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魂落魄地搂着棉花走回村口, 此时手脚已经被冻麻了,整个人也呆呆木木, 走着走着竟像盲了似的要往树上撞。
“昌茂!”
一道浑厚嗓音将他叫醒, 在离树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懵懂抬头, 看清后唤道。
“村长……”
刚刚拉开院门,准备扫扫雪的于老村长微微蹙眉:“你这孩子是怎么了?”
“棉花、棉花,两吊钱……”
他上前两步低喝:“好好说话!”
李昌茂打了个激灵,瞬间回了神,将手中棉花往前举,要哭不哭道。
“村长!我去买棉花了,两吊钱,足足两吊钱啊!只、只买回一斤!我家三口人,一斤够谁用?我们是不是要冻死了!”
“胡说!”于村长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先将就着!会有办法地,赶紧回家!”
李昌茂缩着脖子搓搓手,点头:“是,是,我先回去……”
说罢跌跌撞撞往家走去。
于家大房媳妇从屋内探出头,望着李昌茂的背影叹了口气:“爹,要不再去求求薛家?我听人说他家那毛线织出来的衣服可抗冻了。”
于村长再没心情扫雪,关上院门,出神道:“哪还再有脸去?前阵子人家才刚赊了粮。”
大房媳妇转转眼珠子:“不借,咱买,不是还有去年收的乡税没用完?”
乡税不是每年都收,是捡着收成好的年月按人丁收,收来的钱大都用在建桥、修桥、加固堤坝上了,而刚好去年的乡税没用完!
于村长一拍脑门,笑起来:“看看我这脑子!年纪大喽,不顶事儿了!乡税应该还有三两银子!”
说着他拉开门,往外走去:“我再去找找老邹头和老白头,他两家手上应该还能再余出来点,先借来使使!”
大房媳妇忙小跑跟上,口中连声道:“爹、爹,您慢些走,雪滑当心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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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铁银下葬的日子安排在了第二天,什么看风水、扶灵、焚香,通通都没有,一卷席子草草裹了,薛明照和几个村里汉子搭把手,随便挖个坑,把人埋了后插个木牌,就算完事了。
云婵本也想跟去,男人怕她沾上晦气,便不让她出门,哄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同意在家安稳待着。
葬仪事后花娘做了几道菜,好好谢过了出力的汉子们,冻土难挖,让他们辛苦了。
凛凛寒风中,白雪簌簌而下,吴铁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再无人讨论。
下午,汇肴楼的马车碾过雪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高头大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雾,稳稳停在薛家门口。
除了王四和李掌柜,这次跟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女人。
“这位是张玉儿,我跟我一起经营布庄的老朋友了。”李友仁乐呵呵地介绍道。
“我前阵子没在元县就是特地出门去寻她的,张家布庄多,不止元县一处。”
云婵含笑点头示意,眼睫微抬,不露痕迹地打量起面前这个女人。
瓜子脸、丹凤眼,耳上挂着两串碧玉耳坠,头上簪着黄玉钗,眉眼颇有几分凌厉味道,与总笑呵呵做生意的李友仁友几分不同。
在云婵打量她的同时,张玉儿也淡淡看着对面的夫妻二人,眸中划过一丝惊艳。
即使阅人无数的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有副好皮囊。
男人薄唇星眸,身材高大,全程不见他讲话,面无表情的样子很有几分压迫力。
女子看起来年岁不大,黛眉长睫,一双月牙眼弯弯,未语先笑,端得是温婉娴良。
都不似农家人的样子。
“这两位是薛家夫妇,云婵娘子和薛明照小兄弟。”
张玉儿双手揣在袖筒中置于膝上,微微颔首,珠翠轻摇。
她也不啰唆,直入正题:“李掌柜手上的毛线毯子我看了,很好,我玉织布庄能卖,不知道你们的底价是多少?”
说罢她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却不想李友仁轻咳一声,开口道:“云娘子,你说个价吧。”
张玉儿闻言有些惊讶,转脸看向李掌柜,而后望向那貌美女子。
女子掌家谈生意?少见!若非她家情况特殊,这布庄生意本也轮不到她来做!
云婵笑笑,正欲张口,便听得院门口传来两声叩门声,老于村长洪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大福!大福!”
薛老汉从里屋出来,忙跑去把门开开,迎了人进来:“村长,你咋来了!”
门口的马车于村长看见了,但他心里装着事儿,再回去是不成了,来都来了,还是拍门进来了,准备等他家客人走了再讲毛线的事。
“有点儿事,你们聊,你们先聊!咱们在里屋先坐会儿!晚点再说。”
于村长呵呵笑着,揣着手跟薛老汉进了里屋。薛家有福气哟,和城里老爷们都来往起来了!
云婵玉指轻点桌面,将众人注意力重新拉回:“薛家与李掌柜也算朋友了,玉儿姐姐是李掌柜朋友,自也是我家朋友。”
张玉儿嘴角微挑,这小娘子说话倒好听,自己比她怕是要大近两轮,却喊上姐姐了。
“与您交个底,我们用的毛是从临洲特意找来的兽毛,一路上舟车劳顿,处理起来也颇为费事,还请了人做帮工,一来二去,成本不低。”
“您是识货的,这毯子比棉花保暖得多,若是有需要,我们还能接受定制,做衣裳。”
张玉儿:“那你要多少?”
“每张毯子用线近三斤,一张一两五钱银子。”
薄薄屏风挡不住外室的对话,谈价声传进于村长耳朵里震得他浑身一抖,忍不住伸手捏住腰间钱袋,那里是他带来的全部银钱,一共四两五钱。
他知道现在外面棉花都卖到两钱一斤了,这毛线只会更贵,本想厚着老脸也要求求大福可怜可怜村里乡亲,多少便宜点先卖他一点救急,可没想到,这价格,完全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外间的商议还在继续。
“一两五钱?小娘子,进价便这样高,那我要卖几两呢?”张玉儿手指摩挲,没拒绝也没立即应下。
“一场大雪下来,外面棉价定是要涨的,我毛线毯子是个稀罕货,我敢打包票,出了这儿,你再找不到第二家,而且就连我手里,现在也无多少存货。”
云婵不算是个会谈生意的,这价要的不低,能让她有底气说出这些话的原因,就是仗着自家的货物独一无二。
目前正值寒冬,羊毛毯子最不愁卖,不缺市场也不愁竞争对手。
张玉儿转脸与李掌柜交换个眼神,启唇:“成交。”
随后薛明照拿来七床已织好的毯子拿给二人验货,并当即敲定五天后再来取第二批,定金为十两银子。
张玉儿将银锭子拍在桌上,向云婵推去,男人则将毯子用细麻绳捆扎好,一并递给站在门边的王四,几人起身准备告辞。
里屋中,于村长脸色灰暗,塌着肩也站起身准备走。
村里其他人是乡邻,薛家也是乡邻,好容易薛家苦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好起来了,叫他如何开这个口?
自己袋里的银钱,还不够买人家三张毯子!
还是再去想想别的办法吧。
薛老汉一脸莫名,一路追着他走出里屋,问道:“于叔,你不是有事要说?”
于村长抬头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没事了!”
说着埋头就去推门。
傻子都能看出于村长心里有事,这样大岁数的人了,这样一副丢魂的样子,出去再出了事儿!
薛明照上前挡在门前,沉声道:“于爷!有什么事你就说!”
张玉儿和李掌柜也抬头望来。
于村长嘴唇轻抖,袄子下拳头的松开又攥紧,迎着满屋人关切目光,一咬牙:“我也是想来买你那个毛线的!”
“城里棉价飞涨,咱村里好些人衣裳不够厚实,这个冬天怕是不好熬过去!那些没有厚衣裳的本来就穷,现在更是买不起。”
“所以我想着去年收的乡费还有剩,然后和邹家白家都借了点,就过来了,只是没想到你们也正谈着,你们说的那些银子,我确实拿不出来。”
于村长话音越来越低,最后徒然轻叹,呆站在原地不再说话,平日里总板挺的腰背佝偻起来,瞬间苍老不少。
薛老汉伸手扶住于村长,脸皮狠抖两下,抬眼望向云婵。
薛明照眉心微蹙,眸中划过一丝不忍,同样看向云婵。
少顷,端坐椅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将桌上银锭子往中间一推,檀口微张,柔声道。
“玉儿姐姐,咱们再议议吧。”
第49章 讨厌鬼
“您都听到了, 现下邻里遭难,不能坐视不理……”
不等张玉儿回话,云婵转头看向于村长。
“村长, 咱们村里有多少缺冬衣的?”
“十岁以下的孩子十五个, 老人十个,身残体弱者十五个。”
这些数字来之前已经被他反复念叨多次, 没有半分犹豫脱口而出。
她默默掐算, 随后抬头笑笑:“二位奔波辛苦,刚刚那七张毯子您若还想要, 我打个对折只要五两,权当交个朋友。”
于村长攥紧拳头,低头不语。
张玉儿脸色紧绷:“小娘子,我专程从旁县过来,一路风雪, 岂是一句辛苦能抵的?”
屋内气氛霎时冷下来, 唯闻屋内炭盆噼啪作响。
李友仁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说是一同做生意的伙伴, 可无论家世还是财力,张玉儿都远胜于他,或者说他是靠着张玉儿发家的也不为过, 这时候确实轮不上他说话……
薛明照不动声色往媳妇背后迈了一步。
云婵却仿佛像没看出她的不快一般, 柔柔微笑, 春风化雨。
“玉儿姐姐,咱们这营生不是一锤子买卖, 长长久久还需得乡亲们做工帮衬, 如若此时坐视不理,赚得一时的钱, 却赚不得一世。”
“小娘子看得长远,也有情有义!”
桌对面的女人闻言忽然爽朗一笑,微微俯仰,碧玉耳坠摇晃,瞬间破冰。
先前端着的架子放下,松了肩膀,她伸手重新将银锭子推向云婵:“银钱照旧算,我们来日方长。”
出了院门坐上马车,李友仁抱怨:“你刚刚摆出那副样子作甚?”
张玉儿斜倚在车壁上,斜他一眼:“我就是试试,看她有几分坚持。”
“的确有些意思。”
“那是,否则我会拉你亲自过来瞧看?”李友仁有几分得意,别的不说,他识人眼光一绝!
“那几床毯子准备怎么卖?”
张玉儿撇撇嘴,白他一眼:“卖什么卖,城东几位老爷、县令、主簿,分了送去!没听那小娘子说这营生长长久久?现下打通关窍,以后有的是好处!”
李友仁缩缩脖子,坐正挨训,论这做生意的头脑,还得是这位姐姐。他掰着指头算算:“那还剩下一床呢。”
“那床样品是归你了,那我呢?”张玉儿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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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云婵请于村长坐下,细细商量。
“成年男子一身衣裤二斤三两毛线,女子二斤整,孩子九两,如何?”
此时王香月从里屋走出来,面露不解:“这、这也不够啊,男人一身衣裳加裤子,怎么不得三斤毛线?女人小孩的也不够。”
“线纺细,织薄些,算不上能多暖和却也冷不死人,眼下兽毛只余六十多斤,要是以穿暖的标准来那就难办了。”云婵解释道。
于村长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冻不死就成。”
说着他颤巍巍从腰间解下钱袋,放在桌上:“哎……让、让你们难做了,我在这儿替大家伙谢谢你们,这些银子不多,还请收下。”
于村长姿态放得极低,薛大福眼睛微红,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什么呢于叔,见外了!难道我们不是村里的一分子?”
其实薛家人并没太心痛,这批东西加上羊毛,统共成本也不超过三两银子,桌上那十两银子早就回本了,无外乎就是多挣一点和少挣一点的区别罢了。
薛明照走上前把钱袋塞回于村长手里:“您看到的,毯子也卖了几张,没亏。这些银子拿回去,买些棉花让大家伙往鞋袜里填填,冬天是最怕生冻疮的。”
于村长本想拒绝,听到后半句话后,犹豫一下,到底是收回了钱袋。
阴蒙蒙的天气里,村长从薛家借来了毛线,要给村里人分发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被点到名的人家都能去领,
当人去了才知道,那不是借的,是薛家不忍他们受冻白给的。
每一个领了的人,都会被于村长明明白白地告知,要他们承着这份情。
分给村里人的羊毛大多还没被搓成线,于村长安排村里那几个去薛家做过工的人,一齐到祠堂去教人纺线、织衣裤。
争取几天内每个人都能赶赶工,在更冷的日子来临之前做好毛衣裤穿上。
庄雪儿几个女人一天之内成了村里红人,一大群人围着她们请教,在过足了先生瘾的同时也忙的团团转。
李昌茂挤在一堆人里,笨拙的数着针数,僵硬织绕,妹妹玲美边笑边跟他说你又绕错方向了。
他家妹妹体弱多病,是有一份的,他爹老李头也有一份,于是爹的那份只能由他来织,手脚虽笨,但慢慢也算掌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