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胡学彦便在银号发出了差员调整的布告。布告的基本内容便是降迁我为银股掌事,而迁升钱玉虎为银股主事,我被分派到了钱玉虎的队伍里。
而让我更加意外的是,之前一直以我为榜样,一直虚心向我请教学习的钱玉虎,竟也一反常态。虽然,表面上对我还算客气,但是,在行事上,却总与我为难。虽然回到银号之后,我在银股操管的差事上没有什么过错,但是,却常会因为一些不起眼之事,被钱玉虎训斥和压制。这便叫我感觉甚是难受了。
我回到银号上差之后,云凤的状态和气色慢慢恢复了许多。我本来有心将其接回家中来。但是,丈人和丈母并没有同意,他们觉得云凤虽然魇症之疾有所恢复,但是,时常还会因为思女心切犯起疯癫之疾。所以,云凤便一直住在丈人家里。
不过,虽然云凤知道巧雅已经死了,她却还不知道我已经与府衙和解,并且连巧雅的尸首都没有见到的事情。
我知道这事也是不能一直瞒着云凤的。不过,却不知道要怎么讲给云凤,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讲给云凤。毕竟当前云凤的魇症之疾刚有些好转,而疯癫之疾还未痊愈,不能再有刺激。所以,要怎么把和解之事讲给云凤便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这样,便又过了十日有余。
突然一日的下午,我正在宝丰银号理事,丈人突然找上门来。这让我非常惊讶,心里便已猜到一定又出事了。
丈人气喘吁吁地跟我说云凤的疯癫之疾又犯。这便又把我惊到了,急忙放下了手上的差事,跟着丈人回到了家里。
在回去的路上,丈人大概跟我说了一下原因,便叫我更加心焦不已了。丈人说本来今日云凤的气色很好,比平日里开朗了许多。中午的时候,云凤说在家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本来丈人是不想让她出去的,不过,看云凤气色甚好,便嘱咐不可远走。而云凤也只是说就在院门口外坐一会儿。云凤出门之后,丈人出去看过两眼,云凤确实也没有远走,一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当街。
于是,丈人便放心了许多。
可哪知大约两刻之后,突然就听到有人在急促的敲门。丈人急忙开门一看,竟是邻居张大婶。刚打开大门,张大婶便倍显自责地对丈人说她看到云凤很忧郁地坐在门口,便上来劝慰,可没想到云凤还不知道和解之事呢,她嘴上没有把门的竟给说出来了。一听到案件已经和解了,到最后连巧雅的尸首都没看到,云凤突然就疯了,不及张大婶拉拽,便跑没影了。
这一下可真把丈人给急坏了,也没有时间指ʟᴇxɪ责张大婶了,急忙跑上街去找云凤。结果在冀州府衙门口找到了云凤,当时疯癫的云凤正指着府衙的门役大声地讨要着巧雅。这可又把丈人吓到了,心说可算是到的及时,否则云凤还不得让府衙给再抓起来呀。
丈人便急忙连哄带拽地把云凤接回了家里,然后,让丈母哄慰着,他连忙跑到银号里找我。
当我和丈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云凤正埋在丈母的怀里痛哭着,而丈母一边哄慰着女儿,一边也流着眼泪。
一看到我回来了,云凤的眼睛马上就充满了凶光,咬着牙向我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在我的脸上就抓了两把,我的脸立马便被抓破了,疼得我一紧鼻子。
一见这种状况,丈人急忙将云凤拉开,丈母也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云凤。
“张文龙,谁让你和解的,你连你女儿都没见到就和解,你还算个亲爹吗,你还我女儿。”云凤在丈母的怀里一边挣扎着,一边凶狠地冲着我大叫。
看着云凤的样子,我心里甚是心疼,但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才好,只是着急且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要杀了你,你还我女儿,我的巧雅哪里去了。”云凤继续咆哮着,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
当时,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可是,哭能解决问题吗。当然,解决不了。我咬了咬牙,长出了一口气。
🔒在世69
【这时,天真的暗下来了。黄昏微妙的暗紫色渐渐从天际弥漫过来,流入西天辉煌的落霞中,让落霞渐渐失去了颜色。我转过头,望向西边的村庄,炊烟袅袅,狗吠鸡鸣,仿佛是一个遥远且朦胧的梦境。】
“娘,你把云凤放开吧。”我甚是痛苦地对丈母说道。
一听我的话,丈母先是一惊,但并没有撒开抱着云凤的胳膊。
“娘,云凤有火、有气、有苦、有怨,那就让她把这些火气苦怨都撒到我身上来吧。”我继续痛苦地对丈母说道。
又听了我的话,丈母便有些犹豫。可就在这犹豫的空当,云凤突然一用力便挣开了丈母的胳膊,张开双手就冲向了我。
我不等云凤冲过来,急忙向前两步,一把就把云凤紧紧的搂住了,嘴里不住地叨念着“对不住,云凤,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你有苦有怨,有火有气就都发到我身上来吧。”
被我抱住的云凤,双手在我的后背上使劲地拍打掐捏,我能感觉到后背火燎燎的疼痛。而我只是任凭云凤的拍打掐捏,双手紧紧地抱着云凤。
站在旁边的丈人和丈母都甚是心疼地看着我和云凤,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有心上来劝慰云凤,但是,我一直在朝着他们摇头,他们便只是发愁地看着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最少也得半个时辰吧,云凤的手终于停下了。停下来之后,云凤的双手突然无力地垂到身下,身体马上也甚是瘫软。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悲伤的抽噎声,嘴里无力地叨念着“张文龙,你还我女儿,你快把我女儿找回来。”眼睛却有些睁不开了。
我知道此时的悲伤与痛苦已经让云凤极度乏惫了,我急忙将云凤扶到了床边,在丈母的帮助,轻轻地将云凤放在床上。
可就在我把云凤放在床上的时候,云凤突然抓住了我的双手,眼睛失神地望着我,恐惧地说道:“文龙,不要离开我,不要,我怕。”
我急忙抓紧了云凤的双手,安慰着说道:“好老婆,休息一会儿吧,我不离开,一直陪着你。”
听了我的话,云凤愣愣地看了我几眼之后,一挤眼皮,便睡去了。
看着云凤睡着了,我却跟云凤食言了。我有些着急地离开了丈人家,因为银号还有差事要办。
“可是,我这么一离开,却又铸成了大错。”说到这里的时候,文龙强忍着悲伤说道。
我看着陷入极度悲伤中的文龙,非常能够理解当时他的境况。我已经不能用同情来形容对文龙的遭遇的感受了,那已经真的是同己身受一般,一股悲伤的逆流不断冲撞着我的心。
我想像着,巧雅曾经是一个多么鲜活的生命,曾经她脸上的笑容一定非常灿烂。可是,一切的鲜活与灿烂都赶不上世事的不堪和人生的不测。最后,竟如烟雾般飘散,如流云般消逝。而只留下那永不能磨灭的笑容和身影,成为怀念她的人心中深深埋藏着的一条湍急河流,河流上无船无桥,更无法泅渡。而那河流湍急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震荡着怀念她的人的心灵,成为每日每夜绝望的呐喊声。
“等我晚上下差回到丈人家的时候,云凤愤怒地把房门从里面反插住,不让我进入房间。云凤咆哮着说我骗了她,说我一直在欺骗她,连女儿死了,都不告诉她,连跟官府和解了都不告诉她,连女儿的尸首没有了,都不告诉她,连说好的陪着她,都没有做到。”文龙抽了两下鼻子继续说道,“不管我怎么道歉,不管我怎么乞求,她都不给我开门,都不许我进到房间去。”
“丧女之痛,对于一个母亲来讲,可能是咱们男人无法理解的。“实际这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文龙了,只是怀着沉重的心情说道,希望能够给他一些安慰,”也许,你可以趁丈母给她送饭的时候,跟着进去,好好哄慰她一下。”
听了我的话,文龙苦笑了一下,说道:“是的,接下来的几日,我确实趁着丈母给她送饭的时候,挤进去过房间。可是云凤一看我进来了,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把我和丈母一起从房间里推出去,还把丈母送过来的饭菜一并扔出房间来,连饭也不吃了。到了后来,若是我跟着丈母去给她送饭,她都不给丈母开门了。”
我不禁一锁眉头,说道:“女人的心都是软的,也许多给她些时间就好了。”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文龙又苦笑了一下说道,“于是,我便跟胡学彦和钱玉虎告了一段假,住在了丈人家里。我想哪怕进不到云凤的房间里,至少我可以每天陪在她身边,也许她也会好起来。”
“可哪知,我想多了。”文龙深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云凤那时的心思已经陷入了死胡同,任何的劝解和陪伴已经没有用了。大约又过了十日左右,云凤突然叫丈人给她拿了笔墨和纸张,竟然给自己写了一封休书。写完之后,从门缝里塞出来,让我签名画押。”
一听到这里,我便更加惊讶了。老话常说,这世间的女子若是狠起来连自己都不会放过,云凤居然给自己写了休书,真的让我领教到了。
“我哪里肯签名画押。可是,我不签名画押,云凤就在房间哭闹,噼哩拍拉地把房间里的物什摔个稀巴烂。即使这样,我也不会签名画押。一看我还是不签名画押,云凤竟然以死相逼。而且凭她的脾气,真的敢做出来,她以头直接撞到了房间里的柱子。丈人急了,一脚便把房门给踹开,就看到鲜血已经流了云凤满脸。我也惊呆了,别的都顾不上,急忙跑去医铺找来了先生。”说到这里,文龙更加痛苦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好在云凤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经过此一事后,丈人和丈母却害怕了,怕云凤再出点什么意外。便商量着让我先把休书签了,然后,等云凤情绪和状态好转之后再做打算。我同样很担心云凤,所以,没有办法便只能把休书签了。”
一听说文龙签了休书,我便更加惊讶了。不过,自己反过来一想,那种情况下,换成自己,除了把休书签了,还能有其它办法吗!
这时,天真的暗下来了。黄昏微妙的暗紫色渐渐从天际弥漫过来,流入西天辉煌的落霞中,让落霞渐渐失去了颜色。我转过头,望向西边的村庄,炊烟袅袅,狗吠鸡鸣,仿佛是一个遥远且朦胧的梦境。
🔒在世70
【突然间没有了差ʟᴇxɪ事,云凤也还不见我,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我,看着空荡静寂的房间,突然涌起一股凄切萧寒之感。坐也不安,卧也不安,动也不安,静也不安,浑身上下虽未感到什么异恙,却难受甚极。】
我签了休书之后,云凤便不允许我住在丈人家了。她说既然休书已经写了,我和她便再无关系了,便也就跟丈人和丈母没有关系了,便就是陌生人了,陌生人就不能再住在一起了。
那时,云凤的情绪和状态甚是不好,稍微一点刺激都会让她生发起疯癫之疾。所以,我没有办法,便暂时住回到了家里。
可是,我住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便被胡学彦给辞退了。
胡学彦辞退我的道理很简单,说我因家里的私事已经严重耽误了银庄的差事,让银庄蒙受了重大损失,银庄已经无法容忍,只能将我辞退了。
被胡学彦辞退,我心里甚不是滋味,不过,却没有太多对胡学彦的不满,所以,便也没为自己辩解。因为,我知道在巧雅这个案件里牵动的不只是银号差事的利益,还牵动着胡学彦其它的利益。我安静地走出了供事多年了宝丰银号,连胡学彦给我的辞退补偿银都没有拿。
突然间没有了差事,云凤也还不见我,只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我,看着空荡静寂的房间,突然涌起一股凄切萧寒之感。坐也不安,卧也不安,动也不安,静也不安,浑身上下虽未感到什么异恙,却难受甚极。
转过天来的一早,乔之雍便托人给我送过信来,邀请我饮茶小叙。
当我推开乔之雍家院门的时候,庭院里的异香扑面而来,乔之雍已经将茶煮上,正等着我呢。
“我已经听说云凤逼你写了休书的事。”我和乔之雍小饮两杯之后,乔之雍轻轻地说道,“也听说前日你已被胡学彦辞退了。”
原本在来到乔之雍家里之前,我的心里还甚是纠结,不知道要怎么将这两件事说与乔之雍。让我意外的是,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而更让我意外的是,当他提到此两件事之后,我之前那种纠结之感,竟轻松了许多,似乎有了许多豁达之感。
因此,当听了乔之雍的话之后,我微微一笑说道:“情势所至,不可不为。不过,休了的,情未可了,辞了的,弃之敝屣。”
听了我的话,乔之雍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世事难料,生涯无常,莫恼昨日,当惜当下,生途仍远,且行且珍惜。”
听了乔之雍的话,我竟有种顿悟的感觉,心情更加舒展了许多,便也对乔之雍笑了笑。
我深吸一口气,满庭院的异香迅速冲进了鼻孔,我马上有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然后,我转头看向了桌边一侧的焚香炉,从焚香炉里弥散出袅袅香烟。
“乔掌柜,文龙已经来家中多次,每次都甚异此香,只因之前心事重重,无心聊闲。”我转回头问道,“然而,甚奇的是,每次我一闻此异香,便有种沁入心脾、心境舒爽的感觉,不知此香为何物?”
乔之雍也转头看了一眼焚香炉,笑了笑说道:“此香非异,只是当世流传不广而已。”说着乔之雍转过头来,“此香名为柏果香,早在唐宋时就已有人焚制了。制香方法也甚简,入秋之季,柏果仍青即采,右以沸汤焯过,沥水,以美酒浸,蜜封七日取出,晒干,研末,即可焚之。其香与它香有异,芬芳安神,松弛情绪,缓解疲劳。”
我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问道:“此柏果香是乔掌柜亲制吗?”
“嗯,乃我亲制。”乔掌柜回道,“自乔某搬此居处,便习得此法,每日制香焚香,品茗饮茶,好不悠闲。”
听完乔之雍的话,我马上回忆起乔之雍之前的样子,竟与现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乔掌柜,以前的你非是如此,不知你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关切地问道。
乔之雍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你离开通宝银庄之后,到后来银庄倒闭,虽然有人与你讲过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但是,也定只是一二而已,其中细情文龙并不知道。”说着乔之雍的表情竟有些凝重,但是,却没有痛苦之相,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都是乔某犯了一个掌柜不该犯的大错,以致于铸成现在如此结局。”
“我曾经是通宝银庄和通宝钱庄的掌柜,可以说全国超过六成的银钱都要由我的手里经过,行市里我若是说是第二成功的掌柜,没有人能说第一。”乔之雍平静了一下心情之后对我说道,“而成功之后,身边哄捧之人便多了起来,而我也被成功冲昏了头脑,身边那哄捧之言行让我如醉如痴。如此一久,我竟真的喜虚厌实了,身边跟着的都是哄捧之人,而那些务实真干之人,要么离去,要么只能忍屈苦干。可是,哄捧之人皆为虚伪,当我生意颓败之时,竟全都离我而去,而那些忍屈苦干之人却也难以抬头了。这是我乔之雍一败之因。”
“二败之因是我乔之雍重亲轻贤,听谗避诚。”乔之雍继续说道,“我的管家是我的发小之交,而陈阿禹是我的妻弟。我以为有发小之交与亲属之系,管家和陈阿禹必是对我最忠心、最诚真之人,给他们委以重任,更是会言听计从。可是,哪里知道,他们私下里结帮拉党,排挤异己,上欺下瞒,以致于我在钱庄和银庄里的所见所闻皆非真实之象。以致于直到钱庄和银庄倒闭时我才知道诸多真相。但是,已经为时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