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没放东西的桌子,上面只有一黑一红两只碳素笔和那只鲜红欲滴的蛇果,温迟迟把王思琪刚还回来的试卷又从书堆头拽下来,递过去:“你直接写试卷上就行。”
反正空白的地方迟早也会被当成草稿纸。
王思琪也没客气,接过去还嫌温迟迟试卷这面写的乱,特意翻了个面,边落笔边感叹了一句:“不过他这名还真有点难写。”
试卷很快被重新推还回来,王思琪用笔头戳了戳示意:“喏,就这个,昨天咱们还讨论了一轮呢。”
练习用的试卷温迟迟一般不按格式,只在试卷左边的正上头随手写个名字做标记用,那块儿也是整张试卷最空的地方。
所以王思琪选的位置特别巧,就在温迟迟名字的旁边。
温迟迟把试卷转过来一点,努力忽略因为这个字和自己名字排列在一起带来的不适应感:“这个字......”
槜......
“想都想不到对吧,”王思琪指指正在埋首试卷奋笔疾书的前桌,“咱们昨天就好奇一整天了,昨天差不多打听了一个年级才问到。”
这个年纪,打探八卦都能形成一个情报网 ,无论面对各种测验时再怎么愁眉苦脸,总还是能挤出精力来打听些真的假的来作为自习课上的消遣。
王思琪似乎忘了自己刚刚还叮嘱温迟迟别在这个人身上纠结,自顾自往下问:“对了温迟,今天你看没看清他的脸,帅不帅啊?曲敏说她今早见过一眼,简直是仙品啊。”
曲敏就是她的前桌。
温迟迟没应声,又曲了手肘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下巴垫着手腕,脑海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浮现出昏黄灯光下的那个侧脸。
不对,还有水汽中的。
她在心里点了点头附和。
在宜兴这样的小地方,李槜完全配得上这个词。
教室里都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黑板旁的挂钟分秒不停,秒针追着分针跑,窗外小雨还在纷纷,天空是和昨天下午一样低矮的铅灰色。
世界像一幅乱糟糟的素描画。
温迟迟伸出手,食指推挪着苹果移了一个角,光滑又繁杂的深红色。
她后知后觉,突然意识到,其实他和这个小地方半点儿都不适配。
第3章 第三条金鱼
“你飞到万里之外,我艰难驱赶脑海中的空白。”
——对角巷乐队《想说却还没说的》
*
温迟迟在人前更多时候都是寡言者的形象,也尽量不做非黑即白的判断,这样至少可以避免曾经大张旗鼓树立起来的鲜明论点,会在后来由自己或别人亲手打破——
这样真是太丢人了。
但在和李槜第二次见面之后,她在心里肯定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要靠近这个人,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温迟迟这样对自己强调。
然而无论这样的自我告诫是否有效,却无法阻止周围人对这个名字、这个人,依旧是兴致勃勃。
之后有节课,前桌的曲敏照旧转过来和王思琪闲聊,原本说的是文理分科的事。
但也许是高中生活实在无趣,偶然溅入水面的一颗石子就值得惊叹很久,于是不知由哪个话口作为开端,总之又扯到李槜。
“哎你们都听说过新来那个转学生吧,听说他就分去隔壁班了,照我打听来的成绩,人多半选的理科。”
曲敏接水的时候见过李槜,加上并不知道昨天下午在面馆里的那场“冲突”,说起他来语气自然而然就显得很熟稔,“哎迟迟,你也选的理科对吧?”
虽然是前后桌,但就像跟别人不熟一样,温迟迟跟曲敏也算不上熟悉。
不过这会儿突然被问到,她也自然回答:“嗯。”
王思琪接上她的话:“迟迟成绩这么好,选什么都行。”
曲敏有些羡慕:“要是我能像迟迟一样每次都考我们班第一,我爸妈非得对我百依百顺。”
话题要开启容易,不过缺乏了温迟迟这个当事人的参与,落幕也就理所应当,她们俩也就这么感叹一句,很快又说回李槜。
曲敏移了移凳子,好让自己能更靠近王思琪,怕被旁边的男生听见,她稍微压低了点声音:“昨天晚上我去接水,特意从六班教室绕的,他恰好在最后一排坐着呢,我去,真巨帅!”
她语气末尾是重重的感叹,只恨不能把自己脑子里的画面拓下来给王思琪。
已经是最后一节课,老师不知道怎么的又没来,温迟迟找出一张英语试卷来,从背面的作文开始写。
王思琪早习惯了曲敏的夸张,但有温迟迟的话在前,她现在对李槜外貌的俊朗程度深信不疑,于是也感叹一句:“长的这么帅,也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温迟迟翻页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一瞬。
曲敏肯定地摇摇头:“肯定没有,他们班人告诉我的!再说了,真有女朋友他转学干嘛啊?总不能就每天等着去网吧网恋吧?”
王思琪噗嗤一声笑出来:“真这样可太逗了。”
青春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十六七岁的年纪,恋爱在同龄人中不是禁忌,在谈论到与之相关的话题,却又总是心照不宣地压低声音,默契对待公开的秘密。
曲敏用一只手挡住嘴唇一边,像是欲盖弥彰,温迟迟抬眼的间隙却能更轻易看清她的口型:“哎你说,有没有可能,最后和我们班谁谈恋爱了啊...不是都要文理分科了……”
“分班也就下周了吧!”她语气愈发坚定,几乎眉飞色舞,恍然想起什么,赶紧道,“迟迟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们传递一手八卦啊!”
三中的文理分科是在相邻两个班之间分,例如温迟迟所在的六班和李槜在的五班,分科后就会被拆成文理科各一个班。
都学理科的话,成为同班同学确实是即将到来的事情。
温迟迟手中笔尖不自觉转了个方向,笑了笑,算是应了曲敏。
王思琪却是知道些内情的,故意打趣温迟迟:“那你可得调整好心情啊,毕竟...这么邪门的帅哥……”
但关于即将和李槜同班这件事,还没等温迟迟想清楚自己应该要用怎样一种心情来面对,就先被搁浅了。
周末两天转瞬即逝,比两节数学课过去得还要更快,周一原本的语文早自习被老王占用成班会。他用面无表情的下半张脸和一贯拧起的眉毛,摆摆手就制止了趁空收拾东西以便待会儿宣布分班能更快速移动的同学。
随后轻描淡写:“今年这个政策上的事情有变,文理分科的事情先缓缓,毕竟咱们打好各科基础也是很重要的嘛。”
教室里各种窃窃私语蜂拥而起,老王似乎都没听见,拿起一张纸扬了扬:“都开学第二周了,大家也该收收心,新的课表已经排好了,待会儿班长来贴在黑板边啊……行了,下节课是我的数学课,要去干什么的赶紧去,翻出上周五那张试卷来,先对完答案再说新课……”
老王拿着水杯回了办公室,不愧是教出过省状元的人,整个班会过程中语气都没什么起伏,好像他刚刚只是来随便转一圈,而不是宣布有关文理分科这样的大事。
学生却没这么好的定力,一直到最后一节晚自习前的长课间,王思琪和温迟迟去小卖部的路上,都还是讨论这件事的声音。
宜兴有时会被人称呼为走不出的大山,三中地势同样起伏,教学楼到小卖部有长长的阶梯和上坡下坡,大理石围砌高墙,声音被隔了一道又一道,嘈杂让黑夜变亮。
“其实也算是赚的,白混一星期呗。”本来盼着分科了数学难度能降低的王思琪苦中作乐自我安慰。
因为原定好了这周一就分科分班,之前用的却还是上学期的课表,上周副科老师都是让他们自习或者做试卷。
“不过家长那边还挺麻烦的吧。”王思琪这次是为作为大伯的老王默哀。
虽然说出来显得太过于冷漠,可实际上对于无论是温迟迟、王思琪,亦或是宜兴三中的大部分人来说,作为身处时代洪流下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人生其实是没有正经的、所谓试错这种说法的。
家长对此最为心知肚明。
高考像是第二次投胎,分数决定下半辈子在判官手中花名册上的编号排序,人到中年或许会释怀,但这样的执念会遗传给下一代。
文理分科推迟半年,就代表着学生要多浪费半年的时间在副科上。
用了一整个暑假来为孩子的未来谋兵布阵,一家人好不容易在吵吵闹闹中确定了要学什么科目,临门一脚突然说先不打仗了,换谁谁也接受不了。
温迟迟咬了口手中的吐司面包,听消息向来灵通的王思琪说细节。
“其实之前规定的也是高二下学期才能文理分科啦,不过那时候谁管什么规定啊,毕竟三中还算好的了,要不是后面有会考,有的学校恨不得高一刚开学就分……”
“这次听说是以后会有人来检查,说要搞什么素质教育……”
“但要我说咱们这些虾兵蟹将也没必要就先自己吓自己,要检查肯定是先查省实验,横竖还有大哥在前面挡着呢,不过省实验什么时候分科都不影响成绩表吧……”
王思琪语气间有唏嘘,也有些羡慕。
省实验,那样能让人看到未来半角光明人生的学校,谁又能不羡慕呢。
李槜。
温迟迟下意识就又想到了这个名字。
被写在数学试卷左上角的名字,泾渭分明。
“也不知道下学期还会不会再收一次文理分科表,”王思琪思维开始发散,“哎温迟,要真是这样,你到时候还选理科吗?”
思绪陡然被拉回来,温迟迟顿了一下:“应该选的吧。”
在不偏科的情况下,选了理科应该会让之后的选专业和择业都轻松一些。
她是基于此做的选择。
王思琪点点头,呼出一口气:“你理科成绩多好……啊不行一说这个就羡慕,你文科成绩也很好来着啊,怎么会有人能够这么面面俱到啊。”
温迟迟咀嚼着最后一口吐司,听着王思琪一连三次感叹的“啊”,心里只有说不出的局促感——
应该没有人能是面面俱到的吧,除非是她这样装出来的。
在王思琪极度坦诚的情况下,温迟迟偶尔会为自己的“面面俱到”感到愧疚。
日子在这样偶尔的失语中继续,那年还没有微信,也不像后来,人们能有在一个群里就可以向全世界坦诚的机会。
再怎么出乎意料再怎么不情愿,文理分科这件事还是终成定局,红色章印落下,即使在看似崭新的世界也还要继续生活。
新的课表上减少了所有副科的占比,又增加了几节英语课和数学课,温迟迟依旧还和从前一样是六班的英语课代表,时而替老王代发一些试卷。
明明是相邻的两个班,可能是因为教室隔着一个拐角,也可能是因为她不喜欢走那边的楼梯,很长一段时间,温迟迟居然再也没有见过李槜。
原本故事可以就到此为止了,萍水相逢,或许算是惊鸿一瞥,但也可以迅速被青春喧闹掩埋。
毕竟试题册上从来不缺值得埋首的题目,父母的战火可以在意想不到的时机烧过来,耳边时不时有离奇或中规中矩的八卦……
温迟迟永不缺少忙碌的青春期依旧像一杯来不及沸腾的茶,经不起仔细品尝,可远远放着也不至于让人摔杯,她时常游离在外,但也能很好的隐身人群。
所谓足以打乱人生的意外,更应该像存在不知名某时某刻的一场梦。
可就在温迟迟即将忘记的时候,李槜突然以一种她完全无法抵抗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那是高二上学期的第一次月考。
第4章 第四条金鱼
“何必有心或无心,刻下鲜艳又凋零的纹理。”
——杨丞琳《脸孔》
*
晚自习用上,9个科目挤在两天考完,装书的收纳箱被搬到走廊又重新搬回教室,温迟迟在第一考场写完一整支新的碳素笔。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开始。
原本应该是文理分科之后的第一次考试,如今只是平平无奇,课照旧往前上,温迟迟在大课间替英语老师收早上的听写。
英语老师深谙松紧结合原则,她确实要求了要把听写上交检查,但也留下了可以操作修改的空间。
大课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这次没好好记单词的学生改出一个贴合自己一般水平又不会挨批的合理分数。
“温迟迟你能不能稍微等一会儿啊,我这儿还有点没改好。”
诸如此类的声音此起彼伏,左上角收听写的书堆停在某个厚度后就不再往上加,温迟迟找出下节语文课可能要用的课本,全都很好脾气地回应,并表示自己完全可以再等几分钟——
同样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大课间的广播体操音隔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传到教室,被各种喧闹声轻易盖到快只能听到电流尾声。
已经立秋,滴答的雨季再反复几天应该就到尾端,宜兴从来不下雪,今年剩下的、能够像这样顺理成章在座位上不动弹的大课间已经屈指可数。
“我去接水,要给你倒一杯吗?”英语是王思琪的强项,她早早就把听写本递给她,这会拿了杯子起身,准备去楼下。
温迟迟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半沉,于是摇摇头:“你吃早餐了吗?”
今天早上下雨王思琪来的晚,温迟迟有轻微低血糖,一般时候都会记得往包里装些小包装的糖或者面包。
王思琪见她要给自己拿,赶紧制止,眉眼间略微狼狈:“吃了吃了,早上就因为吃早点才来晚了。”
这么会儿功夫,听写本已经有挺厚一摞,温迟迟点点头,自己拆了一颗薄荷糖含,在王思琪走出教室后估摸着数量已经差不多,拿起那叠本子来数了数,抱着走出门外。
教室在三楼,细雨顺着风飘进来,斑驳着绿漆的栏杆上挂满水珠,走廊难得寂寥,窗台边挂满雨伞,残留的雨水绵延落下,把灰色的水泥地氤得接近黑色。
踏过两种不同色调的长而曲折的分界线,左拐,没几步就走到办公室,温迟迟嚼碎口里的薄荷糖,打了报告。
“都收齐了吧?”英语老师的工位就在靠近门的地方。
“齐了。”温迟迟应一声,目不斜视好让自己能够忽略另一边的声音,然后把本子放在桌上空的位置。
英语老师正在写教案,匆匆略过一眼:“行,点过就行,你先回去吧……”
“哎温迟迟,你过来一下!”英语老师话还没落完尾音,坐里面的陈方回过头来看到她,先喊出声。
口腔内壁是薄荷糖留下的凉,正要抬脚的温迟迟被刺得心脏落了一拍。
她视线跟着脚步移过去,老王位子边还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这边,听到声音也没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