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迟迟的夸赞真情实意到似乎李槜能听见。
一切本来可以就到这里为止,反正王思琪擅长装死,自己擅长粉饰太平。
但就在她的眼神控制不准地越过王思琪肩膀偷偷打量对面人的时候,在心里吐槽过的刘姐他儿子打开了店里的灯。
“没想到啊李槜,原来在新学校也这么瞩目。”灯开那一刹那,对上那双眼眸的时候,面店里响起这么一句话。
瞩目。
多么伟大的一个词。
在此刻显得尤为荒唐...但合理。
因为配上那个人的脸,“校草”这个荒谬得像周锐衡才能自封出来的词一下子变得合理起来。
面店的灯光是某种意义上可以护眼但在这样逼仄的层高下显得分外寒酸的暖黄色,还是那种称得上有几丝昏黄的暖黄色。
在这样氤氲的灯光下,原本几乎完全被掩在黑暗中的李槜终于被从阴影中剥离出来。
虽然是坐着,但根据几乎无处安放的腿可以一眼看出他的身高很高,均匀的小麦肤色,给人的感觉是冷白皮肤被阳光晒成这样,而非天生的。
总之很健康,像是能闻到暖融融的太阳味道。
至于脸。在灯光和距离的双重作用下,没戴眼镜且轻微近视的温迟迟并没有看得很清楚,影影绰绰地只能看出鼻梁很高且面部折叠度很高,因为灯光投射到面庞上的阴影都格外明显。
无论如何,是非常好看的一个轮廓。
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风团又开始痒,门外的天是阴沉沉的灰调,偶尔有几缕更灰的云压在低矮的房子头。
高压电线上落了一串黑压压的鸟,围墙内的广播开始放起“明天会更好”。
出门前温迟迟只以为,这是即使比往常稍微更有波澜,却依旧平庸无为的一天。
直到这个轮廓慢慢在眯起的瞳孔中变得清晰。
像被上帝戳中额头,温迟迟脑中突然出现了“命运”这个词——
命运为她编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因为她见过李槜,就在一个礼拜之前。
第2章 第二条金鱼
“所有公允的景观之中,我都不存在。”
——张悬《无状态》
*
温先江向来自诩温家主心骨,每逢传统节日都如衣锦还乡一般趾高气昂。因为在他走出来的那个小镇里,人们只在意他提回家的东西是否有礼盒包装,而不会追问一个中专毕业的中年男人在单位里到底担任什么职位。
还能在某个地方被当成热闹看,完全可以当成他还未退出历史舞台的证据——
即使在外屈膝弯腰,但他仍旧还有价值,靠着这些目光,他就能继续四面逢迎。
三居室的家属楼铺的是大理石地板,坐在浅灰色老式布艺沙发上,温迟迟垂着眼,在并不算恒长的等待中,等待着自己也将变成一个热闹。
“迟迟?”李香茹刻意压低的急促声线在耳边响起,温迟迟抬眼,看先到对面温先江谴责的眼神。
她不需要接话,只用听李香茹小声叮嘱:“一会儿你李叔叔出来了可不能这么没礼貌。”
温先江新调来的领导也姓李,据说之前在省城工作。
“久等了吧?”李香茹话音刚落,那边的卧室门被关上,陌生的中年男声抱歉道,“刚还让你们在门外等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他整理着袖子迈步过来,寒暄和礼节话都说的漂亮,很平易近人的感觉。
温迟迟被李香茹在对方的视线盲区里猛地扯了一下袖口,于是跟着她站起来,对面温先江更是已经往走了几小步:“哪里哪里,是我们一家叨扰了。”
确实是叨扰,连人家今天下午有事儿都不知道,空等20分钟。
“这是你夫人和孩子?”那人依旧很没有架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主动问道。
“对,迟迟,快问你李叔叔好。”李香茹赶紧接话。
因为“夫人”这个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的词,温迟迟这次没走神,双手交叠放在穿着校服的膝盖上,虚虚看着所谓李叔叔的眼睛,很温顺地喊道:“李叔叔您好。”
他眉眼很温和,倘若能撇开是温先江上司的这层关系,温迟迟应该很难对他生出恶感。
“小同学你好啊,你是…在三中上学?高中?”虽然没问她的名字,但比起温先江时不时的恭维和试探,李叔叔倒似乎更乐意和她说话。
温先江自然能琢磨出其中的退避意思,他神色中隐藏着尴尬,但还是在温迟迟之前替她回答道:“是,我们迟迟在三中上学,开学得高二了,成绩比我这个当爹的好得多,次次年级前十呢!”
温迟迟脸上熟练又适当地露出一个略微急促的笑,抓住时机重新低垂了目光,视线掠过桌上李香茹买来的一袋香梨,不知道虚焦在什么地方。
更像局外人。
“真不错啊,”李叔叔点点头,“小孩子读书多用功总是没错的。”
温迟迟不动声色瞥向对面,果不其然温先江的脸色微变——当然不至于让领导能看出来,但做女儿的一贯是要更敏锐的。
人家就随口接的一句话,在别人这细想来是假大空的场面话,在温先江这大概就是在点他这个没编制还“勤勤恳恳”的临时工。
身边的李香茹神色慌了一瞬赶紧接过话头,生怕被人看出哪里不对劲:“听说您孩子也转过来读高中了?我们家迟迟虽然只知道死读书,但跟宜兴同辈的还是熟得很,孩子们有空也可以一块儿学习,也好让我们迟迟学学,改改这温吞的性子……”
对被当成聊天工具这件事温迟迟倒是丝毫不在意,甚至还挺乐意李香茹替自己立不爱和人交流的人设,好让她能安心装死。
领导的儿子?
温迟迟在脑海里想象半天,最后捏出来的形象却是初中时候坐在她后座的小胖子,他爸爸也是局长。
她初中还是长发,扎成马尾辫垂到腰,小胖子喜欢带零食到教室,下课分给别人前总要先拽下她的辫子,希望她转身然后让她先挑。
可即使温迟迟每次都会把作业本借给小胖,却还是一次都没有吃过他分给的零食——小学温先江有次喝醉了试图这样拽过她的辫子想要打她。
尽量撇除无关紧要的记忆。
领导的儿子……
在温迟迟想出来前,门突然先被钥匙拧开。
“这个点,怎么就回来了?”领导旁若无人地开口,微带点惊讶的语气。
刚才可以营造出来的客气寒暄范围陡然被打破,似乎听见空气中玻璃破碎的声音。
“朋友有事儿。”对方随口应,变声期末端的声音。
——领导的儿子。
温迟迟已经不用再发散想象,但她还是垂着眼,余光里看见那人似乎抱着一颗篮球。
“那待会儿还出去吗?”领导继续问他。
“看情况。”话说的简短,但确实也听不出有敷衍的意思。
不过他居然好像一点不在意家里在这个时间凭空多出来三个陌生人。
温迟迟和同龄的男生几乎没有过什么算得上正儿八经的交流。唯一的应该是她表弟,也就是李道成的儿子,带给她的映像就是,这个年纪的男生无论平时装成什么样,在亲人面前却总是像不用点就着的炮仗,永远学不会用正常语气说话,死作。
她视线往上挪了挪,这次终于大概看清他穿的篮球裤。
温迟迟没由来有些羡慕——她一到雨季就要防荨麻疹来着,哪敢这么穿。
“哦这样,”李叔叔不知怎么突然显得有些局促,“那你先回房还是?”
他依旧没有要介绍一下温家人的意思,温迟迟轻易就察觉到身边父母的微妙气氛。
“换个衣服。”他包快要放好,依旧是很简短的回答。
厨房那壶水在此时恰巧烧开,发出略显尖锐的鸣叫。
李香茹条件反射一样要站起来,像被人点了穴。
“我来吧。”很淡的声音,明显的距离感,但不会让人觉得没礼貌。
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温迟迟除视觉外的全部感官都被那个不知道姓名的人完全吸引,力度强得像是磁铁正负极。
先是另一个卧室门被推开,接着是那颗篮球被扔进去——应该是有用来收纳的盒子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丝毫没有烦人的弹跳声。
他没有关门,接着就到了厨房,先是水流的声音,应该是在洗手;随后水流和水开的声音都消失,脚步声又近了,这次是近在咫尺的那种。
李叔叔早在桌上摆了杯子,这会儿又探身推了推。
那人抬着水壶过来,从最远处的空杯子开始加水,热气蒸腾起来,白茫茫的烟。
终于轮到温迟迟。
她在最里的地方,于是自觉地把杯子推过去,视线范围里出现一只握在烧水壶的、骨节分明的手,手背有些湿漉漉,不知因为在用力还是之前运动过的原因,泛着淡淡的青筋,但一时还没有动作。
“迟迟,”李香茹抢先提醒她,“小心烫到手。”
温迟迟手跟着背一起,往后面的沙发背移,伴随着水汽,鼻息里若有似无的阳光味道——大概是没能打成篮球的原因,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汗味。
视线顺理成章这么往上移,水汽中,一张眉眼深刻的脸。
她没戴眼镜,但这样的距离,足够看得深刻。
*
“想什么呢?”王思琪用笔帽戳了戳她放在桌上的手臂。
温迟迟骤然回神,偏头问她:“怎么了?”
这节课本来是数学,但老师们临时都开会去了,只好改成自习,两人压低的声音在教室的熙攘里并不明显。
王思琪指指她桌上的书堆:“想跟你借看下数学试卷。”
按昨天的计划返校,踩着即将周末放假的点,温迟迟从语文早自习开始就把埋首在书堆后面的试卷,用紧接着的语文课补上开了三天天窗的各种作业。
王思琪补了一句:“小测那张。”
无论是再好的学校或是离高考时间再远的年级,面对这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题海战术总是免不了的。
才是高二,刚开学明明还没几天,但放眼望去,教室里每个人的桌上都堆着密密麻麻的课本或试卷,桌边还有个尺寸一样的收纳箱,是高一收了班费统一去小卖部搬来的,用来放教辅。
试卷是书堆里最漂泊流离的存在,被温迟迟单独整理成一堆,对折后边角散落,说不上工整。
她抬手,抽出王思琪要的那张递过去。
“你这效率也真够快的,”王思琪边抄最后两个大题边嘀咕,“这么快就把作业补完了。”
温迟迟瞥过去一眼:“我捡着步骤写的。”
怕老王这节课赶着要讲,她就没算数字,甚至步骤都没写全。
王思琪果然写两行就皱眉,笔悬在半空落不下去。
看她苦恼,温迟迟先确定了自己的语气应该不会招人嫌,然后随口建议道:“要不我给你讲讲?”
后者写一步停一下,回复得果断:“你别白费力气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倒是句足够发人深省的话。
温迟迟没勉强,顺从地点点头,就这么趴了一小会儿,等王思琪把抄完的试卷给她放回来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侧身从放在收纳箱头的书包里掏出两个蛇果来,问她:“现在有空吃吗?我洗过了。”
王思琪看见温迟迟手上的俩苹果,眼睛都瞪大了一点:“哇靠,今天什么好日子?”
两个蛇果又大又红亮,但谁家都不会在平时放弃红富士买这个做水果吃。
温迟迟把苹果分过去一个,随口含糊了一句:“我舅妈给的。”
但其实是温先江昨天下午又吃了闭门羹,重新又拎回来的,李香茹在她书包里塞了两个——应该也不算完全的闭门羹,听说人拿了个苹果又塞回来个沃柑。
外表形状再稀奇也是个苹果,在学校都是没有削皮权的,王思琪连皮一口咬下去,夸了声还挺甜。
能不甜么,抵茅台用来着。
温迟迟把自己那个放在桌上,抬头往前面看了眼,黑板旁边有个挂钟,显示里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还有二十分钟,换做平时足够做很多事情。
不过她今天莫名地不想动,于是又重新懒懒趴在桌子上,心里说不明的闷。顾忌着过敏,温迟迟特地在校服外套里穿了件高领的打底,除了风刮得脸有些僵,倒是也不觉得冷。
但可能是因为家里隔音太差,昨天晚上被温先江和李香茹的声音吵得睡不好,也可能和感冒或者过敏的后劲还在,总之有种无关身体的疲乏感。
断断续续的来,挺强烈。
温迟迟桌上两堆书,试卷那堆怎么看都还是显眼,刚才抽得随意,有几张参差着突兀出来,铅字和碳素笔的字迹在白纸上交织,期间掺杂着偶尔的红。
一下子没事做,思绪就不可避免地乱飘。她下意识地伸手,掌心向上,用手指摩挲了几下试卷,然后状似无意地开口:“那个,思琪,你昨天下午,后来,有见过李槜吗?”
她话说的很轻,像是没有下定决心又控制不住,犹犹豫豫的断句。
宜兴三中周天到周四的晚上都有晚自习,昨天吃完面后王思琪自然是赶回来上课了的。
“我躲他都来不及呢,哪敢再见他,再说了,见到我也不知道啊,我还没正儿八经看过他脸呢。”好在王思琪没发现,只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又说回来,不过这也不影响她可以回答的理直气壮,“还有,你不会真以为我从来不会尴尬的吧?”
温迟迟把刚被自己捻起的试卷角重新摩挲平,点点头:“这样啊。”
她诧异于自己为什么还会在李槜的事情上纠缠,但又控制不住,就像那天控制不住的五感一样。
王思琪正找课本,抽空转头过来飘了个眼神给温迟迟:“怎么了?”
“没什么,”温迟迟摇摇头,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突然想起来。”
她说完才觉得自己真挺像欲盖弥彰的。
但她还是没忍住又继续欲盖弥彰了一句:“就可能,还挺好奇他名字的。”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温迟迟眉眼间染上懊恼。
怎么又绕到这里了......
在温迟迟以往的世界观里,萍水相逢连话都没真正搭过的两个人,后来还会想后续是完完全全不正常的想法。
可非要找个理由也不是没有,毕竟李槜的名字真的还挺值得好奇的,即使在已经快过完二十四小时后还让人好奇,也没什么好特别奇怪的吧。
温迟迟尝试自圆其说。
第四声的zui——最还是醉?
温迟迟手无意识地变成拨弄桌上那只光滑油亮的苹果,脑海里能下意识想到的两个都感觉不太像。
“啊你说这个啊,这我还真知道。”王思琪终于翻出课本,又拿起蛇果来咬了一口,语气轻描淡写,颇有些弹指间灰飞烟灭那味,“草稿纸给我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