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修远说到最后,尾音夹着一丝颤意,似是在笑,可笑着笑着,眼尾又红了一片。
萧御辞脸色变了又变,几次张开嘴唇,都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你知道她为何会被降罪吗?”路修远红着眼望向他,一字一顿道,“就因为,有人看到她,与梁国质子过从甚密!”
萧御辞瞳孔微微放大,脸色白了几分。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想要杀了本王的原因?”
路修远没有回答,片刻后,忽然对宋音书道:“阿音,我不想当着你的面跟他动手,你先出去。”
宋音书看看桌上才吃了一半的面,再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暗自叹了口气,小声商量道:“今天到底是你的生辰……难道就不能先把面吃完?”
萧御辞亦移开与路修远对视的目光,手指轻点着桌面,慢慢开口道:“先吃完你的生辰面再说。”
“我没心情吃。”
“你对得起这个生辰吗?”萧御辞似乎下定了决心,冷声道,“你恨本王造成了离妃的悲剧,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妃为何会冒着危险一再地照料本王?”
路修远眼神微滞,而后缓缓移向萧御辞:“……你想说什么?”
“离妃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本王说,若是她的孩子能在她身边,也定然跟本王一样大了……”萧御辞这么说着,眼神悠悠地望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留在他记忆中的那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她说,也不知道她的孩子有没有受苦,受苦的时候,有没有人也能像她一样善待他……
“路修远……你连她给你的生辰都不能好好过完,对得起她这一生对你的惦念吗?”
路修远的脸色仍旧没有太大改变,却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默默地拿起了手中的筷子,继续吃起了面。
一直到面汤都喝完,他才抬起脸,眼神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优雅。
“她……真的那么说过?”
萧御辞没有回答他,静默半晌后才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环。
他垂眸凝视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玉环,不知脑海中在想什么,沉思许久后,才将玉环递给路修远:“物归原主。”
路修远有些讶异,但还是伸手接过玉环:“这是……她的?”
萧御辞站起身,目光微沉:“一直到我离开晋国皇宫,离妃都在尽自己所能地帮助我……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就死在晋国了……路修远,本王欠离妃一条命,你想要拿回去吗?”
路修远却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只顾呆呆看着那枚玉环,仿佛能透过那小小的玉环,看到那个只偷偷见过寥寥数面的女人一般。
他知道,他会那么憎恶萧御辞,不光光是因为离妃的死,还因为……离妃的爱。
他嫉妒离妃把自己都不曾享受过的母爱,悉数给了萧御辞。
可他却不曾体会过,离妃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去帮助和爱护萧御辞的。
她并不是盲目的善良。
而是因为,她舍不下从小就不得不与自己骨肉分离的那个孩子。
宋音书见路修远一直不说话,萧御辞又一副大无畏的样子,不免有些着急:“师兄,离妃在天之灵,也不想见你恨错了人……造成你们母子分离,造成离妃惨死深宫的,难道真的是萧御辞吗?”
路修远没有搭理她,眼神始终无悲无喜。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大梦初醒般站起身,牢牢收拢掌心中的玉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宋音书本想要跟上去,却被萧御辞一把拉住:“别去打扰他。”
宋音书望着路修远略显萧条的背影,喃喃道:“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方才说的话听进去……”
“你都能想明白的事,他又何尝想不明白?”萧御辞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寄托罢了。”
“寄托?”
“他幼时就被晋帝送来大梁,这么漫长的岁月,依靠什么坚持下去?”萧御辞叹息道,“定然怀着对母亲的念想吧……等他长大成人,足够有能力回到母亲身边时,却听说母亲已经命丧黄泉了……这种情况下,他除了恨本王,还能依靠什么活下去?”
宋音书眸光流转,似懂非懂地问:“你不怨他差点要了你的命?”
“……这条命,本来就是本王欠他的。”萧御辞无所谓地扯起嘴角微微笑了笑,“本王不喜欢欠任何人。”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意气用事的话?”宋音书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你这样的身份,如何能视生命如儿戏?”
萧御辞垂着眼帘睨她,眼底含了一丝玩味:“怎么?舍不得我死?”
第120章 李代桃僵
宋音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都这个关头了,你还有闲情开玩笑?”
“放心,”萧御辞将她拉坐在自己腿上,自然而然地把玩着她如玉般的手指,“本王都还没亲眼看到孩子出生,怎么舍得去死?”
宋音书的心里微微发酸,想到自己并不打算让萧御辞见到孩子,不免有几分愧疚。
她顺从地倚靠在男人宽厚温暖的胸膛,由衷地说了一句:“还愿摄政王能够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听到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萧御辞心底的异样感又陡然升了起来。
他捏住女人饱满的面颊,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本王想要与你一同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宋音书眼神闪躲,笑着敷衍了一句:“怎么想到那么远?”
“不想远的,那想想近的。”萧御辞用大掌覆在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带着笑意问,“你是不是更喜欢女儿?”
宋音书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本王也喜欢女儿,”萧御辞自顾自说道,“最好能跟你长得一样……”
宋音书偷偷瞄了眼男人过分好看的瑞凤眼,轻笑道:“长得像你……其实也不丑。”
萧御辞捕捉到她偷瞄的眼神,将她翻了个面朝向自己:“想看就正大光明地看,本王是你的男人,你腹中孩子的父亲,没必要偷摸看。”
宋音书哭笑不得:“我哪有偷摸?随便看看而已。”
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姿势本就暧昧,还近距离凝望着她那双恨不能溢出春水的眸子,萧御辞如何能把持得住?
眸色越来越深,随着喉结的滚动,炽热的吻不由分说地落了下来。
宋音书被他托着后脑,呜呜咽咽地反抗着:“别……这里不合适……”
“就亲你一口。”萧御辞贴在她耳边,哑着嗓子笑道,“脸怎么红成这样?”
宋音书气得捶了他一拳:“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厚颜无耻?”
萧御辞倒也不恼,只将她轻轻拥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触抚着她的后背:“明日你就又要走了……本王真舍不得。”
两人贴得太近,宋音书自然能察觉出男人身体的变化,她有些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你先放我下来再说。”
男人哪里肯放?手臂看似没用力气,实则箍得紧紧:“这一别,又有少说十天半月见不上了……本王想多抱你一会儿都不行?”
宋音书知道他向来固执,只好作罢:“只许抱,不许乱动。”
“亲亲也不给?”萧御辞低头在她脸上轻啄了一口,抱怨道,“小气鬼。”
宋音书很少见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一时也有几分无奈:“你不是一直都在……亲我吗?”
“这算什么亲?”萧御辞凑到她耳边又不知说了句什么,直把宋音书逗得像只煮熟的虾。
还好男人还算是考虑如今宋音书身子重,没有闹得太过火,逗弄了几回后,便放她回了自己院子。
宋音书吃饱了容易犯困,一回寝室便睡了过去。
午觉睡醒后,惜夏边扶她起身边说:“娘娘方才睡着,摄政王来过了,吩咐奴婢等您醒后对您说,益州那边催着他过去,就不等明日送您走了……”
“他已经出发去益州了?”宋音书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大脑瞬间清醒,心里像是空落落的没了着落。
想到这以后,两人没准就再也见不上了,宋音书不觉呆愣了半天,连惜夏唤她都不曾听到。
“你先出去吧……哀家想再睡一会儿。”
她最终如是说。
待惜夏退出去,她却睁着眼,倚在软枕上许久都没有换任何姿势,仿佛入定了一般。
—
翌日,和亲队伍再度整装出发。
朱雀肩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周渊还是坚持要让她坐马车,两人为此僵持了半天。
宋音书问清缘由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渊一眼,转头对朱雀说:“哀家也赞同周太子的做法,天越来越冷了,你一直在外头吹着风,难免会影响伤口的愈合速度。”
朱雀无奈,只得应下。
如牛看不清楚几人之间的关系,一回马车就跟宋音书抱怨道:“朱雀如今跟周太子是不是走得太近了?周太子甚至还将她的马车安排在娘娘前头!这将娘娘置于何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朱雀才是去和亲的呢!”
宋音书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抱不平,也没有怪她口不择言,只笑道:“和亲哪是什么好差事?有什么可上杆子去抢的?”
惜夏也跟着说:“可不,若是朱雀能代替娘娘和这个亲,我们还求之不得呢。”
惜夏这话虽是无心,但宋音书听了心里却陡然生出一股异样。
周渊自从跟萧御辞聊过以后,似乎都不再避讳他对朱雀的特别关照了。
难道他们真的打算李代桃僵?
难怪萧御辞对她能死遁成功一事志在必得,原来他已经跟周渊达成了共识。
对于萧御辞来说,如果能得到周渊的支持,自然更加十拿九稳。
而对于周渊来说,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宋音书的身份,既能保留她的身份,又能娶到自己喜爱的女人,何乐而不为?
只是和亲队伍中所有人都见过宋音书的脸,又如何能让朱雀取而代之?
总不至于把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杀了吧?
宋音书想着想着,忽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她原想着自己在晋国境内“意外死亡”,晋国为了不影响两国关系,只能对外宣称宋太后染上恶疾,不治身亡。
可如今,他们显然是想要用朱雀来代替她……
且不问这偷天换日的事如何进行下去,单说朱雀,她又能同意吗?
—
宋音书所料不差,周渊确实在萧御辞的建议下动了这样的心思。
此刻,他也正坐在朱雀的马车中,与她商量此事的可行性。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为权家翻案吗?只要你嫁给孤,将来母仪天下,还愁权家无法沉冤得雪?”
朱雀震惊地看向他:“你疯了?”
周渊垂首自嘲般笑了笑:“大约是真的疯了吧。”
第121章 肖将军
“纸是包不住火的。”朱雀道,“我不是宋太后,和亲队伍中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怎么可能做得了假?”
“队伍中不是我心腹之人,没有活着的必要。”周渊敛下眸底暗色,语气平静道,“这些你不用管,你只需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朱雀怔怔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她并不了解他。
她早就背负着血海深仇,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但她没想到周渊也是这样的人。
这么些年,她听从萧御辞的安排,在晋国作探子时,不是没有探查过周渊。
但周渊无论是在谁的心目中,都是一位仁厚善良的太子。甚至连晋帝对他唯一的不满,也是嫌他做事不够狠辣。
周渊见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低笑道:“怎么?被我吓到了?”
朱雀没有说话,但显然没有否认。
周渊神色淡然,却含了一丝犹疑:“微微,若我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仁德,你会不会……嫌弃我?”
朱雀眼神闪躲:“我这样的身份,有什么资格去嫌弃你?”
“微微,我是真心喜欢你,想与你共度余生,也是真心想为权家翻案……”周渊道,“我知道你即便愿意接受我,也是为了权家的事……但我还是贪心地希望,你能从心底里接受我的一切。”
朱雀本就话少,眼下面临的状况又是她始料未及的,自然就更加沉默。
周渊倒也不在意,继续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夺嫡的……我也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只是想告诉你,想要坐稳东宫之位,我不可能手上一滴血都不沾。”
朱雀听到这里,才终于抬起头看向他:“你不必解释的,我知道。”
周渊吃惊地看着她:“什么?”
“我知道,若你心慈手软,早就成了旁人的垫脚石了。”朱雀道,“你不必在意我的看法,你以为,像我这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能保持善良和天真吗?”
周渊死死盯着她,眼底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情潮,手下用力,将人拉入怀中:“戎马倥偬,朝野诡谲本都是男人的事,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自己的女人说这些……微微,你能懂我,真是太好了。”
朱雀还不太习惯他这样的亲近,下意识想要推开,但不知为何,在感受到他周身微微发抖的热意时,她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推开,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也想谢谢你,这么多年……还没有忘记权家。”
周渊低下头温柔地俯视她:“幼时在权府度过的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日子。”
自从权家出事,朱雀就几乎不敢回忆过去。
此刻,在周渊温暖如春的眼神中,那段被封尘的记忆缓缓揭开,父母长辈慈爱的叮咛,兄弟姊妹调皮的笑声,叔伯姑嫂宠溺的言语,犹如被绘上色彩的卷轴,就这么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眼角微湿,死寂了十年的心,终于又开始慢慢跳动了起来。
“……回不去了。”
周渊眼神怜惜,再度将她拥入怀中:“我一定会为他们沉冤昭雪。”
朱雀闭上眼,任由眼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
和亲队伍在半个月之后,终于踏过了梁国边境,正式进入了晋国。
“从这里开始,就是沧平地界了,都城还有近一个月才能抵达,我们先去沧平行宫休整几日。”周渊打马而来,停在宋音书马车边道,“宋太后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派人来跟孤说。”
“有劳周太子了,哀家没什么缺的。”
“沧平行宫如今是驻边将士们在守着,都是群糙汉子……”
宋音书心领神会:“周太子放心,哀家下了马车之后就会以薄纱遮面。”
周渊目的达成,又寒暄了几句才打马离开。
马车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沧平行宫。
惜夏掀开马车帘往外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若不是亲眼目睹,谁都不会相信,晋国竟然会在边陲修建了这么一座恢弘的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