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穿校服,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同色运动裤,身形挺拔落拓,很高的个子。
她其实一进来就已经看见他。
“恰好你过来了,也省得再麻烦。这样,你帮我把听写本拿了发下去,哦还有月考试卷的答案,放试卷上面了,你一块儿拿过去,上课让课代表念一念先改着,我待会儿有个小会儿去的晚点。”
不同于老王,陈方丝毫没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个子中等,看起来也要更温和。
他既是五班班主任,也是两个班共同的物理老师。
陈方工位在墙角,试卷放在靠里的桌子上,温迟迟再次刻意忽略余光中比陈方高出一个头的身影,和尘封过一段时间却依旧眼熟的侧脸,试图从那个人身后绕进去。
教师办公室是教室改的,座位间隙本就不大,隔壁工位是语文组的老师,地上摆了一摞厚厚的作文材料。
这么一来,再怎么往旁边避,还是不可避免地和烟灰色衣角擦身。
又是很淡的阳光味,和雨水混在一起。
温迟迟捏了捏手心,大脑像冗长待机后的重启,还没来得及在心里铺陈出那个结论,一步未迈完的距离,陈方已经在抓紧时间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训话。
“李槜,陈老师知道你以前在省实验也就是尖子生,入学成绩也确实完成的很好,但既然你来了我们班就得遵守我们班的规矩!你这语文成绩连及格线都还差着十分就算了,那八分的古诗填空呢?你就填出来一分其他都空着是什么打算呢?!”
这是替语文老师训人来的,说实话,挺不留情面的。
看上去再温和也是高中班主任,训起人来照样狠。
李槜倒还是像上上次在他家里撞见时候的脾气,不说话,但也没什么不规矩的动作。
就,乍一看反正还挺诚恳。
虽然感觉漫长,但确实只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距离。
桌上应该是新印的试卷,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温热气,温迟迟低垂着眉眼,好不容易把所有纸张捻上指尖。余光里,那双看起来就很贵的黑白配色的运动鞋边缘溅上雨天的泥水点。
李槜。
铅灰色字迹歪歪扭扭。
温迟迟在脑海中不自觉地、抑制不住地,又一次写出这个名字。
陈方扬了扬成绩单,像是猛然想起什么,又像是心血来潮:“哦对了,这是温迟迟,你知道吧?就成绩单上第一个,年级第一,多好的孩子啊……”
办公室的窗户没关紧,透开一条缝,风一吹,怀里的试卷被卷起带着尖角的白浪,温迟迟顾不上突然被咬到的舌尖,赶紧抬手按住。
外面有老师催了一声,陈方起身,把保温杯抱在怀里,最后朝着温迟迟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叮嘱了一句:“这是隔壁班新转来的同学,叫李槜,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帮帮他,可以吧?”
突然被点名,一直试图把自己当成空气的温迟迟只能扯动僵硬的脸颊,露出一个平缓的微笑,抬头,如期对上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
就是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像风吹不动的池塘水面,好像对面是个陌生人——其实本来也就是陌生人。
温迟迟骤然松了口气,只差一点,她甚至就要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初次见面的问候语。
但也就是下一秒,李槜略微戏谑地轻挑了下眉梢,然后同步的,那双眸子里闪现出一种恍然大悟一般的了然表情——她是这样理解的。
温迟迟一愣,情绪顿在嘴角。
再回神,李槜已经又规规矩矩站着被训,好像刚刚只是她的错觉一样。
*
“哟呵温迟,更上一层楼啊。”
进到教室,把试卷和月考卷答案都递给课代表,手里拿着剩下的一张纸,刚走到座位就听见王思琪的打趣。
教室另一角有班主任老王递过来的班级成绩单,一大群人挤在一起围着看,温迟迟立马猜出她指的是什么。
“你这次年级第一哎!”果然,刚坐下,前桌的曲敏也转过来恭喜她。
温迟迟坐下,应和地简短笑笑,也没什么讨人厌的谦虚话,只是感谢:“大概这次复习的比较在点上。”
王思琪眼尖,看见她从手里放到桌面的纸,赶紧探头:“我去,成绩单!”
本来已经转过去的曲敏和另一个前桌也赶紧转过来。
温迟迟把纸推过去给她们:“只有一张年级排名。”
陈方去开会之前随手递给她的,是从厚厚一叠全年级排名拆下来的第一张,红色的纸,左上角还有两个拆离订书针留下的痕迹。
“没事儿,别人的热闹也爱看。”
一大群人围过来,王思琪感叹指着第一排感叹:“真牛啊温迟,这成绩!”
温迟迟之前一直是六班的第一名,但这是她第一次考到年级第一,确实很值得惊叹一声。
虽然当事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她没接话,自顾自捏了捏山根。
温迟迟度数不高,所以除去看黑板做笔记时候几乎不会戴眼镜,视力不够清晰就会下意识微微眯眼。
王思琪继续顺着往下找:“什么嘛,我怎么还是六十二?”
她人缘好,这话一脱口就引来一片唏嘘:“什么啊王思琪,你这话说的还有没有人性啊?考六十二你还嫌弃,那我们这些连第一张都没上的人还活不活了啊?!”
这张纸上只有年级前一百的具体成绩。
“哎,这不是李槜吗?”王思琪小声惊呼,“不应该啊...多少名这是...”
她正要把视线往前移到排名序号,耳边突然有不大不小的声音传来。
“第十。
温迟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印着红色,她说:“李槜在第十名。”
王思琪偏头,视线里女孩的刘海已经长到眉下,头顶有灯,光线侧着照过来,温迟迟皮肤几乎白到透明。
她把成绩单递给曲敏,人群立马转移上前。王思琪小声问:“刚去办公室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们从初中就是朋友,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对劲。
大课间的广播体操音早已经结束,耳边只有因为成绩带来的人声嘈杂。红底黑字的成绩单,从来没到过的第一名,又亦或是对视的那一眼。
温迟迟很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说什么。
说她刚才在办公室见着李槜了,就那个特招眼的转校生?
还是说其实她早就见过他了,甚至还去他家做低伏小过?
又或者,说,他刚刚好像认出我了,但我不太确定……
或者诚实地说,她其实很嫉妒他?
都不可能。
所以最后温迟迟只是扯出一个笑,侧过去,用不确定的语气,感叹道:“就,可能因为第一次发现人可以不用面面俱到。”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光明正大的那种。”
哲学洒脱如王思琪,再怎么想逃离数学还是会把一个个数字从一张试卷复拓到另一张试卷。
而温迟迟,从小被李香茹说只会死读书、性格温吞的温迟迟,更是完完全全不可能放弃去做一个面面俱到的人。
但李槜,这个只见过三次面的人,却轻易就在她生命中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至少是目前为止。
——以语文试卷上空白的七条横线,不及格的某科成绩,以及依然耀眼的总分。
很久以前,李香茹时常在她面前感叹,说女孩指不定什么时候成绩就会掉下来,在温迟迟数学真的考差了一次后,她更加理直气壮地说,看吧,我早说她就是学不好数学的……
那时候说实话,温迟迟原本是真的要不喜欢数学了,十足厌恶青春期里有这样冗长烦扰的计算。
但被妈妈这么一说,她反而忍着厌恶,硬生生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所以其实是有人能够这么干脆又不拖泥带水地舍弃掉所厌恶的东西的——因为有足够的自信,能十倍、百倍、千倍,用别的找补回来。
即使放弃了一部分,也不会被世界放弃。
眼前突然出现那杯氤氲起白雾的沸水。
温迟迟近乎平静又清晰地感知到来源于内心深处的唏嘘和不忿。
又或者,只是羡慕。
第5章 第五条金鱼
“可是心却过度敏锐,风吹草动都如暴风浩劫。”
——VH《复写》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三中突然开始修缮操场,2007年的冬季运动会被取消,跑道上翻出的土坑像大地的疮痍。
四季轮转到末端,冬天顺理成章,校服外套里套上厚卫衣,大课间做操尽力把下巴埋进围巾,呼出的气息像白雾。
两次月考结束,在跨年那天的晚自习把视线向着窗外遥遥望去,能看见五颜六色的烟花在江边的天空上绽放,形状像花朵一样的线条画。
再过后终于是期末考,在微红着指尖的手心里再次耗尽一整支碳素笔,高二上学期结束,寒假到来。
温迟迟得知考试成绩是在一场满月宴上,那时已经临近春节,王思琪和她妈妈过来,两人凑到一起坐。
小心地把一张成绩单从自己口袋塞进温迟迟的口袋,王思琪凑到她左耳边小声说:“你这次还是我们班第一名!”
成绩单是老王给的,那时已经出来好几天,被王思琪折的有些起毛边,她小声抱怨温迟迟:“早给你注册Q号了,你偏就不登,要不我能第一时间就发给你。”
刚开学那会儿,Q正式版被推出,王思琪用家里的电脑给自己和温迟迟都注册了号,账号和密码也都抄给了她。
温迟迟笑笑,说:“我家里没电脑呀。”
王思琪白她一眼:“来我家玩你不会啊?!”
其实温迟迟平时连电都忘记充,手机也常常忘记在家,即使现在早已是千禧年之后,联系她还是得看时机恰不恰好。
桌上除了她们俩都是长辈,在对青年人来说算得上难熬的氛围中吃完饭,还得时不时被迫回应一些关于成绩的问题,直到后来快切蛋糕,趁着一个还没被结婚的小辈被盘问的时候,才能遛到另一边。
“这一个假期都被闷着去补数学,我现在真是看到数字就吐!”王思琪把吃饭时候取下来的围巾重新围上,大吐苦水。
温迟迟展开那张成绩单,闻言倒是下意识先看了自己的数学成绩——127,对比平时一贯的140以上确实同样低了很多。
她安慰王思琪道:“这次数学出的确实很难。”
做题的时候她就有预感数学这次不会考得很好,成绩有下滑也是预料之中,但总分倒还是排在了年级前五,算是一剂定心药丸。
温迟迟之前考试虽说一直是班级第一,但那只是基于六班没有特别拔尖的尖子生,实则那次月考的年级第一也是她第一次进年级前五。后来月考虽说也再没掉出过前五这个界线,但总归还是要在期末考这种更庄重的考试里稳定了才更让人安心。
“别提了,”王思琪接过成绩单重新胡乱装进口袋,“知道成绩那天差点没被我爸给唠叨死,非得问老王我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了,搞得我都不太敢出门,要不早来找你玩了。唉。”
高中是被家长盖章认定的情窦初开年龄,每一个高中生似乎都正在经受荷尔蒙的诱惑,难免走上歧途。
王思琪挽上温迟迟的手臂,轻嗤:“要谈恋爱的早谈了不知几百次了,再说了,这高二好险都快过完了,我就算要谈也没人跟我谈啊?”
说的像是悖论,但温迟迟点头附和,显然是认同。
“对了温迟,”王思琪说,“过几天我们家亲戚就走了,到时候你来找我玩呗?”
往年假期两人经常会约在一起写作业,但今年因为王思琪被家里管得严,她爸爸那边又有亲戚要住院,在她家住了快小一个月,所以还没约着好好聚过。
温迟迟差点答应,看见温先江往一边走去的背影才想起什么,摇摇头拒绝:“昨晚听我妈打电话,说是要带我回我外婆家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都够能折腾的,”王思琪叹气,“这还没过年呢。”
她边说边跟着温迟迟的视线转,也看向那边:“你爸也来了啊?”
温先江刚才和单位的坐在一桌,王思琪并没有看见他。
温迟迟点点头,看温先江给人敬酒,特别客气礼貌的样子,突然转头,小声跟她说:“旁边那个是李槜的爸爸。”
王思琪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问:“五班那个?”
温迟迟点点头,“嗯”了一声。
都是一个单位的,他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其实温迟迟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他。
现在为什么突然说出来,她却不知道。
王思琪露出一种他家果然不简单的表情,又问:“好像没看见他哎?”
这个他指的是李槜。
宜兴但凡涉及到宴席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一家人一起来。
温迟迟摇摇头。
她确实也没看见李槜。
王思琪愤愤道:“不过说到他我也挺来气的,之前我爸和老王要成绩单,说我数学成绩的时候老王顺嘴说了李槜的,你知道多少吗?149!”
温迟迟听到这个数字,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接近满分,比127高出20分还多。
王思琪吐槽的声音真情实感,像掺进开席时候的鞭炮:“你知道我爸说什么吗?我爸直接质问我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怎么人家就考这么多?!我真服了,那是149啊!那是只靠老师就能考出来的成绩吗?再说了,我还没说他语文次次不及格呢……”
自从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的办公室过后,像是某种屏障被打破,温迟迟开始频繁能遇到李槜,最开始是食堂、小卖部,去热水房的路上,又或者在面馆外等着打包这样的时候。
甚至后来课间操重新排列过一次队伍,温迟迟一转头,发现两人站的位置变成中间只隔着一个人的斜线......
不可否认,他们之前确实没有发生过哪怕是一次的对话,也绝对没有人会把他们联想到一起,但温迟迟知道他是认识自己的。
从每一个偶尔对视的眼神里。
颇为心照不宣的——
即使真的找不出任何交集。
可也仅限于认识为止。
冬天机械地继续流逝,本来说要带她去外婆家的李香茹不知为什么只急匆匆地一个人去了,过年温迟迟领了几个红包,被李香茹收回去充作发给别的小辈的。
学校之外的整个宜兴仿佛自成另一个世界,小到一出门就能遇到同班同学的城市。一整个寒假,温迟迟却一次都没碰见过李槜。
正式步入高二下学期已经是立春后,再一次填完文理分科表交上去,温迟迟的班次从六班变成五班。
大概是因为已经“浪费”了一个学期,这次没有再给学生一个星期的缓冲时间,大家只能认命地开始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