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遥一怔,下意识跟着他站了起来。
“阿姨,我也先回去了,老师今天安排了好多作业,我怕时间不够。明天见!”她朝长辈笑了笑,拎着书袋追上简寻的脚步。
“阿遥,我让司机送你们。”周母在后好意。
司遥正在弯腰穿鞋,转头笑着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跟简寻一起坐车也方便,阿姨拜拜!”
周母没勉强,轻笑她今天有些毛躁,拢了拢优雅的盘发,转身上楼清点今日购物的战利品。
周慕臣负气地靠在沙发里,举着屏幕静黑的手机出神,眉心深深皱紧。
两人穿过院子,站在路边等车。
简寻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早有猜测:“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司遥略带心虚地压低声音:“你跟周慕臣数学都比我好,老师总是不自觉地忽略我……他虽然会问大家听懂了没有,可是你跟周慕臣都不说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自顾自继续讲,其实我有好多没听懂。”
她哭丧着一张脸,俏靥微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作了个鬼脸。
简寻听见她软绵绵的语调,连埋怨也毫无脾气,一时失笑:“那你想怎么样?”
司遥水盈盈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俏皮地歪过脑袋觑他一眼,低声问:“你可不可以给我补个课?”
简寻唇边隐笑,静黑的眸子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可以,走吧。”
司遥忽而抬手拽了他一把,他垂眸,她细白的手指霎时松脱,有些小心地收回胳膊,又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眸光潋滟袅娜。
“艺术中心放年假,琴房进不去了。”她抿了抿唇,嗓音绵软,“去你家可以么?”
简寻脸色一滞。
午后微风吹拂而过,震得树梢上无精打采的叶子簌簌发抖,今日暖阳高悬,冬日气候令人舒适而倦怠,犹如这座一年中难得进入休眠的城市,懒洋洋地打盹,忽然被小猫挠了挠手背,刺刺麻麻,像悸动的音符。
他眼如点漆,沉默良久,嗓音略显得干乏:“我转学过来,住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高档小区。”
司遥缓慢地眨眨眼,“噢我忘了,你跟亲戚一起住……那是不是不太方便?”
她本想说,如果他不介意,不如就去她家,反正离得也近。之前简寻跟妈妈打过几次照面,她提前说一声,家长有个心理准备也不会大惊小怪。
简寻打断她:“我没有亲戚,自己租房子住,在荔港那边。”
他对司遥毫无保留地剖白,目光熠亮,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他皙白的脸上,竟抿出了一丝冬日的冷意。
司遥张了张嘴,脑子忽然短路了一般:“那,那就是方便?”
简寻唇缝里挤出一声短促的低笑。
第16章
司遥时常跟司嘉年到荔港觅食。
老区好味的老字号多, 不讲环境排场,但口味一流,大多都是街坊生意, 自然也不可能讲究服务和售后, 能保证的只有好吃二字。
也有不少连锁品牌从荔港出走,开遍扬城各区中心商圈,不过老饕总说,真正懂吃的人从不去分店。
司遥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荔港的深刻印象便是扬城烟火气。
她好奇地跟随简寻坐公交,换地铁,最后在远离城市中心,几乎接壤邻市的站点出站。
这里的街景陈旧而古朴, 扬尘喧嚣,路边一排排七零八落的电瓶车, 还有不少摩托佬在站外拉客, 操着本地方言, 时不时改换不标准的普通话。
司遥眼眸轻转, 双手捏着书包背带,紧跟着简寻的步伐。
他们绕过出站口那条走道, 很快拐进了某个村落的牌坊。司遥从来没有来过城中村,这些现代与过去碰撞下的历史遗留,在扬城许多区域野蛮生长, 容纳了千万人的淘金梦,滋养了无数普通家庭的日常。
街道自然算不上干净整洁,但并不肮脏而垃圾满地, 路边的摊点几乎都已拉闸关门,在此居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口, 他们提前回家过年,城中村随着冬日到临进入沉睡,直到元宵过后才彻底复苏。
简寻已很久没再留意那些散不去的油烟白雾。
他领着司遥走进小巷,难得,今天阳光烈烈,照亮了往日的阴霾。
两人停在楼下,正巧碰见房东抄数,乜眼瞥了瞥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司遥,她表情古怪,阴阳怪气地打招呼:“来玩啊?”
她谨慎地点了点头,又牵起一丝微笑。
房东的笑容更诡异了些,一时间判断不准司遥的身份。
简寻拿出钥匙,推门让司遥先进去。
两人沿着楼梯走到五楼,楼栋里静悄悄地,好似只留下简寻一人。
他开锁,司遥慢吞吞地走进去,没留意脚下,直接被床脚绊了一跤,猛地扑进了被子里。
门砰一声关紧,简寻忙捞起她,司遥的发丝坠乱,脚踝吃痛,眸底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好痛,我没看清,嘶——”她哎哟着,弯腰揉了揉被撞击的脚踝,迎上简寻略显复杂的表情,又难以自抑地噗嗤笑出声。
简寻无奈低叹,将椅子挪到一旁,顺手把两人的书包搁在桌上。
司遥只得坐在床边,悄眼打量着紧凑的单间。
屋子空间有限,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床褥干净整齐,床尾有个简陋的衣柜,半边门坏了,露出里头悬挂的校服,还有寥寥几件堆叠整齐的日常衣物。
一套桌椅,一张床,正对着装着防盗网的窗户,转左是更为狭窄的洗手间。
屋里没有丝毫异味,隐约飘出洗手间弥留的薄荷香,她总算确认了从简寻身上闻到那股清淡气味的源头。
最后,她的视线回落到简寻脸上。
他面色无波无澜,眸底深邃如井,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司遥,好似想从她脸上寻得些端倪,以此证明她跟周慕臣不过是同类人。
可司遥眼眸弯弯如皎月,扬腮轻笑:“你好厉害,把这里收拾得好干净!”
她拍了拍并不算松软的床铺,“不过你晚上睡觉会冷么?我看这里没有暖气,你的被子也不是很厚。”
简寻怔了怔,一时晃神,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干净的眼眸,天真里带了些暗愉,盛烈的好奇呼之欲出,可在司遥所有的情绪里,没有一丝跟负面相关。
她坦然,沉静,圆润的杏眼滴溜溜地扫量,似乎对于他的私人领地格外有兴趣。
他垂眸,缓慢地挪动椅子,心底陡然闷出一丝苦涩干乏的笑意。
“坐过来,不是没听懂么?”他叩了叩桌面,打断司遥的探索。
她有些难为情地吐了吐舌头,忙站起身,坐在那张斑驳木椅里。简寻靠床坐,也足够跟她齐平,狭窄的空间不容多少转圜余地,他徐声讲,她安静地书写。
时间缓缓淌过,一张卷子写完,窗外暮暮沉沉,斜阳洒落满窗金晖。
司遥的电话响了。
“妈妈,我跟简寻在做题。”她开口交代了去向,毫不避讳地提及他。
简寻笔尖一顿,长睫在脸上投落一道阴影,埋头继续写。
司遥继续说:“晚上我可以自己吃饭,不用担心。”
“钱够的,吃过饭我就回家。”
她草草收了线,顺便瞄了眼时间,差十分钟六点,说早不早说晚不晚。
“简寻,我们晚上吃什么呀?”她下意识转眸看他,丝毫没认为,他们现在应该分头行事,今天到此结束。
简寻长睫微闪,喉头稍稍滚动,舔过稍显干涩的嘴唇,低声道:“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司遥提到吃的就来劲,她推桌站起,笑盈盈地看着简寻,“我们一起去吧,看见了就知道想吃什么了。”
简寻低笑,司遥也弯了弯嘴角,默默发觉最近他脸上的表情生动丰富了许多。
两人锁门下楼,司遥今天穿了条羊绒长裙,直到脚踝,一双轻薄的奶黄色AJ把那稍显成熟的余韵往回拉,素净的脸不施粉黛,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周身透露着青春气息。
她披着毛茸茸的开衫外套,整个人温柔而干净。
太阳即将落山,气温骤降,煦风稍凉,司遥刚踏出门,一股冷意沿着裙摆往里灌,激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简寻裹紧外套,默默地替她挡住风口,两人快步朝冷清的街道走。
巷子外仍有零星几间档口营业,应是不打算回家过年的摊贩,一家几口都在扬城务工,无谓携家奔波往返。
其中有间烧腊档,闲时也包些手工云吞,在外支了个大锅,卖口味单一的米粉面作主食。
司遥路过,见透明壁橱里挂着半只烧鸭,肥硕流光的鸭腿激发食欲,她咽了咽口水,扯住简寻的袖子,直直地望着里头。
他征求意见:“买半只烧鸭,再搭点云吞和面条,我们回去吃?”
司遥忙不迭地点头,对简寻笑得灿烂,俨然已迫不及待想将这鸭子拆骨入腹。
她没来得及拿出钱包,只见简寻已经掏钱买了单。
老板是个爱笑的中年人,他对简寻眼生,瞅见司遥的气韵,更好奇她的来历,只并不知晓他们仍在读书,以为遇着同样不回家过年的同村街坊,本想搭几句话。
但见他们都不是自来熟的性子,只乐呵呵地说了声新年好,往饭盒里多切了一小截叉烧,配了咸蛋对半,喊老婆装好了两人份的云吞和手工面,笑嘻嘻地送客。
司遥频频回头:“老板人真好,那叉烧看着也好好吃!快点快点,我肚子饿了,回去把云吞和面条煮好就开动!”
简寻只说:“在你眼里有不好的人么?”
司遥小声抱怨:“那我也不是好坏不分嘛……”
她撅了撅嘴,略带嗔意地乜他一眼,模样娇俏动人。
简寻撩撩唇角没说话,细长的手指勾着塑料袋,里头装着沉甸甸的食物,而他身边跟着位眉飞色舞的姑娘,她期盼着与他一同晚餐。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归宿感蔓延心头,今日夕阳绵长,余晖投在二人身上,拉扯出妖娆的两道影子,徐徐然消失在小巷里。
楼道里极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想来是房东差人搞过公共区域的卫生。
他们开门进屋,一前一后挤在窄仄的过道,简寻拿水冲洗小煮锅,按开电磁炉,架起一锅清水待沸。
司遥在旁边的水池洗生菜,两人沉默配合,并没有手忙脚乱,好似有无需言语沟通便能生活到一处去的默契。
一锅热水咕噜咕噜冒起泡泡,简寻在桌上拆烧鸭的饭盒,司遥将云吞倒进锅里,转身拿了个盘子出来。
在简寻略带不解的目光里,司遥语意带笑:“妈妈说,饭菜都要用碗碟装好,讲究仪式感,这样无论在哪里都有家的感觉。”
她的声音软糯干净,徐徐道来,语气里洋溢着上扬的愉悦。
简寻眼眸稍敛,因言出神,他稍稍转眸,瞧见司遥温柔而沉静的侧脸,唇边挂着明显的笑意,细长的手指小心地转着白瓷碟,像对待一件艺术品。
她顺手将碗筷摆好,大小形状不一,因简寻从没有想过,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会有访客到来,而他有一天,或许会跟谁建立一段亲密关系。
电磁炉发出轻响,水汽扑腾出来,一个个泡泡涨起又破碎,猛地将简寻的遐思挤破。
他快步走去,低声说:“我来,你坐下歇会儿。”
他按灭开关,搅动着早已浮起的云吞,只剩下最后一个陶瓷碗,所有云吞都挤在了一起,最后被他端上桌。
桌椅已被司遥挪开了,一侧靠近床,另一侧空出些许位置,正好摆下椅子。
两人正好面对面坐下。
司遥对待美食十分虔诚,烧鸭腿被老板斩段,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夹了一块在碗里,先喝一口清汤,咬下肥嫩的鸭腿,发出满足的叹谓。
“我爸常说要找美食就要来荔港,这么多年还是真理!”她咽下嘴里的肉,双唇莹亮泛着水光,更显得饱满而圆润。
简寻对此无甚感慨,虽同意她对美食的称赞,但倒说不上激动。
他埋头默默吃,因简烨伟的死,他经济上的压力霎时间松了许多,今日这顿也算是难得加餐,久违的饥饿感伴随食物的滋味越散越浓。
司遥喜欢分享,在餐桌上偶尔开话题,简寻总是安静地吃,一时间还不习惯暂时摆脱孤单的感觉。
他不时会作出简短的回应,过后仍认真地填饱肚子,一顿饭不知不觉吃到尾声,司遥发出满足的低叹。
她见简寻搁了筷子,眨巴着眼,主动说:“我来收拾。”
简寻挡开了她的手,已将桌上的空碗叠起,“坐着休息。”
他站起身走向洗手台,又折返回来,将剩余的烧鸭端到一旁,抽出保鲜袋封好,放进冰箱。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狭窄的洗手台前忙碌,平日在学校握笔打球的一双修长五指,此刻浸在略微刺骨的冷水中,泡沫绵密迭起,碗筷在干净的抹布下洗去污渍。
他干家务活时也专注而高效,碗筷搁在一旁沥水,他又拿了另一块干巾把桌子擦干净。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沉默而有条不紊,不知已做过多少回。
司遥望着他行来迳去的身影,心中有些不知所措,更有莫名的惆怅。
她想到他无意中对她的坦白,他没有亲人,宁愿住在偏僻的城中村,也不愿接受生活上的捐赠,所以,他不愿意参加竞赛,原因或许并不难猜。
而父亲离世,简寻对此缄口不言,更没提过他的母亲。
他过得这么轻简,这些年都是这样独来独往么?他的父亲是意外过世,还是染病多年最终无法挽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