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不像实话,秦韫没多问,只是想起舒澄澄明年要高考,就皱起眉,“跟我走吧,你一个人怎么读高三。”
“我去榕城我爸那里。”
“你忘了舒磬东是怎么打你妈的?怎么打你的?”
舒澄澄的反应很漠然,“那他也是我爸。他总不会让我没书读。”
秦韫心头火起,“你跟你ᴶˢᴳ妈一样不知好歹。谁对你真心,你分不清吗?”
舒澄澄绷着腿站起来,还回那个装钱的信封,使劲折下腰,朝秦韫鞠躬,“谢谢您来送我妈妈。”
等陈傲之下葬,舒澄澄启程去了榕城,那之后再也没回过苏镇。
后来秦韫听说舒磬东不明不白地落了马,当时有点担忧,找人打听舒澄澄,也没什么结果,再后来她知道舒澄澄在江城读大学,终于放下心来。
至于舒澄澄过得不错,还成了个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是秦韫意料之外的事。
秦韫年纪渐长,脾气变得平和,和舒澄澄在咖啡厅坐下,她戴上老花镜,认真端详对面的人,“很漂亮,很好。”
“有我妈妈漂亮吗?”
“那肯定没有,你妈妈是校花,后来的校花都没有她那么漂亮。”
“好好好,”舒澄澄还记得秦韫喜欢很甜的牛奶,撕开砂糖包递过去,“您就是偏心我妈妈。”
“不然我也不会那么生气,把她扫地出门。”秦韫陷入思索,“要是我没有赶她走,也许最后就不会闹到那样。”
舒澄澄戳戳茶包,没有接话。
“如果”有很多,如果舒磬东没有来苏镇写生,如果秦韫没有赶走陈傲之,如果陈傲之没有生下她,结果大概都会不一样,但陈傲之一个“如果”都没遇到,所以她在卧室里割开了自己的颈部大动脉。
秦韫为自己辩解,“我是一开始就没看上舒磬东,他心术不正,我看人很毒的。”
舒澄澄撑着下巴微笑,“那您看我呢?”
从前舒澄澄戒心很强,走路时她总走在陈傲之前面,把她妈妈挡得严严实实,就像全世界都要为难陈傲之似的,秦韫几乎没怎么见她对除了陈傲之以外的人笑过,看她现在脾气这么好,当下有些意外,“你怎么还会撒娇了?”
舒澄澄耸耸肩,“长大了吧。”
秦韫默了默,压低声音,“舒磬东最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澄澄移开视线,漫不经心,“他?坐牢了呗。”
秦韫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别装傻,我是问,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你那会非要去他那里,是不是有意的?你小小年纪,有没有吃亏?”
舒澄澄很淡定,轻轻抽出手,“您看我像会吃亏的吗?”
秦韫的儿子是插画师,也来江城参展,秦韫此行只是来参观。她儿子在门外等了很久,终于打来电话催促,“妈,一会交警要给我贴罚单了。”
舒澄澄站起来送秦韫,秦韫走了又折返,抽走她一张名片,拍拍她的手,“……你,你还是把你妈妈忘了吧。”
舒澄澄其实早就忘了。
咖啡馆要打烊,关了侧门,她绕路穿过走廊去北门,不知道是因为走廊里太黑,还是晚上吃了太多冷食,胃部猛然传来一阵抽痛,骤然钻上五脏六腑,她腿一软,索性就在墙根蹲下,从包里摸出打火机,手指有点抖,好几下才把火打亮,照亮四周。
墙壁很干净,不像陈傲之的卧室。
那天她在学校上完晚自习,回到家累极了,不开灯就躺上陈傲之的床,挨在陈傲之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又醒来,陈傲之还是没催她去洗漱,她觉出不对劲,摸了摸,陈傲之的手凉冰冰的。她爬起来开灯,看到陈傲之睁着眼睛,墙上溅满了血。
那年舒澄澄十七岁,再往前数十年,她七岁时陈傲之就已经得了抑郁症,一半是舒磬东酒后打出来的,另一半是骨头受伤不能工作跟社会脱节闷出来的,简言之,全是因为舒磬东。
舒磬东酒醒之后还算个好人,答应她戒酒,所以陈傲之忍了五年,最后舒磬东又喝多一次,那天陈傲之生着病,舒澄澄扑上去挡住门,护住门里的陈傲之,结果舒磬东把舒澄澄的胳膊弄脱了臼,但舒澄澄一声不吭,跟他对峙了大半夜。
那件事之后,陈傲之忍无可忍,办起了离婚手续,但舒磬东死活不配合,于是这手续看似要无限期地拖下去,她干脆直接带舒澄澄回了苏镇。
陈傲之一直在吃药,情绪很稳定。舒磬东每年都会带学生来苏镇写生,知道陈傲之不想见他,他就只来看望舒澄澄,难免也会见到陈傲之。舒磬东本来就浪漫文学看多了,陈傲之又过于漂亮,于是一来二去他又旧情复燃,到舒澄澄高一这年,他抱住陈傲之的腰,求陈傲之跟他回榕城住新房子。
陈傲之不同意,但舒磬东浪子回头得很精彩,把学院的工作推掉,留在苏镇当五好丈夫,他的确戒了酒,并且的确连舒澄澄读书留学的路也想好了,他觉得舒澄澄拉小提琴好听,打算送她去读音乐,连银行账户都准备起来了,甚至学院同事买墓地时他也凑热闹买了一块,学了石刻,一笔一画刻好他和陈傲之的名字,还神经质地随身带着结婚证,怕陈傲之偷走结婚证跟他办离婚手续。
陈傲之理智尚存,始终没有答应,只给了舒磬东一把钥匙,让他随时可以来苏镇。
其余的事陈傲之没有多说过,但舒澄澄大致猜得到,当年她是怎么爱上他、怎么飞蛾扑火,现在就又重演了一次,所以一年后她听说舒磬东在榕城有了新女友时才会那么震动,她甚至一个人回了一趟榕城,然后晚上失魂落魄地回来。
那天舒澄澄正巧提前放学,回家很早,路上经过舞蹈教室,得知陈傲之今天没开班,再看她进门时的表情,立刻猜出来她去了哪里,“你见到他了?他女朋友真的很有钱?”
陈傲之点点头,见家里的灯泡坏了,她翻出个新的,舒澄澄踩上椅子换灯泡,“那你应该把钥匙拿回来,不要再让他来了。”
陈傲之把钥匙掏出来放在桌上,“拿回来了,你放心。”
舒澄澄拧亮灯泡,灯光明亮,照得屋子亮堂堂的,新崭崭的。她一直都不喜欢舒磬东,他放弃了陈傲之,其实舒澄澄是开心的。
第18章 第五章玫瑰香灰(4)
当时她心情很好,随后几天,她发现陈傲之又开始吃安定。
情况是从那开始彻底变坏的。
又过了两个月,舒磬东来苏镇,找到舞蹈教室,给陈傲之一笔钱,要陈傲之跟他办离婚,还让陈傲之再也不要去榕城打扰他,陈傲之给了他一巴掌,把他赶出去,随即找了律师做财产分割。
舒磬东这些年玩浪漫,拖着不肯离婚,现在却走起了现实主义,把谈钱当作敲诈,跟陈傲之吵了不下二十次。陈傲之看起来软,其实心性很高,死了心就不再留情面,当时去榕城时买房子她也出了一半钱,现在该得到的每一分都要拿到手,只是被往来的谩骂纠缠、威逼利诱耗得厉害,情绪又坏起来,逐渐严重到盖着薄被子都觉得沉重而且疼,那天那根弦绷到了极点,给舒澄澄削完苹果,她大概是实在很难受,拿着水果刀走进卧室,就没再出来。警察推测她是黄昏时进房间的,那时候天还亮着,所以她才忘了给舒澄澄留盏灯。
舒澄澄给舒磬东打了电话,告诉他陈傲之死了,自己被开除了,没有地方可以去,想回榕城读书。舒磬东一时没答应,她不在乎,办完葬礼,她去了榕城,背着书包站在他的画展外面,等他和霍女士出来,她站直身体,“爸爸,你就留我一年,好不好?”
当着霍女士,舒磬东没办法拒绝她,只好装出一副爱女儿的好男人形象,还让霍女士把她弄进了那所高中。
舒澄澄一开始就知道霍止是霍家最看重的小辈,因此霍女士把霍止当神仙供着,生怕出一点纰漏。
那时古装剧里流行“你夺我爱人我定同样奉还”的狗血戏码,但舒澄澄倒不是要夺走霍女士的至爱,她跟霍女士没有仇,只是把舒磬东这个人当一桩任务,霍止是那座通往任务的桥。
一切都以舒澄澄的预想发展。几个月后她和霍止被拍到在教室颠鸾倒凤,照片被发上学校贴吧,又流传上社交媒体,像素虽然不高,但校服款式很清楚,这所知名学校的标志也大而高调地出现在画面中,一时间舆论哗然。
毕竟学校就那么大,只要想猜就猜得出照片里那两个学生是谁,何况走廊里是有监控的,很快就有人顺着舒澄澄扒出她是知名油画家的女儿,以及霍止以及他身后的霍家。
影响非常坏,舒澄澄对此无所谓,但学校不敢得罪霍家,找公关公司满世界删帖,勉强把事压下来,可霍止当时正在准备一场设计竞赛,并且是代表学校出赛,学校再横也不能不顾全校师生的眼光,霍止的参赛资格被取消掉,没有这场比赛的成绩,他暂时不能申请宾大。
霍女士为霍止圈定的程式第一次被打乱,为此大发雷霆,坚持要舒磬东严罚舒澄澄,不ᴶˢᴳ准舒澄澄再去学校。
实际上舒磬东已经罚了她不准去上学,但可惜舒澄澄根本就不是很在乎,舒磬东又要求她去霍家道歉,她翻身坐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一沓纸,在他面前抖开,“是你把我妈妈的药换掉的。”
那上面贴满车票复印件、购买维生素片的付款记录复印件,都是他学生买的,看起来买药的和去苏镇的都不是他,唯一的纰漏是舒磬东粗心,他报给学校财务的发票里夹了一张餐费票,是他在苏镇吃的一顿饭。
之前陈傲之明明在吃药,病情却一直恶化,舒澄澄始终不信经验丰富的陈傲之会控制不好情绪,在舒磬东身边待了这些日子,所有怀疑都落到了实处:他把陈傲之的药换成了维生素。
舒磬东不知道舒澄澄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脸霎时惨白。
舒澄澄光着脚走下地,把东西扔到他脸上,“我没冤枉你吧,爸爸?”
舒磬东这时才知道,他将计就计用于装好男人的女儿是头心怀鬼胎的狼。
眼下学院正在换届,他生怕舒澄澄再闹事,也就不敢逼她去霍家低头,只能好声好气哄着舒澄澄,而霍家那边,霍止的作用似乎比他想象中重要得多,霍女士为霍止的事焦头烂额,一面被苏黎世那边责问,一边又得不到舒磬东的态度,干脆跟他一刀两断,打算回苏黎世。
舒磬东跻身名流的美梦眼看就要碎裂,舒澄澄按兵不动,静待霍女士启航离开。
舒磬东在四处想办法挽留,舒澄澄则背着书包找学校,因为那所国际学校又开除了她。
一年中两次被开除,没有学校敢收她。舒澄澄踢着石子,爬坡上山,经过邻居的玫瑰园时,看见有一枝玫瑰长错了方向,半开的花苞被栅栏困住,看起来万分痛苦。
她站住脚,伸出食指,慢慢一戳,把那朵玫瑰推回栅栏。
有人在前方叫她:“舒澄澄。”
正是黄昏时分,万道霞光透过云层和远处的摩天轮洒下来,霍止正站在前方的坡道上,风有点大,吹得他的白衬衫衣角猎猎翻飞,显得身形消瘦单薄。
玫瑰被推回去,坚韧的花杆又弹回来,刺扎进手指,舒澄澄缩回了手。
霍止走下来,看着她的脸,“你跟我道歉。”
“对不起。”
“好,”霍止牵住她的手,“走吧。”
舒澄澄没被他拉走,“你干什么?”
“去吃饭。六点了,你不饿吗?”
舒澄澄匪夷所思,“霍止,我把你的比赛搞没了。”
霍止点头,“我知道,还会有别的比赛,没关系。我们去吃饭吧。”
他再次握住舒澄澄的手,她没再挣开,但问他:“你傻吗?”
她不信霍止到现在还没想清楚,她一开始就是奔着搞出这场风波来的,从饭团到玫瑰,全是蓄意而为,而不是霍女士以为的“小孩子不懂事,日久生情谈了恋爱”。
这句话把霍止问沉默了,他垂下眼睫思索了一会,很快就又笃定地看住她,“你不想让他们结婚,我也不想,现在他们不结了,这不是坏事。开头是错的,结果也可以走向对的方向,我们的确很喜欢对方,这就够了。”
舒澄澄向上走了几步,反过来俯视他。
看着霍止那双好看的眼睛,她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好傻。回你的苏黎世去吧,我不喜欢你。”
霍止仍然没有松开她,像是不信她说的每一个字,目光死死钉在她脸上。
她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转身走上坡道,拧开钥匙踢开门,然后看见门廊下的花盆上放着一叠试卷资料,用一座积木拼成的小房子压着。
第19章 第五章玫瑰香灰(5)
积木还是上次他们在摩天轮旁边的专卖店买的,舒澄澄之所以看上那座房子,还是因为那很像陈傲之跟她都喜欢的一个户型,每次路过那个楼盘时舒澄澄都要陈傲之好好上班,以后发财了给她买这样的一栋小别墅,有个尖顶阁楼,可以给她看星星睡觉,门外翠盖逶迤。
“当啷”一声,她把巴掌大的积木房子推进一旁的空花盆,晚风瞬间卷起空白的试卷。
舒澄澄煮了泡面,吃面时把剩余的学校地址全勾了出来。
几天后,她打算去看看寄宿学校,出门看见霍止跨在单车上。
霍止见她单肩背着书包,拿着招生简章,知道她是要找学校,“我送你。”
舒澄澄看地图,“二十三公里,你骑单车送我?”
霍止把单车停在她家廊下,伸手拦出租。
“你今天不是要回苏黎世吗?”
“不重要。先帮你找学校。”
“去了学校,你能让他们收下我吗?还是说你能把开除的事抹掉?你不回去,你妈妈会不会来刁难我?也许你家很厉害,但是你什么都帮不到我。”
霍止明显受到了羞辱,眸色变深,紧抿嘴唇,可是仍然没有对她发火。
出租车开来了,舒澄澄拉开车门,回头补充道:“哦,有一件事你帮得到,”见霍止的目光追着她,她笑着说:“你走就好,不要再来烦我。”
她坐上车,霍止遽然上前,用力拉住车门,呼吸有些急促,“舒澄澄,你说谎。”
舒澄澄把手腕递到他手里,让他触碰她的脉搏,“对不起,我真的不喜欢你。”
霍止似乎被她平稳的脉搏烫到了手。
他一松开,她就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对他说:“再见。”
对于霍止,舒澄澄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陈傲之死后她的脑子一直是麻的,全凭理性判断做出各种表情和行为,除了她和舒磬东,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用途各异的原材料,她连对自己都没有感觉。
她需要舒磬东孤立无援,为此忙活了小半年,现在霍女士终于走了。
舒磬东像条被扒了皮抽了筋的三太子,在学院换届中败下阵来,筹备的画展也搁浅了,还有三女一男四个学生联名举/报,拿出证据证明,舒磬东此前曾经把他们送去不同领导办公室,美其名曰“提点”,其实是权/色/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