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鱼目混珠。赵庆想起自家主子的皇女府还没有它一半大,匾额更是跟寻常臣子府的无异,忍不住为主子鸣不平。
她回头对着轿子冷冷地喊道:“五殿下,请下轿吧。”
士兵们打开轿门,轿中却没有丝毫动静,等了一会也不见应如风走出来。
赵庆心下一惊,应如风不会不见了吧,她下马快步逼近轿辇,“怎么回事?”
士兵们畏手畏脚,不敢答话的样子让她愈加急躁,她挤开士兵,抢上前朝轿中望去。
应如风靠在软垫上,头倚着马车壁,闭着眼睛,睡得正熟。她似乎正在做美梦,扬起的嘴角都能挂油瓶了。
赵庆脸一黑,这种时候她是怎么睡得着的?她猛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声量喊道:“请殿下下轿。”
正在梦中被美人环伺的应如风吓得一激灵。骤然被人从梦中喊醒,差一点就亲到美人的应如风免不得有些起床气,拿起手边的桂花糕朝外扔去,“吵什么吵。”
应如风碾了碾手上的糕点渣子,猛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是美人环伺而是饿狼环伺。
她朝车外看去,只见桂花糕被精准地投进了赵庆还没合上的大嘴中。桂花糕质地绵密,整块碎在嗓子眼一时间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赵庆捂着脖子憋红了脸,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噎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喜欢吃的话就多拿两块,慢慢吃不急。我先去见六妹了。”应如风体贴地说道。她说完便下轿疾步朝府中走去,免得被统领蓄意报复。
士兵们看着原本气势汹汹的统领忽然间变得如此痛苦,可却没人看见应如风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不由得心中一凛,难道是传说中的皇室绝学?士兵们再看应如风的背影,飘逸绝伦,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府门中,心中突然对这个草包五皇女有了几分莫名的敬畏。
应如风一入府就被等候多时的侍从引入外院,抬眼便看见自己从不踏足的书房灯火通明,外头站着数名六皇女的亲兵。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禁军,摸了摸暂时还完好无损的脖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书房极为宽敞,与房间等长的红木书架上摆满了崭新的书籍,比书铺的新书香味还要浓上几分。书架的尽头摆着一张宽阔的书桌,桌上有一套未使用过的文房四宝,还有一沓不知从何而来的诏书。六皇女应如行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主子,五殿下到了。”
听到侍从的声音,应如行先是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水,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朝站在门口的应如风投来一道温柔的视线,“五姐去哪了?让妹妹好等。”
应如行长着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好似欲语还休。在应如风看来,六皇女跟她那个天姿国色的爹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六皇女的眉心生来就点着一颗红痣,比她爹多了几分威严。
应如风笑着应道:“姐姐还能去哪?找些乐子罢了。这么晚了,六妹怎么有空到我府上作客?可不得把家里的美侍们给等急了。”
“五姐莫要说笑了,你可知今天宫宴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应如行皱着眉看向茶水,眼中的温柔尽去。她已经等了应如风半个时辰了,茶水都换过几遍了。这最新的一杯,也有些凉了。
“哦?”应如风拨了拨扳指,走近打探道,“听闻喀兰的大汗带着王子来访,可是那王子国色天香,让妹妹见之不忘?”
她毫不在意地坐上了客座,趴在桌上,将脑袋凑到应如行面前,一副好事者的模样。
应如行嗤笑了一声,“五姐脑袋里就只有这些吗?”
应如风的手在桌面上轻拍着,“我又没去,哪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应如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母皇失踪了。”
“哈?”应如风不以为意,“母皇不经常跟爹爹们一起……呃……玩失踪吗?要是时间太久了,让太女姐姐派人去找找便是了。”
应如行哂笑了一声,状似开玩笑般地说道:“她怎么找?派牛头鬼面去找吗?”
“六妹怎么讲如此不吉利的话,呸呸呸!”应如风将演技发挥到了极致,大着胆子拍了拍应如行的手,“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也便罢了,出去可千万别说,万一让太女知道就不好了。”
“那告密者恐怕得去趟阴曹地府了。因为太女已经死了。”应如行反握住她的手,对着目光呆滞的应如风继续说道,“二姐死了,三姐死了,四姐死了。七、八、九妹全都死了。如今这宫中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了。”
应如风抽回手,勉强笑了一下,“六妹今天怎么了?尽开这种玩笑。”
应如行推过来一摞诏书,“五姐看看吧。”
应如风不解地打开最顶端的诏书,是太女的讣告,末尾盖着几名重臣的印鉴。她狠狠地晃了晃身子,虽然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多时了,但她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那么多人,怎么会转瞬间就死了呢?她飞快地翻着诏书,每本诏书都是一位皇女的讣告。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猛摇着头,语无伦次地问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们怎么死的?怎么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应如行抿了一口茶,声音也变得沉重了,“有奸细混入宫宴,在皇女们的膳食里下了毒。我胃口不好,只吃了些水果,才侥幸活了下来。”
应如风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会这样,不是有人试毒的吗?”
应如行一脸凝重,“我也不知详情,毒药是到宫宴快结束时才发作的。而母皇一直没出现在宫宴上,满后宫都找不到,我担心母皇也……”
“不会的,不会的。”应如风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六妹你一定要查清真相,找到母皇,给姐妹们报仇啊。”
应如行摆摆手,露出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子,“我没有调动兵部和刑部的能力。”
图穷匕见了吗?应如风站起身,摆出一副肃穆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母皇回来前,还请六妹暂代母皇执掌天下。”
“长幼有序……”应如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杯,眼中泛着的冷光一点没有尊长的意思。
应如风感觉只要她透漏出一点对皇位的兴趣,书房就是她的埋骨地,而满墙的书就是她的陪葬品了。
“不不不,六妹你知道我的,我只会吃喝玩乐,诏书上的字都认不全,哪里能担此重任?恳请妹妹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替母皇接下这个重担吧。”应如风诚恳的不能再诚恳了,她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她从来就没对大位感兴趣过,坐上那把黄金打造的996工位,她还怎么当咸鱼?
应如行盯着她打量了几遍也挑不出一根刺来,再三推却后才道:“哎,姐姐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代母皇主政一段日子了。这期间,还得姐姐多帮帮我,免得人心浮动啊。”
应如风终于明白了应如行的意图。宫宴上死了那么多皇女,唯有应如行活了下来,流言必不会少。为了挡住天下悠悠之口,应如行才会留着她这根父卿早亡,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支持的独苗,免得背上赶尽杀绝的骂名。
除了曾被她视作未来大腿的太女,应如风与其余人并无多少感情,此刻更多的是感慨皇位倾轧的残酷。不过看多了宫斗剧,这种事情发生在帝王家实属正常。她不想替谁报仇,那太累了。应如行想让她做什么,她都会配合,保住小命,继续咸鱼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臣谨遵摄政王吩咐。”应如风起身行了一礼。
在应如行看来,她这个五姐虽然草包,倒还挺上道,不仅是头一个给她行臣礼的宗室成员,连头衔都提前喊上了。应如行满意地点点头,“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唯一的姐姐了。本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太女和其他姐妹的丧事是近期的头等大事,本王就交给五姐负责了。”
“遵命。”应如风立即应了下来。
“时候不早了,本王先回府了。五姐也早点休息吧。”应如行拍了拍她的肩膀,龙行虎步地离开了书房。
房门大敞,冷风灌了进来,应如风缩了缩脖子,听到外头的禁军全部撤走了,才直起僵硬的身子,瘫坐在椅子上。
等会,应如行刚刚说什么?让她负责丧事?那不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办好了没人夸,办不好还要背锅。太女加上六个皇女的丧礼,这是什么工程量啊?
第3章 删繁就简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在想。这一晚上折腾下来,应如风心力交瘁,连漂亮的暖床侍男都懒得调戏,进了卧房就倒头大睡。
应如风觉着自己还没睡着就被侍从烛心唤起。
“太困了,我再睡一会儿。”应如风上身才抬起一半就无力地向后倒去。
烛心抵住她的后背,“不行啊,殿下。今天是太女停殡大殓的日子,礼部尚书李宣大人已经在外院候着了。”
对哦,她现在肩负重任,不是贪觉的时候。应如风艰难地撑起身子,张开双臂让侍男们服侍她穿衣,洗脸,梳头。因着国丧,应如风换上丧服,只在头顶缠上白布,除此之外,身上不戴任何配饰。
这是她第一次负责朝中之事。说来惭愧,那位礼部尚书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以往母皇若有需要,众皇女会争先恐后地争取任务,轮到她的时候连点渣都剩不下,她乐得自在,可如今却再没有人抢在她前面了。
应如风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轿辇,前往外院的厅堂,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头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烛心正要提醒,应如风却制止了她,在门口站定。
“摄政王怎么会把大丧事宜交给五殿下?”
“是啊,五殿下从来没经手过任何礼仪政事,近些年来,连祭天都未曾去过,怎能让她负责大丧之事?”
“是啊,她可是一堆‘奇思妙想’,先前居然在京城里举办过百家小倌公开献艺,全民票选花魁的活动,简直有辱斯文。”
自从接到皇女们在宫宴上惨死的消息后,礼部上至三品尚书,下至九品主事都一夜未曾合眼,忙着计划布置大丧的流程。事急从权,辛苦点没有关系,可她们没想到的是,最终负责大丧调度事宜的人居然是宗室里跟礼字最不沾边的五皇女应如风。
叹息声此起彼伏。应如风恰在此时走进了厅堂。
厅堂里站满了大大小小表情肃穆,眼下乌黑的礼部官员。她们见应如风进来,揖手行礼道:“臣等见过五殿下。”
应如风面上没有波澜,反倒是她身后的烛心一脸不平,显然是听到了官员们先前的讨论声。
礼部官员们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惧。应如风是个没有权力的闲散皇女,即便听到了她们先前的抱怨声,也不能把她们怎么样。更何况,大兴皇上开明,广开言路,臣子们争当诤臣,不屑于媚上,根本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应如风走到上首坐下,领头的礼部尚书李宣看上去约莫六十余岁,袍服修整,周身散发着浸淫丨书本多年的油墨味。她迈着方正的步子走上前,递上折子,“臣等已经拟好了一应丧仪流程,请殿下过目。”
应如风接过折子展开,折子足有几十页,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她两眼发花。上至典仪时辰,下至人员安排,每一项都写的清清楚楚。她草草扫了一眼便合上折子,还给了李宣。
“殿下看完了?”李宣疑虑地问道。她身后的官员难免露出鄙夷之色,这位主怕不是看得快,而是看不懂吧。
应如风点头,“李尚书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对礼仪之道的了解远在我之上。有你把关,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李宣意外地看向应如风,她为官多年,遇见的上司不知凡几,根据经验,越是草包的上司往往越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短板,无论多完美的谋划总要胡乱指出几处毛病来,好彰显自己比属下的高明之处。
李宣松了口气,正要应下,却听应如风话锋一转,“不过,我对陵寝的安排尚有一处不解,其他皇姐妹为何不与太女同时下葬?”
李宣心一沉,果然来了,她解释道:“事发突然,皇陵之中的陵寝数量不够,需得花费些时日建造,才能让各位皇女殿下入葬。”
应如风问道:“这么多陵寝同时开工,要征多少徭役,花费多少钱财?”
李宣一怔,“这些事务该由户部经手。”
应如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提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值此动荡之际,不该劳民伤财。除了太女殿下外,其余人随葬入各自父卿的陵寝如何?”
母皇和父卿们情深义重,盼望生死不离。是以她登基后便造了一座超大的陵寝,打算死后跟所有侍卿葬在一起,在地下结成一棵粗壮的连理枝。既然已经这么热闹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再带上自己的孩子。
李宣皱眉道:“殿下,这不合礼制。”
应如风耸了耸肩,“礼制是人定的。前朝有哪位皇上和所有侍卿同陵吗?我想各位父卿也是非常愿意有女儿陪伴的。”
“可户部和工部那边……”礼部官员面面相觑,这么做其实是为礼部省事了,减少了不少流程。不过户部和工部未必能答应,毕竟修陵可是大工程,关系着许多人的业绩。
“无论有什么事,皆由我担着。还是说,有人想借这个机会中饱私囊?”应如风倚在座位上,不咸不淡的眼神慢慢地扫过在场的官员。那气势,一时间让大臣们想起九五至尊才有的威压。
李宣原本还想在劝劝,但仔细想想,应如风的提议虽然不合常理,但确实省钱省力,她若是反对,反倒成了好大喜功之辈,便道:“臣等不敢。”
“既然各位没有异议,那便出发吧。”应如风慢步从官员间穿过,官员们神色各异,唯独没有了先前的不敬之色。
应如风坐进马车中,见烛心几次欲言又止,说道:“有什么话快说吧,别憋着了。”
烛心挠挠头,“主子今日好像跟以往有些不同。”
应如风借着转动的车轱辘声掩住叹息声,“做姐姐哪能和做女儿一样?”
烛心若有所思,“摄政王交代的事情,主子既不能做不好,又不能做太好。”
“乱说。”应如风在烛心脑门上弹了一下,随即眨了眨眼睛。
她荒唐行事引起官员不满应当是应如行乐见的。除此之外,国库省了钱,百姓免了徭役,她得了清闲,一举四得。她也当过底层人民,虽然没有能力消除阶级之分,但也希望尽可能地提高百姓的福祉,减轻她们的担子。皇家丧仪费钱费力,要不是太过超前,她觉着一把火把遗体烧了,骨灰和牌位放进祠堂里供着就好了。人都死了,再大的阵仗又有什么用?
“主子深谋远虑。”烛心感慨道。
应如风斜了她一眼,“你啥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不过这话听着确实受用。我以后也得多多用上。”
马车压着青石板驶到宫门外,应如风一下车,便听见阵阵哭嚎声从红色的宫墙中传出。
越靠近东宫,哭声越盛,应如风还未至正殿便被凄惨的哭声弄得心有戚戚焉。正殿被布置成了灵堂。应如风跨过门槛,只见一层又一层的黑布悬挂在房梁上,太女的梓宫摆在正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台前跪满了穿着孝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