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人声鼎沸的祠堂,李昌茂吸吸鼻子,心里只有两个想法。
一是,这心终于踏下来了,冬天能熬过去了。
二是,薛家这份大恩大德,该怎么报答才好!
绝大多数朴实村民都如他这般想,哪怕是没分到的人家也绝无妒忌之心,毕竟于老村长最公正不过,选出来的人家,大家都清楚他们的境况。
但偏也有人不那么想,不领情。
祠堂角落里,一麻子脸、吊稍眼的女人,举起手中织了一半的衣裳,站起来尖声叫道。
“不对啊!这不对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来,旁边人问道:“齐婶,怎么不对了?”
“我见过花娘家小梨子那衣裳,可比我织的这件厚多了,薛家给的毛,这数不对!”
“王青青!你也见过小梨子那丫头的衣裳吧?”那叫齐婶的女人目光投向人群最前面。
“啊,这……”忽然被点名的王青青语塞。
她家没资格分到毛线,只是她自己闲着无聊才跑来凑热闹,这事儿怎么就突然凑到她身上了?
见她不回话,祠堂的议论声乍起。
“怎么回事……”
今日开始薛家便没什么活儿了,云婵骤然闲下来觉得好生无聊,小姐妹花娘和庄雪儿都在祠堂,而陈莲要忙着带孩子,思来想去便将裹上袄子跑到祠堂来凑趣。
一路上云婵想的都是,等会儿该如何将自己变得不起眼,不要被人围着聊天才好,可不想刚走到祠堂门口,听到的却是——
“……薛家给的这毛,数量不对!”
脸上笑意淡去,她挽挽鬓边碎发,垂下眸子,推门而入。
一身素白袄子,灰色长裙的姑娘,就这样揣着手,站在门前静静看着那说话的女人。
屋子里的人基本都看到云婵了,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她还在口若悬河。
“我就说,他家没那么大方!”
说完这句话,她才忽然发现刚刚还议论着的人,怎么都没声音儿了?一阵寒风吹过,她转身看到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女子。
薛家那新媳妇云婵,来了。
她抓紧手中线衣,吞吞口水,强说道:“我说的是事实!”
云婵笑笑,声音依旧轻柔,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凉意:“是,没那么大方,那就烦请你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我。”
“还?!”
“云娘子是生气了……?”
私语声渐起。
“凭、凭啥!这是村长分给我的!”齐婶大惊,吊稍眼里有几分慌乱。
她平时嘴碎惯了,最爱挑拨,什么事儿都能杠上两句,不想今天被正主给听见了!不过好在只是薛家的新媳妇罢了。
“明明就是薛家偏心,给花娘家的多,分给我们的少!再说了,你能代表谁?你说给还就还?”
云婵倦倦地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说还回来,听不清么?”
祠堂里一片寂静,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轻轻细细的声音,要多清晰有多清晰。
齐婶没说话,也没动。
这还是她听说的那个薛家媳妇?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云婵抬头看向人群最前面的庄雪儿,目光接触,她微微偏头。
庄雪儿放下织针,跨步上前,趁着齐婶没反应过来,一把抢下线衣,走到云婵身边。
待到几秒后齐婶才反应过来,哀嚎着往前扑,眼见就要冲到云婵跟前了,旁边几个村民上前将她一把拦住。
“齐婶,你冷静点!”
“有什么话你想说就去找村长,别冲撞了云娘子你……你!哎!”
李昌茂离门口近,也是冲上来的其中之一。
一个是平时村里有名的刻薄婆子,一个是温温柔柔的薛家媳妇,目睹了全程的他,自然知道该帮谁。
云婵冲门口冷冷扬起下巴,说道:“去吧,去找于村长,我在家恭候。”
齐婶伸出手一一指过拦着她的人,最后指定云婵,呸了一声,扭身气冲冲跑出祠堂。
云婵感觉有些疲惫,为什么以真心换真心,却总有人把你的真心扔在地上,还要踩两脚?
人心难测。
她伸手将敞开的祠堂大门掩紧,慢慢走到人群最前面,扫过挨挨挤挤坐在一起捧着织针的村民,略微抬高嗓音。
“大家手上拿到的毛量斤数,确实略少,但如若不这样做,便势必有人会分不到,只有人人都匀一些出来,才各个有份。”
底下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理解。
紧接着,云婵嗓音低下去。
“昨日这批货,本已与城中布庄谈好,一转手我便能净赚几十两,是于村长来我家讲了大家的不容易,这才有了大家手上的衣裳。”
“在此,我气的不只是那齐婶猜忌我家人,更多的是为村长不值,那么大年纪的老人,居然为了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四处奔波!”
此时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花娘开口了:“小梨子的衣裳确实厚些,那是先前我花银钱问薛家买的,并非齐婶所说的偏心。”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完了,能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也无须多言,出来凑热闹的心情早已没了,云婵神色恹恹,转身离去。
庄雪儿和花娘交换个眼神,二人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那种人不值得生气!”庄雪儿搂住云婵胳膊安慰。
花娘也点点头:“是,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云婵勉强笑笑:“不是生气,没有生气,你们回去吧,我也回家了。”
“对了,齐婶那份,雪儿姐你就拿去吧,给自己和郑大哥织两件马甲也好。”
说着推开两人,脚步加快,自己埋头往家走去。
回到家,她默默摘下兔毛围脖,脱下袄子和鞋袜,一头扎进被子,久久不说话。
薛明照正在桌边闲闲擦弓箭,看见媳妇闷闷不乐地走进来,也不同自己讲话,转脸就趴到床上了,眉心陡然一跳。
这是在外面受气了?
他放下手里东西,走到床边坐下,顺顺媳妇的长发,问道:“怎么了?”
少女一动不动,就像没听到似的。
他伸手去拽,却又怕用大了力气拽疼她。
索性,一只手伸到她膝下,另一只手穿至颈下,一使劲儿便把她翻了个,面对面抱在了怀里。
男人微微低头,轻轻蹭蹭她的鼻尖,低声哄道。
“谁惹我家媳妇不开心了?嗯?”
哄媳妇这个技能仿佛是天生的,哪怕以前从未做过,自从成婚后便无师自通了。
好半天后,云婵才闷闷开口,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并且重申道。
“我不是生气,只是感觉腻烦,为什么到哪里都摆脱不了这种心思狭隘的讨厌鬼?”
薛明照想了想:“有好人就有坏人,要是这世上全是讨人喜欢的好人,我倒是没办法想象。”
人性是个复杂的问题,与其生长的环境也有关系,云婵比薛明照更懂,她也并不是想问一个答案,只是随口发泄罢了。
两人这样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到齐婶质问她能代表谁以后,男人笑着亲亲她红嫩嘴唇。
“能代表我,能代表薛家。”
第50章 吃饱
于村长自然是不会为了齐婶来找薛家, 反而次日听人说他发了好大的脾气,直接把齐婶赶出去了。
这下好了,不止齐婶, 就连其他有些歪心思的一并都消停了。
冬闲里没什么活要做, 遇到天气好些的时候就出门休整休整田地,清清排水渠, 或者去施些肥。
天气不好时就在家修修农具、打扫后院鸡棚喂喂鸡, 或者缝补点东西。
经过秋天的采买,后院母鸡已经有十只之多, 平日都是王秋月照料,天冷后鸡便不爱下蛋了,基本两三天才能收到一枚,幸好养的多,不然还真不够吃。
家里人人都有事做, 也就云婵比较闲, 于是她便在吃上开始动脑筋了。
今年冬天的菜品比以往丰富许多,有豆角、野菜、白菜、土豆、萝卜。那豆角和土豆, 炖着吃香喷喷,可到底都是菜干,不够新鲜。
云婵想到厨房里存着的大豆, 兴致勃勃着手发豆芽。
选豆子, 泡豆子, 发豆子,每天早晚都去给豆子浇水, 引得全家人都来围观。
她还特地捧着小山雀豆豆, 要它们在厨房里和谐共处,告诉它, 豆豆不可以吃豆豆。
十天后,豆芽顺利长到近两指高,剪下后,所有人都久违地尝到了新鲜蔬菜味,一盘凉拌豆芽,一盘清炒豆芽,被吃得精光。
于是当晚全家一起动手,又发了第二盆豆芽,等第二盆豆芽可以剪来吃的时候,就快过年了。
这天天气不错,甚至还有些太阳,云婵剪下两捧豆芽拿去送给花娘和庄雪儿,回来的路上遇到一货郎。
那货郎看着约莫二十来岁,一身暗蓝色袄子头戴布巾,远远从村口挑着担子走来,手里还摇着一个拨浪鼓,伴着鼓点大声吆喝。
“针头线脑,灯油香烛,炮仗窗花,红纸对联,瞧一瞧了喂——”
云婵驻足探头,这还是她头一回见货郎,待人走近,她将人拦下。
“大哥,我看看。”
“好嘞!”货郎弯膝侧身,将担子放下,口中热情招呼道。
“小娘子想看点啥?我这儿啥都有!”
云婵弯腰细看,筐子里东西确实不少,她捡着窗花挑去,有巴掌大的也有脸盘般大的,各种花样都有,剪的最精细的是个小兔子样的。
红纸很大一张,对联也都是写好的,全是吉祥话。
她这边挑拣着,便听货郎喘着气抱怨道:“往年走到这儿,我这扁担怎么也得轻上近一半儿,今年可好,满满当当。”
云婵问道:“大哥打哪儿来的?”
“喏。”货郎往村口指去。
“从县城穿过梁家村、梨山村才走到这儿。吆喝半天,两个村子静得跟死了似的,基本没几个出来买年货的,也就到你们村还算好点。”
从昌义村头走过来还是有几户人家出来买东西的,不至于真让他空着钱袋回去,大冷天的谁不想在家待着?还不是为了赚点铜板好过年。
云婵选出八张窗花,一副红对联、两张红纸,最后还拿了两个长形炮仗,过年当然要放炮才有味道,说起来这还是她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
“大哥,我身上没带着银钱,您跟我走一趟吧,不远。”
“好嘞,您这些一共四十五文。”
货郎重新挑起扁担跟着云婵往前走,边走边听她问道。
“那城里呢?城里现在是什么光景?”
货郎叹口气道:“天儿太冷,米贵棉贵,普通人家勉强度日,穷人家就不好过了,官家不管不问,全靠城中一些心善的老爷开棚子,隔两日施些粥挺着。”
云婵眨眨眼,心道,那这元县里的富户还真是很不错了,而那县令……
想起之前男人说的话,她也跟着叹了口气,只盼来年上任的新县令是个好官吧。
给货郎结清银钱,她兴冲冲跑进堂屋,将刚买的东西拍到桌上,冲着众人道。
“有活干啦!”她这几天当真是闲怕了!
薛老汉笑眯眯地扯过红纸摸摸:“好,那我做灯笼。”
王香月拿起窗花翻看:“真不错,这手上功夫够细,我去熬糨糊。”
云婵拽住拽男人的袄子:“那我俩大扫除!”
扫尘埃去旧年,百事顺,辞旧迎新。将屋里到处都洒扫干净,贴上红艳艳的窗花,整个小院焕然一新。
明明只是一点红色,但所有人突然就感觉新年要来了,一切都变得喜庆起来。
薛老汉做灯笼有一手,做出来的两盏灯笼圆滚滚分外好看,十二月二十九日这天,薛明照将灯笼挂在门前,又贴好春联,新年氛围呼之欲出。
云婵站在门边转头看了一圈,家家户户几乎都已挂上灯笼,只不过有的新有的旧。
今日天公作美,无风无雪,几个大些的孩子在门口踩雪玩儿,对面人家院中飘起袅袅炊烟,后院鸡叫,院中厨房传来薛老夫妻的聊天声。
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单手扶着院门眯眼瞧着冬日里难得澄澈的蓝天,感觉无比满足。
云婵看人间烟火,薛明照看云婵。
冬日阳光下,少女轻轻抬脸面向天空,明眸半阖,脸颊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嘴角一抹淡淡笑容,又暖又甜。
他忍不住上前啄吻,嗯,确实很甜。
二十九日下午,为了祭拜云婵爹娘,她和薛明照去了趟梨山村的坟地。
对着两处紧挨着的坟包,二人放下带来的吃食,将墓碑擦干净恭恭敬敬跪下。
云婵盯着墓碑有些不安,若当真他们泉下有灵,会知道自己是冒牌的吗?可转念又一想,或许云家爹娘和原主早已团聚了。
透过墓碑,不由自主想到了爸爸妈妈,阴差阳错,穿越时空,也只能在此遥遥祭拜,不由自主便有些哽咽。
“爸、妈……”这两声说得含糊。
“我一切都好,过得很开心,你们放心。”
薛明照默默伸手拉住云婵的手,磕了三个头:“爹娘放心,我会对婵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