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爱惜几百年尽职尽责的下属,文曲星来问罪,只好好搪塞,请他偏殿稍坐,命人叫来陆判,屏退牛头马面及一干鬼吏鬼差,低声喝道,“你糊涂!”
陆判今日一直在查贾琛,来的路上听鬼役说文曲星君到了地府,他便知事发了。
阎王也不需他分证,令他速将七窍玲珑心换回来,物归原主;他自己去刀山火海走一遭,凭他的修为,只算小惩而已;至于那朱尔旦,将生魂拘来,在文曲星面前受上一回刑,也算替那两个被挤掉功名的读书人出气了。
哪知陆判对怎样惩处自己都无异议,但涉及朱尔旦,就不行,对阎王要求,哽着脖子不应。
他与朱尔旦知己相交,时常促膝长谈,抵足而眠,甚为投契,陆判已许多年没同这些日子一般畅快开心过了,罚他可以,动他兄弟不行。
阎王恨铁不成钢,怒道,“不行?你说了能算?比干还在偏殿坐着,你又不是不知他怎么死的,脾气又硬又倔,如今就等结果,你还不愿意?容不得你不愿意!”
陆判只侧过身,昂头不理表明他的态度,阎王也知他的臭脾气,好声劝道,“我已查过那朱尔旦,福薄寿短之命,若没有你给他换心,他就是考一辈子,也考不上秀才!可事实呢?他得了举人功名,成了人人称道的经元,已达命定之所不能及,还有何不满足,你已仁至义尽,犹豫甚!”
陆判不言,他将朱尔旦当作知己,自然得为其考虑后路,若是就此取回七窍玲珑心,那他日后参加书生聚会,文思不涌,作文不通,岂不叫人笑话,也会让人怀疑他的功名来路不正,将来如何立足。
由此,陆判心下又生一计,能否从地府中再挑一颗心,不如七窍玲珑心巧、又比原本的愚木心好,与朱兄弟换上,如此循序渐进,叫人看不出痕迹,慢慢泯然众人,也是极好。
阎王见他不思悔改,竟要一条道走到黑,怒到气抖,“若被人知道,又告你一状,又当如何,你当这地府森规是儿戏吗!”
人?
陆判不是蠢货,他虽脾气暴烈,但也才高八斗,自然能抓住阎王的细微之语,“有‘人’告了我,是谁?”
他就说,朱尔旦再如何,也不能惊动文曲星,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朱尔旦寿数已不足三十年,天上也不过一月时日,他换心时便想着能立马能取回,神不知鬼不觉,如今,怎会这般快就被文曲星君知道?
阎王甩袖,怒视他,怎么着,还想找人麻烦?
见其冥顽不灵,阎王也不多言,唤来牛头马面拖他去受刑,又命鬼差夜间拘朱尔旦来受刑,并令阴律司判官崔钰去将心换回来。
几令齐发,众鬼听令,各司其职,迅速行动。
比干虽对阎王轻拿轻放陆判不满,但念其任职几百年有功劳也有苦劳,小惩大戒便罢,只那朱尔旦一定是不能轻松放过,否则落第书生遭遇不公不知,亦无处申告。
夜间,果擒了朱尔旦生魂来。
朱尔旦正在睡梦中,忽被人扯起来,就见还躺在床上的自己,一时愣住,转瞬就见眼窝青黑凹陷、面如白。粉的鬼差,吓得腿软。
原他痴愚之时,无知无畏,胆大心大,自不怕判官恶鬼,否则他也不会因自证豪放大胆,夜间去背陆判木像,与陆判结识了。
如今读了许多书,知了许多事,自然生了敬畏之心。
见了鬼差害怕,到了阎王殿,见阎王身材魁梧如山,眼大如铜铃,牛头马面形状怪异,殿内刑具罗列,油锅架起,油星四迸,吓得瑟瑟发抖,哪有当初与陆判豪饮时的半分样子。
阎王高坐,瞪着朱尔旦,对如何处置这个小人物,亦是为难,要说上刀山下油锅不至于,简单鞭笞又太轻,恐比干不满。
忽见他腿脚上似附着鬼气,细观,应是受过伤,陆判医治过。
既如此......
便发令,“牛头马面听令,扎腿骨伤处穿绳而过,倒悬剑树林一夜!”
令下,朱尔旦如死猪肉一般,被穿绳吊起,挂在刀剑长成的树上,痛不欲生,跟着地府中受刑的众鬼一起哀嚎哭叫。
次日清晨醒来,他已完全忘记夜间受刑之事,只觉腿骨疼痛不已,拉起裤腿一看,本好全的伤处竟生了一大疮,脓血溃烂,比断骨疼百倍,禁不住痛嚎,引来家人,朱家父母才因他康复高兴一日,不想一夜过去,又生怪病,忙着家人请医,不由心疼流泪。【1】
只崔氏立在一旁,帕子捂嘴窃喜。
第二十七回
且说吴熳与乞丐交割清楚, 胤礽又派人盯上朱尔旦。
时他正在教小外甥越哥儿认千字文,小家伙听姑祖父说,舅舅丢下他, 自己出门玩了两三天,两眼满是控诉, 如今一回来就逮着他认字,越哥儿瘪着嘴不说话, 不想理这个坏舅舅。
身为人舅的胤礽丝毫不在意, 他自觉上辈子对弘皙等儿子,都没对这小子耐心,更别说其他侄子外甥甚的。
他真是个好舅舅!胤礽半月来时常如此感慨。
兆吉就在甥舅休息时, 进书房来禀报朱尔旦动向, “......朱生忽得了怪病,断骨处生出碗口大的脓疮,溃烂恶臭, 说是须把腿吊起倒悬, 方舒坦一些, 否则痛彻心扉。”
胤礽一闻, 便知地府出手了。
吴家女动手后, 兆吉着人找过给朱尔旦看病的大夫, 大夫说动手之人干净利落, 朱生连块皮都没破,如今忽生此症, 也只地府能做到。
“至于大爷说的人有没有变笨......尚且不明。”兆吉回道。
主子让人盯着此事, 多半是信了那朱生被判官换心之诡言, 这让兆吉等身边人都很惊讶,大爷一向英明神武, 如何能被这等荒言迷惑,众人皆不解。
还没确定朱尔旦的心是否换回,胤礽只叫人继续盯着。
不想,午间裘良着人来传话,“......我们爷说,‘你那些人收着点儿,衙门这头正愁抓不着嫌犯,你还往上凑’,”原话说完,裘良小厮又恢复委屈口气,苦笑道,“琛爷担待,我们爷一定叫小的这样说。”
胤礽不在意摆手,裘良等友人也不解他之种种举动,但未阻止,如今不过关心而已,他不会不识好歹,只让小厮转告裘良,会注意的。
兆吉就在一旁立着,自然把话传了下去,且不提。
距离婚期只剩十五日时,贾家又热闹起来,盖因这日要上吴家过礼,出发前,贾林氏又一次在院中确认礼单。
只听锦绣展着礼单念道,“礼金千金万银、礼饼一旦、海味八式、三牲鸡两对猪肉八斤、鱼八条、椰子两对、羊酒四坛、四京果各一捧盒、茶叶、芝麻各一匣、帖盒一个,另金项圈、环佩首饰共八十件,四季衣裳共一百二十件,绫锦纱罗等料子共一百二十匹......”【1】
每念一样,家人或担或捧,到贾林氏面前走一遭,让太太过眼,直到礼单念完,家人、东西沿着廊下,都快站到院外去了。
贾林氏方稍放心,等来四位全福人,千恩万谢,送人带礼一路浩浩汤汤往吴家去。
路上行人皆艳羡。
吴家捧着交换来的礼书,亦是有些无措,这也太重了,除少了一些上用、官用的妆蟒缎子,与公侯家娶亲比,也不差什么了。
就连刚被全福人戴上金项圈与五凤朝阳珠钗祝福的吴熳也感慨,这恩,能还完吗?
欢喜送走贾家人并吴家回礼后,吴侍御命人将须留在娘家的东西挑出,其余全抬到吴熳院中去,并着嫁妆一齐送回去,钱氏心有想法却欲言又止,不敢违拗夫君。
吴侍御满心欢喜又不安,如今好几处衙门同僚见了他,都贺他喜得佳婿,言辞酸涩,说明贾琛已在为他这丈人走动,可具体什么官职却一直没确实消息,吴侍御心中也打鼓,欲尽快落实,自然对贾家更尽心。
吴熳院中,贾家送来的大小箱笼挤满屋子,周婆子笑得只见牙不见眼,吴熳只取下头上的珠钗和颈上项圈,继续做针线去了,今日贾家来过礼,她才有种紧迫感,喜帕还没绣。
下针时,尽管面色疏淡,心中亦起了几丝波澜,很怪异的感觉,她只安慰自己,可能两辈子头一次结婚,心理不适应。
如此想着,目光落在身侧的披风上,似被电了一下,不常见地躲闪一秒,调转视线望向窗外,赵老三已经许久没来过了,也不知是何情况,要不将这披风还回去,试试她的异能长进了多少......
等待迎亲的日子过得极快,贾家已到处铺红挂彩,胤礽也略新奇,上辈子在毓庆宫也许也曾如此忙碌过,但他不知情,待到大婚之日,一起已齐备。
哪像如今,他去到哪儿都被人赶,书房里换窗纱糊新裱纸,下人们说怕挡他光,烦他移步;卧房内安床铺龙凤被撒果,好命人叫他不要急,新婚之夜再进来不迟;母亲忙着命人催妆,又搬嫁妆,给吴家女准备库房,把兆吉兆利兄弟俩使唤得团团转。
他竟落得跟小外甥一般的地步,一大一小委委屈屈缩在小外甥房里看书写字,他还要遭受小外甥的嫌弃,堂堂太子爷何时受过这等气。
猫儿抱着改好的喜服来寻他,居然也敢大胆埋怨他乱跑,爷真是新奇到家了!
且说贾林氏这头忙中有序,先有娘家嫂子寇氏帮忙,临近婚期,两位亲妯娌也上门助她料理筵席之事,倒也松散上不少。
期间,人无法亲到场贺喜的亲朋故旧命人送来贺仪,贾林氏一一回礼,又命人好生招待送礼之人。
一日,她正和寇氏梳理各家回礼单子,外门小子来报,说是扬州林府来人了。
贾林氏这才屈指算算时日,想是当日的信,林海收到,将林家教养、伺候的人送来了,边让人请进来,边与寇氏叙着事情始末。
只没想到,来人竟是扬州林府的大管家夫妻,大管家包鹏在外拜见贾敦,包鹏家的则来给贾林氏和寇氏请安。
“......老爷不放心小姐,命我们夫妇一齐进京,料理些杂事。”包鹏家的如是回道。
其姿态低头垂眸,极为恭敬。
老爷收到这位姑太太来信时,生气又内疚,直言自己思虑不周,竟差点儿误了姑娘,对姑太太极为感谢,命他们夫妇上京,一为收拾京中府邸,照料生意,二是让小姐有个依靠,短了缺了什么有人照应,不受那府里欺负辖制。
三日前他们一行到了京中,休整之后,先带礼拜访荣国府,将伺候之人和女先生都送了进去。
虽贾老太君见了老爷的信,面色不好,但老爷此次态度强硬,若是贾府不愿意,便请将姑娘交由姑太太教养,贾老太君终是妥协了。
夫妻俩给姑娘请安之后,方知姑太太家的大爷大婚将近,夫妇二人推测,想是他们出发早,与姑太太报喜的信儿错过了,老爷的贺礼肯定后脚就到,但赶不上婚期了。
两人便询了小姐意见,重重加厚谢礼,作了贺仪,今日送礼上门。
贾林氏听着林家人口齿清晰解释贺礼之事,倒是不甚在意,只说是家中办得急,还要感谢他们有心。
顺手拆了林家人递上来的信件,看完之后愣了一会儿,感慨道,“倒是我狭隘了......”
林海在信中写明,确有与荣府结亲的打算,如今得贾林氏提醒,万分感谢,但对目前的贾宝玉极为满意。
他说黛玉性子孤傲又敏感,若将来夫婿真是能撑门楣、走仕途之人,反而不好,那样之人心中装着太多事儿,留给黛玉的心思、时间反而少。
如果一个世人眼中的好女婿,会使黛玉终日郁郁寡欢,那不如就选个志趣相投的富贵闲人,能陪她玩乐,样样以黛玉为先、事事为她周全。
贾林氏信中所述的贾宝玉就很好,将来二人做一对悠然南山的无忧夫妻便好。
有生之年,他能为女儿遮风挡雨,待他百年后,亦会做好安排,到时,只请贾琛这个哥哥代为看顾一二。
至于王夫人,烦请贾林氏先上门谈探探口风,若贾家愿意,就早将亲事订下,防悠悠众口,若不愿意,便严守男女大防,待他另觅佳婿。
贾林氏看完信,又递给嫂子,寇氏看完,长叹一声,“天下父母皆如此,总为子女计深远。”
包鹏家的一听贾林氏自谦“狭隘”,忙解释道,“姑太太这是折煞老爷了,老爷极感激姑太太对姑娘之爱护用心。”说完,又谢寇氏赞扬。
贾林氏笑笑,又想想自个相中的儿媳妇,道,“你们老爷考虑的对,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包鹏家的这才放下心,又闲叙一场,贾林氏命严路夫妇好生招待他们夫妻才算完了。
及至正日子,贾家人人面带喜色,早早起来准备,礼乐也早早响起。
荣府,林黛玉带着王嬷嬷与林家送来的教引姑姑清歌,到外祖母房中告出门,外祖母脸色依旧不虞。
她低垂眉眼,无声抵抗。
昨日她与宝玉来告外祖母,要去姑妈家观礼,外祖母推说婚礼喧闹,人多又杂,她和宝玉身子骨都弱,冲撞了不好,不叫去。
林黛玉就见原本和她一起兴致昂扬讨论婚礼的宝玉,窝在外祖母怀里,顺势就说不去了,她心中顿时生了气。
她知道宝玉素不喜贺吊往来之事,可明明应了她,怎这会子又改了主意,祖母舅母等不去也罢,也不欲她去。
还是从扬州刚上京的姜嬷嬷替她周旋,“......老太太容禀,我家大人无法到场亲贺,十分遗憾,一定嘱咐我家姑娘代贺,这父命难违,望老太太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