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陈才应该去帮他取他的新西装,之前定做好的,用的英纺的法兰绒面料,但他闲下来就会忍不住去猜闻钰和蒋则权在干什么,于是裴砚青决定自己去取。
这是个不太正确的决定。
上午十点半,裴砚青驱车前往位于市中心的CBD,华润天地。
十点五十八,他坐电梯到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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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润天地顶楼,闻钰在和潭扬在做陶艺,这家陶艺店旁边是落地玻璃,他们背对着玻璃,一起捏那块不太受控制的陶土。
她这几天去万槿城都已经够累的,只是有时候回考古所的时候会见到潭扬,每次弄一身土,有时候情绪会有点暴躁,但潭扬情绪十分稳定,他不会有任何抱怨,自己学了套按摩的手法,闻钰挺受用的,每次回办公室就让潭扬给她按。
而且毋庸置疑的,他们有共同语言。
他们有相似的教育背景,甚至上过同一个老师的课,闻钰可以和他谈万槿城的勘探细节,挖到哪个朝代的地质层了,潭扬完全能懂她的意思,她说了上句,他就能接上她的下句。
和潭扬相处就是非常舒适,他像块和她无比契合的拼图,其实相处久了,闻钰发现他的性格有点像闻书然,温柔又包容,他们都心知肚明地沉浸在这样的暧昧期里,直到未来某天她会和他在一起。
到休息日,很自然的,他们选了周六出来玩。
他们决定做个窄口的花瓶。
潭扬搞文物修复的,他比闻钰要擅长对付这堆陶土,他很快做出了基本的形状,但为了让闻钰有参与感,他包着她的手,接着给花瓶塑形。
捏着捏着,闻钰突然说:“这样的瓶子也太标准了。”
太标准,丧失美感。
潭扬很同意,分寸不差可能是他的职业病,“要不重新来?”
“好。”
闻钰把陶土拍回一整团,她的手完全脏了。
潭扬想给她稍微洗洗,闻钰转头突然把食指戳他脸上,画了三根猫胡须。
恶作剧成功,她笑起来,“可爱的潭老师。”
潭扬没料到,他有点无奈的把脸凑过去,纵容她:“画了就画对称。”
于是闻钰给他另一半脸也画了三根猫胡须。
她还想画,潭扬就乖乖任她摆弄,闻钰在他额头中间画了个“王”,她笑着说:“现在猫猫变成老虎了。”
“我要拍个照给林老师看。”
潭扬是好好先生,他怎么都不会拒绝。
等闻钰拍完照,他说:“你画完了,该我了吧?”
闻钰闭上眼,“好吧好吧,画好看点哦。”
但她没有等到脏兮兮的指痕,她得到一个轻柔的,落在额头上的吻。
他们十步之外,裴砚青旁观了全程。
第64章 笑脸
他们看起来, 是完完全全的情侣。
热恋中的。
潭扬吻她的额头,这一幕其实没有那么刺眼。
最刺眼的是闻钰的笑。
她从来,从来没有, 那样对他笑过。
裴砚青很少从她那里讨到什么好脸色, 闻钰当然偶尔也对他笑, 比如想捉弄他的时候, 想把他弄哭的时候,需要利用他的时候。
假的, 装的, 嘲弄的。
她对潭扬的笑, 发自真心,也是真的开心,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也盛着他。
区别如此明显。
裴砚青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闻钰每天都能这样笑,他一直都很努力, 很努力了, 她的所有要求都不拒绝, 想方设法地让她能开心。
他做不到, 潭扬可以。
为什么?因为闻钰喜欢他。
这个答案太明显了, 裴砚青不愿意承认, 他绝对不要面对这样的现实, 他想,肯定因为是因为自己太差劲了。
不是因为闻钰喜欢潭扬,而是因为他自己没做好。
因为他不够会讨女孩欢心,不够懂她,因为他总是哭, 哭到她烦躁,因为他一点都不会说情话, 只会翻来覆去的求她爱他。
因为他又蠢又笨,虽然结过婚,但其实连怎样恋一个爱都搞不清楚。
明明是他最先遇到闻钰的,花了最长的时间做卷子,但他是做得最烂的,可能是零分,可能是负分。
潭扬只和她认识了短短几个月,两三个月?
裴砚青想,他得差到什么地步,连潭扬都比不过。
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裴砚青,你真是废物,太废物了,你有那么多的契机,有那么多机会,你连她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都没办法换到。
怪不得她不喜欢你。
他不知道闻钰需要什么,但闻钰肯定不需要一个只会哭泣的垃圾。
裴砚青没有去领他的新西装。
他魂不着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回家的,回家对着镜子看了很久,他眼里的血丝像张猩红的网,整个人的气息极其颓唐。
他摸着镜子里那张脸,觉得陌生。
拨通电话,陈才在那头:“裴总,什么事?您去取西装了吗?”
裴砚青问他:“我是不是不好看?”
“……什么?”
“我是不是长得太普通了,所以她不喜欢?”
陈才沉默了一会儿,“裴总,长成您这样,如果还不能算是好看,那娱乐圈里那些演戏的都要失业了。”
裴砚青觉得他骗人,把电话挂了,给庄唯打了过去。
“我是不是不好看?”
“……啊哈?你怎么突然容貌焦虑了?闻钰说你丑了?”
裴砚青没说话。
庄唯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哎呀,裴哥,你放心,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你绝对是帅的,客观上就是帅,真的。”
“和潭扬比呢?”
庄唯和潭扬交情又不深,没犹豫,答道:“他也就还行,我真觉得你更帅。”
裴砚青又把电话挂了,给陈印打过去。
“我是不是不好看?”
她也是女的,应该更接近闻钰的想法。
但陈印倒是真没仔细看过裴砚青,她思考了一下,“应该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
陈印无法理解裴砚青,以她的经验来说,“关灯了不都一样吗裴哥。”
“……”
裴砚青挂断电话。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如此讨厌自己,讨厌到想把自己的全部敲碎了重新拼一个,长相、性格、穿着,如果有个名叫“闻钰理想型”之类的模版就好了,他可以完全把自己塞进去,哪怕那个人完全不像裴砚青。
但是没有那种好事。
他再自我厌弃,也无法摆脱这具肉身。
“裴砚青”这三个字变成他的枷锁。
裴砚青不愿意成为自己,他对自己失望。
从出生开始,他的人生按部就班、顺风顺水,他的成功唾手可得,人在高处是听不到什么坏话的,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听到的也只是夸赞。
他有骄傲的资本,虽然他不是会轻易骄傲的人,但同样也不是会轻易自卑的人。
现在他开始质疑,也许只是身处这样的茧房,才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不够正确的认知。
所有人都在骗他。
也许裴砚青本来就是很烂的。
他被这个坚实又美好的茧房蒙蔽了,那些东西不真实。
闻钰是唯一的真实。
裴砚青必须要借她的眼睛,来反观自己,于是他只能看到一个无比扭曲的、卑微如尘土的、阿西莫多式的、丑陋的悲剧人物。
如果他是闻书然,如果他是潭扬,甚至如果他是蒋则权……只要不是他自己。
那就好了。
裴砚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什么知觉,他觉得好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直到眼前模糊不清,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哭了。
这是多么典型的裴砚青。
试图修正,他抬手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画了几笔。
如果是个电影镜头,为了博取观众的同情,增加审美痛感,这里应该把摄影机刚好架在他身后,用一个完整的长镜头,起初一定不要看到他流泪的脸,只是个撑着盥洗池的冷静的背影。
等他尝到自己猩咸眼泪的那一刻,条件反射地作呕,胃里翻江倒海,弯腰呕吐。
伴随着呕吐声,镜头赶紧推上去,让他本人出画。
给镜子里歪斜的笑脸一个大特写,水雾里的,几秒后等笑脸一消失,留下喘息声的音轨,但把镜头黑掉。
不要看到他狰狞的泪痕,要看到他镜子里已经变形的、无法留住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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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
裴砚青穿廓形连帽卫衣和牛仔裤,饱和度很低的蓝,不像他这个年纪的衣服,是潭扬的风格。
他今天的发型都更年轻了,露了点额头,笑得很好看,弧度适中,温柔敦厚。
给闻钰开车门,她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最后视线重新落回他脸上,盯着他愣了一小会儿。
“你怎么今天……”
裴砚青把水晶虾饺递给她,还是笑着,“今天怎么?”
闻钰轻轻皱了下眉,“也没怎么,就是感觉,你跟往常不太一样。”
“可能因为生日吧。”
裴砚青这样解释。
“……这样不好吗?”
他攥紧方向盘,其实很紧张,但看起来是随口问的。
闻钰没有多想,“挺好的,你生日你最大。”
“给,生日礼物,”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礼盒,是精心用香槟色缎带包装的,系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蝴蝶结。
“拆开看看。”
裴砚青呆滞了一瞬,“给我的?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当然是给你的。”
虽然是昨天让潭扬帮忙挑的,但确实是买给他的生日礼物。
裴砚青小心地解开了缎带,里面躺着一条领带。
LV 的 Monogram chic,上面有好多颗星星。
裴砚青当然是开心的,但没有那么开心,因为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上次她送他的领带,是蒋则权的。
他不会问这个领带的来历,也不会提起旧事,裴砚青绝对不会做这样扫兴的事。
他很仔细地收好了,跟闻钰说:“谢谢。”
去温泉山庄的路上,闻钰一直在看手机,她在和其他人微信聊天。
【jzq:宝宝,已经到了,你要不和我一起泡温泉吧?】
他紧接着发了个羞涩的表情。
【jzq:我早上起来已经把肌肉充好血了,你等下要是想摸,不用征求我同意】
又是一个羞涩的表情。
【jzq:摸哪都行】
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骚。
闻钰:【我说了裴砚青今天生日,你能不能安分一点?车上呆着别乱跑,等着我去找你】
【jzq:我管他生日还是祭日啊】
【jzq:烦死了】
闻钰:【乖】
【jzq:……好吧,你搞快点】
裴砚青余光一直注意着她。
闻钰没有要和他交谈的欲望。
他意识到这点,不可控制的低落了,但依旧想和她说说话,问:“周末也有工作吗?”
闻钰:“没有。”
空气重新陷入沉默。
裴砚青的心脏拧紧,但表情很正常,又重新找了个话题,“最近有点降温了,你带外套了吗?冷的话后座有。”
闻钰:“我不冷。”
裴砚青顿了顿,“嗯……那你想听歌吗?”
闻钰终于扭头看了眼他,但很快又低下头,“不用,稍微开快点吧。”
裴砚青不说话了。
他感觉闻钰很讨厌他。
和潭扬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明一直都在和他说话,好像怎么说都说不完。
想哭。
眼框热的,他赶紧在心里安慰自己,她答应了生日都会陪他,已经很好了,要知足。
裴砚青,不要哭,不要把这种坏心情带给她,这次一定不要搞砸。
他装的很成功。
闻钰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难过。
温泉山庄前台的人认识闻钰,知道她是闻钊的女儿,夸她夸得天花乱坠。
“您早说您和裴总要来,闻先生特意吩咐了,不让其他客人打扰你们。”
闻钰在假笑,“嗯,今天消费记他卡上就行。”
温泉池水是清澈的蓝绿色,周围的绿植和藤蔓布置得很讲究,看起来特别像仙境。
裴砚青换好了浴巾,水汽氤氲里,他的面目变得很柔和,领口有点大,露出了他比较明显的胸中缝。
他有点羞涩地走近。
垂着眼,“我换好了,你去换吧。”
闻钰没打算换衣服,蒋则权一直在催,恨不得要来抓她,她喝了两口旁边矮茶几上的花茶,说:“抱歉,我临时有事,可能得先走了。”
裴砚青本来身上有热度,脸颊是晕着粉色的,听了这句话,整个人如临冰窖。
他花了半分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僵硬地提起嘴角。
“……是很重要的事吗?”
不是说了的,周末没有工作吗?怎么会这么巧,一和他呆在一起就有事要走?是不是她的周末安排根本就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