量:“别念高中了,三年后还要高考,考上了起码又要四年打底,屁用没有。你总不可能还要念研究生吧?我可没钱——找个中专学技术,你不是读书厉害?读师范也好,毕业以后当老师稳定有编制,吃公家饭不用愁。”
简寻拨开了冯婉萍送来讨好的鸡腿,看着面前三道菜,慢吞吞地夹了块鸡翅,咬进嘴里半夹生,吐了出来。
他目光森冷地掠过冯婉萍的脸:“我已经申请了助学金,不用你操心。你把他这次工程的前期款给我,还有包工头赔偿的两万块,你可以走,有多远走多远。”
冯婉萍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简寻,还没决定从哪句话开始教训这毛头小子。
简寻又冷冷开口:“你跟那个男人什么关系我不管,你从简烨伟手里拿了多少钱我也不过问,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份。”
“我还是未成年,你是我的监护人,你如果卷钱跑了,我会去法院起诉,我念不成书,也不会让你好过。不过,我不需要你负责,我只要钱。”
冯婉萍瞠目结舌,细细打量着简寻,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目变得这样陌生,青涩的面容英俊而傲慢,透着无所谓的冷,语气无波无澜,寥寥几句安排好一切,毫不留情将她驱逐。
他似乎早已独立于这个家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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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婉萍在那年夏天跟人走了。
简寻不过问,拿了他从冯婉萍牙缝里敲出来的可怜积蓄,换了个钟点工,罗列清楚工作要求,每天凭验工领钱。
冯婉萍没读过书,在外咋咋呼呼招摇撞骗,其实纸老虎一只,被简寻几句话唬住,听他提到法院,做贼心虚气势立刻软了半截,自然言听计从。虽然最后交出来的钱数有猫腻,但简寻没追究,她松了口气。
高中开学,简寻不住校,每晚回家,独自在桌前吃饭,耳畔里不时传来男人沉缓的呜咽、呻.吟,他如若不闻,每晚写完作业按时睡觉。
再到他转学来二中,钟点工被迫变成了白班工,佣金猛涨,他为钱发愁,看着银行卡如流水锐减的余额,感觉被生活勒得喘不上气,成人世界的疲惫陡然乍现。
直到有一天,他和简烨伟其中一个放过对方,总有一个人得以喘息。
简烨伟会死是迟早的事,除了简寻这唯一的亲生子,他无人无脉无亲无故,丧礼并不难办,难的是冯婉萍和她带回来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
回来的目的很简单,冯婉萍已把为数不多的积蓄挥霍一空,想趁着简烨伟的死再敲一笔,榨干这位不中用的亡夫最后的隐藏价值。
比如房产,比如他名下的村民股份,简烨伟生前她觊觎不来,但那始终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他们至今没有离婚,所以从法律上,她和简寻有同样的资格继承这笔遗产。
简寻冷眼打量着坐在客厅的不速之客。
冯婉萍甚至化了秾艳的彩妆,穿着身花花绿绿的长裙,以这样的形式来南禺为简烨伟吊丧。
她身边那个中年混混名叫陈耀辉,无业,以前给人在歌厅看场子,脾气火爆头脑简单,因打架斗殴被关了一段时间,出来东搞西荡,没有专门营生。
冯婉萍拿杯子给彼此倒水,俨然当家女主人的模样,“阿寻,你也高三了,成绩好就该把精力放在学业上。村里的事情又复杂又繁琐,你去村委写份声明,把你爸的后事托管给我处理,你安心读书,一切都有妈……”
她那句称呼还没说完,简寻一个冷眼掠来,逼得她把后半句话咽回了嗓子。
少年已成长得高大挺拔,一张格外出挑的脸,眉目英俊眼神冷厉,细瞧着有她的神韵。可他的气势却足以压倒她虚伪的淡定,这件事,她从来不占理。
又是这套唬小孩的说辞,她当年骗不到简寻,三年后就更不可能。
简寻没有废话,转身进了早已清理干净的储物室,在床头小柜里翻出一张律师楼公证过的声明。
他轻飘飘掷到冯婉萍面前,淡定地坐下。
冯婉萍反复扫量着简短的遗嘱,上面白纸黑字清楚明了地声明,简烨伟名下所有村社股份,全都由独子简寻继承。
她怒不可遏地扔开遗嘱,声音高亢尖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爸没行动能力,怎么可能出这份遗嘱?”
那张纸片刻间被陈耀辉撕个粉碎。
简寻气定神闲地瞥着从头顶飘扬落下的纸屑,唇缝里挤出一声冷嗤:“这是复印件,原件存在银行保险柜,还有一份在律师楼,有本事你都去撕。”
“小兔崽子,你吓唬谁呢?”陈耀辉开口嚣张跋扈,猛拍桌面,“砰”得巨响,以为能震慑住未出社会的高中生。
谁知简寻手起落下,桌上由陈耀辉带来的啤酒瓶豁然间碎成两段,屋里发出爆响,倒喝住了楼道里听热闹的路人。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连扒门的姿势都松了几分。
屋里剑拔弩张。
简寻淡定地举着断裂的瓶身,尖锐朝着半臂之遥的冯婉萍,语气疏冷:“吓唬你,怎么了?”
他冰冷的目光从陈耀辉脸上滚过,最后又钉在冯婉萍惊愕的脸上。
他语气不屑:“我被简烨伟拿着酒瓶划脖子那年,你在哪逍遥快活?你知道恐惧两个字怎么写么?”他转眸觑了眼陈耀辉,“你又知道么?”
他的嗓音里不带一丝情绪,明明应是在控诉母亲的不作为,无论是恨还是怨都好,冯婉萍并没有听出波澜。
简寻冷冰冰地把话说出来,就像在谈论一件数学题,按思路定公式,轻描淡写,难题迎刃而解。
冯婉萍目光一滞,不敢深想简烨伟曾如何对待他。
她从来只顾得上自己,哪来心思管这妨碍她花天酒地的小拖油瓶?
她并不了解简寻,却浅尝过他过于狡猾的手段,就如她当年暗恨被小兔崽子耍了那般,她从来没法在儿子这边讨到便宜。
到最后,这件事只得不了了之。
村里见简寻无亲无脉,安排了街道的工作人员帮忙料理丧事,定日子,联系殡仪馆,丧葬一条龙。
简寻处理完南禺的琐事,冯婉萍和陈耀辉不知何时已灰溜溜地离去,而他在殡仪馆外面接到了李天铭的电话。
这通短暂的通话结束后,他遥望着远方昏昏沉沉的晚霞,总算有心情打开微信。
他离校这几日,所有消息都是司遥发来的。
一开始问他怎么请假了,以为他身体不舒服。
到后来不再追问,发了许多习题和试卷的照片,还列出每科的内容重点,条理很清晰,用来自习绰绰有余。
再到周四那晚,她措辞严谨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简寻便知晓,司遥应当从老师那里窥探到他离校的缘由。
他那股隐秘的自卑从心底蔓延,如藤蔓覆盖了所有亮光。
殡仪馆的人问他要不要守夜,简寻冷冷地扫了眼渐暗的来路,一言不发地踏上回家的路。
他登上回小镇的巴士,这条线路无甚乘客,他靠窗坐好,塞着耳机,反复循环的是那天偷录的雨滴前奏曲。
这段旋律能莫名安抚他焦躁茫然的情绪,巴士摇摇晃晃,搅弄他的心湖,阴森的场馆被路灯抛在身后。
他跟简烨伟的父子情分在很多年前就断干净了,这么多年他再没开口喊一声爸,他是犟骨头,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死咬着嘴巴不肯服软。
至于冯婉萍,他对她更没有感情,她把他生下来,也无数次控诉后悔把他生下来。
他是绊脚石,拖油瓶,阻拦她的美好未来,是被欺骗的恶果。
一段错误的婚姻滋养出冷血的生物,简寻心中麻木,不知家为何物,更不知如何爱人,因他从来没有汲取过本应投诸的爱意。
唯有这短暂的钢琴声,明明是寒冬雨夜,却从音符里渗出暖意,变成融春暖雨,淅淅沥沥淌在脸上,像温柔的轻抚。
他知晓,他跟司遥完全是两种人,从小生活在世界的两个极端,品尝着这世上的极恶和极善,交错着驶向不同的人生。
而在命运猛扑向某个未知地点的岔路口,他与她相逢,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点交集便如永恒停驻。
她对他好奇,他不敢让她窥见真实。
简寻缓缓阖上眼。
难过,也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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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司遥如往常同张承宜踏进教室,下意识抬眸,便见着那张疏淡冷峻的脸。
简寻望着前门的方向,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她几乎是在刹那间绽出微笑,步子快了一些,走到位置放下书袋和水杯,已顾不得所谓矜持克制,越过周慕臣的笑脸,径直朝简寻走去。
她站在桌前,见他正在整理上周的真题试卷,又抬眸,朱唇稍启,猛然意识到她似乎不该在教室提起他隐秘的家事。
最后只化作一抹淡笑,“上周的试卷就是这些,你有什么不明白就来问我。”
司遥离他近了,这才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瘦了些,五官轮廓尤似刀锋般冷锐,鼻梁显得更加高挺。
司遥心想,他上周肯定不好过。
简寻淡淡开口,嗓音低沉:“谢谢,你发给我的资料够清楚了。”
听见他声音如常,司遥悬着的那颗心总算缓缓飘落。
她抿唇笑,低声说:“你看着脸色不太好,还是多休息,离下次月考还有段时间,不用那么拼。”
简寻没搭话,眼如点漆,视线回落到那一叠空白试卷上。
眼看上课铃响,司遥也不打算再多说,转身回到座位,率先接受张承宜意味深长的审视。
她凑近司遥,咬耳朵:“你有没有一种如芒在背的窘迫?”
司遥秀眉轻皱,不解地看向张承宜。
她声音极低:“你进门直奔转学生,周慕臣的脸黑得像锅底。”
司遥一怔,悄咪咪转头朝周慕臣望,他不耐地翻着课本,周边早读声不绝于耳,他光翻书嘴里却没动静。
她觑着他,周慕臣察觉前方投来的目光,略带幽怨地抬眸,眼神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