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火气正旺,看看表,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进了电梯,看到霍止正向她望来,身形比青松翠柏笔直,令人妒忌。
她按了四楼,电梯门缓缓关上,稳步上升。
舒澄澄倒不觉得自己真要睡温嘉瑞,事实上,除了刚和霍止见面的时候她太想赢过知潭,一时间鬼迷了心窍,其他时候还真没睡过不想睡的人,但这次付宁和谭俊铭摆明了是给她挖坑,她真气得上头,既然今天温嘉瑞在这,她总要做点什么。
走出电梯,她找到个工作人员,“温总的采访在哪?”
对方有点迷茫,“采访?这层是剧场,还没开放,温总应该是去 B 座的晚宴了吧。”
霍止骗人。舒澄澄转身就走回电梯,电梯门快要合上,又猛地弹开。
霍止站在门外,按着开门键,“……出来。”
舒澄澄按关门键,“温总在 B 座,我要去 B 座。”
霍止又按开门,脸色很不好看,重复一遍:“你,出来。”
舒澄澄挑起眉,“怎么,你不是不帮吗?你不帮我,我还不能去找温嘉瑞帮?松开,不要耽误我巴结老总。”
霍止有洁癖,她挑衅的意味很明显,霍止竟然没被刺激到,对视几秒,他松开了手。
这下反而是舒澄澄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来也没打算真去找温嘉瑞啊。
电梯门要合上,舒澄澄本能地扣住门,霍止在门外抱臂静静看着她。
金属门挣扎了几次,霍止终于开口问:“我很好利用,是不是?”
他不吝啬帮个小忙,但她不想要就摆手让他走,想要就返回来找他,他变了主意,她就搬出个不相干的人激他。
八年没见舒澄澄,他差点忘了她一向很会玩这种把戏。
舒澄澄一愣。霍止站在那,外面灯光暖融融的,照得他那张脸毫无情绪,但没来由地透着一股难过,她肚子里旺盛的火就像被一桶冰兜头浇灭了,陡然冷静下来,嗓子眼发紧。
她半天才说:“……我,我今天有点着急。”
霍止垂下眼,拿出一张晚宴邀请函,放在电梯门外的花盆上,“够了吗?”
她点点头,“够了。”
霍止转身走了,舒澄澄松开手,让电梯门关上,在里面安安静静发了一会呆,有点懊恼。
她不择手段惯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这么对霍止。
最后她还是离开电梯,拿上那张邀请函,走过廊桥去晚宴。
晚宴是在露天花园上,霍止和厉而川的座位挨着,厉而川正跟女秘书聊得火热,霍止低头垂眸翻手册,背对着门,只留出个笔直瘦削的背影。
舒澄澄从他身后绕过去,打量一圈,温嘉瑞还没来,她只找到温嘉瑞的座位,坐他邻座的倒是个舒澄澄见过几次面的作家。
只要认识就好办,舒澄澄三言两语把对方忽悠去了霍止给她的座位,自己在他的座位上坐下,三分钟后,付宁跟着温嘉瑞出现,见到她,两人都是一愣,没想出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舒澄澄强行打起精神来,打了招呼,又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接着解释:“不好意思,温总,我那边冷气开得太大,想换个座位。”
温嘉瑞不满的是拖合同拖工期的千秋,倒不讨厌舒澄澄本人,何况舒澄澄今天十分惹眼,这么坐在他身边,感觉怪有面子,让他凭空年轻了十岁,于是指挥付宁道:“愣着干什么?倒酒啊。”
付宁看穿舒澄澄一定来者不善,黑着脸给她倒酒,紧接着就打算给谭尊报信。
舒澄澄装看不见付宁急匆匆拿外套找手机,笑吟吟跟温嘉瑞聊起来,倒是温嘉瑞察觉到付宁乱得一塌糊涂,感到丢人,问道:“你找什么?”
付宁说:“我手机好像丢了,温总,我去找找。”
温嘉瑞点头,付宁站起来快步走出去。
舒澄澄跟温嘉瑞聊着天,在椅子上欠了一下身,把刚才从付宁外套里摸出来的手机丢到桌布下,一脚踢开。
正巧侍者上菜,她自然而然替温嘉瑞切好牛排,“温总,这个大小还可以?”
温嘉瑞从付宁那里久闻千秋的女负责人傲慢难搞没礼貌,没想到她其实还不错,不免夸赞几句,舒澄澄笑着问:“那温总以为我是什么人呢?领导夹菜我转桌,领导唱 k 我切歌,领导喝水我刹车?”
温嘉瑞哈哈大笑,舒澄澄终于把他逗高兴了,心里觉得很费劲,喝了口酒。
桌子那边的霍止在听厉而川说话,察觉到这边的热闹,他扫了过来,见她又在陪笑,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活像看见一捧空气。舒澄澄觉得自己像又被骂了,而且也不冤枉。
温嘉瑞笑完了,舒澄澄又接着说:“我以前确实是那种人,没少被领导批评。”
温嘉瑞自然而然联想到她之前被谭俊铭踢出设计院的传闻,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她也许当时只是年纪太小不懂事,饶有兴致地问:“那现在怎么懂事了?”
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了小公司,自己赚钱自己花,才知道有人点拨的可贵,像这次影立的园区,来之前李箬衡还在跟我说,我们在这项目上跟温总付总学到了太多东西,哪怕不赚钱也要做好,降一些价格是没问题的。”
她说到正题,温嘉瑞没搭话,但看样子,他是头一次知道付宁压价压得这么凶。
舒澄澄替他倒酒,“我们连材料都跟供应商下好订单了,包括您说有ᴶˢᴳ意思的那块石头,我也拍下来了,就在仓库里,只等工作证就能进场,温总。”
她不把温嘉瑞当傻子,温嘉瑞也不能装傻,何况付宁野心外露,平时搞一点小把戏也就算了,在园区的事上也来这套,俨然是把他当猴耍。
等付宁找了一圈,无果而归,温嘉瑞示意他附耳过来,“千秋跟你谈什么条件了,让你连合同都不肯签?”
付宁的脸瞬间煞白,同时一脚踩上硬物,发现正是自己的手机,再看到舒澄澄在喝红酒,一副热闹都懒得看的样子,猜出这全是舒澄澄的圈套,当即也不好再辩解什么,先服软认错,希望动之以情。
但温嘉瑞心意已决——当时他请香港师父看了风水,师傅建议他在园区里放块石头,千秋完全懂他的意思,鞍前马后地给他看了块绝好的石头,他也是真心想快点开园,不想等新事务所进来从头开始。
事办完了,温嘉瑞松了口,舒澄澄也就懒得再应酬,离开露台,站在走廊里,抱着手机打车。
晚高峰时间,车子很抢手,她思忖着要不要加钱。
有人快步流星走来,把她往没人的拐角里一推,舒澄澄后背撞上墙,手机也摔到地上。
付宁满脸怒色,低声骂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舒澄澄揉了下肩,笑眯眯的,“哟,付总现在说话能超过三个字了?”
付宁刚才在温嘉瑞面前满口“是是是”、“我不对”,被她这么一说,当即脸气得更黑,一把搡到她脖子上,扬手就要扇她。
舒澄澄后背撞上墙,但反应很快,他一耳光刚擦到她耳朵上,舒澄澄已经一脚踹在他两腿中间。
第27章 第七章明星(3)
她的鞋子又尖又硬,这么一脚踹下去,痛感超凡脱俗,付宁几乎是滚到了墙角,捂着肚子满脸冷汗,“操,你别招惹我,有你后悔的。”
“付总,我没招惹你,你不也没高抬贵手吗?”
舒澄澄拿鞋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啤酒肚,“别说这单子了,我现在洗澡还要把腰洗三遍呢。”
付宁蹲在那嘶声骂街,舒澄澄手机上响起通知,是终于排到了车。她捡起手机,检查着裂痕走出拐角,没想到一头撞上一个人的胸口。
她被撞得头痛,并且被人全程旁观了暴力行为,当下愣住了。
厉而川却像比她还惊恐,后退一步,就像个捧心西子似的,小声说:“你、你怎么这么凶啊?!”
舒澄澄也真有点不知所措,心虚地乍着手,眼巴巴望着他,“你、你不会报警吧?”
付宁大概快缓过来了,厉而川一拨她的肩膀,跟她一起走下楼,“不报。我路过,听到他为难你,本来还想帮帮你来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厉而川刚才在宴会上对霍止喋喋不休,现在路见不平还想拔刀相助,舒澄澄还没见过这么活泼热心的总裁,一时间想笑,一转念,又想到现在没有厉而川叨叨,那宴会上大概没人敢搭理霍止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无聊。
她心里乱想,嘴上瞎问:“您要走了?”
厉而川晃晃手机,“我走不了,但家里有位老爷子午睡起了,我得跟他打个电话,晨昏定省。”
他显然跟霍止沾亲带故,老爷子也许也是霍止的长辈,但舒澄澄没有打听老爷子是哪位,低着头下楼。
她今天这身红裙子廓形硬挺,直筒裙摆有棱有角,利落地露着整条小腿,厉而川原本觉得这裙子太硬,跟她这张脸有些违和,现在看了舒澄澄打人,才发觉这裙子算是穿对了,裙脚再窄一寸都踢不出这效果。
这人又生又野,配上这张欺骗性极强的脸,不得不承认,她十分可爱。
厉而川现在完全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被女人骗了,并且他突然想起来个骗过人的狠角色。
“听口音,你不是江城人吧?”
她说:“我是苏镇人。”
他思索着“哦”了一声,有些遗憾,“我还以为你会更南方一点,南到榕城那种,榕城姑娘脾气大。”
榕城姑娘是出了名的温柔贤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总结出的论断,没准是在榕城姑娘身上栽过跟头。舒澄澄没接这个话题。
到博物馆外,厉而川在那间熄了灯的竹林咖啡馆里找个桌子翘起腿,拨着电话冲她摆手,“回见。”
他声线带点微醺的意思,明亮且带着笑音,是个擅长让旁人轻松的总裁。
舒澄澄走到路边等车,夜风吹乱头发,她理到耳后,手碰到耳朵,才发现丢了一只耳钉,于是原路找回去,在付宁差点扇她耳光的拐角找到,重新下楼去。
厉而川已经拨通了电话,正跟那边的人说说笑笑,她无意偷听,正想走开,却听到熟悉的名字灌入耳朵。
“……小止?安定我都找人给他开了,睡眠应该还行。”
她想起霍止凌晨一两点在书房看书,不困不骄不躁。以及某次江城暴雨刮坏了窗户,她半夜发消息,他也还没睡。
原来霍止半夜吞药片,是在吃安定。
“您怎么还记得他跟樱姨吵架的事?我被人打也没见您记得啊。……那都是八年前了,一朵干花而已,早就过去了,当时他青春期呢,父母去世了,又刚失恋,有点脾气也正常。”
“……好好,我知道,他从小没发过脾气,他当时也不是有点脾气,我都记得。我看着他,不会再让他碰上那种姑娘,您放心。”
网约车司机到了附近,给舒澄澄打来电话,好在她的手机静音,只有屏幕一明一暗地闪烁。
她坐上车,打开车窗,吹了一路夜风,依然烦躁。
车开到东山客,她说:“再往上开一截,我走一走。”
舒澄澄在山顶下车,俯瞰半明半暗的江城,明的是满城高楼灯火,暗的是将在山形之间拔地而起的建筑,那座博物馆新馆亮着微黄的灯,形态半卷半舒。
她想过霍止离开榕城之后的生活。至少想到过几次。
他富有优渥,前途坚不可摧,应该过得浩瀚光明。
但她又想起他建筑的标志性风格,那些水泥筋骨里都透着向上飞逐的欲念,欲念强烈到令人心中幻生出某种针扎般的不适和恐慌,常有人分析那是挑战边界还是想象死亡,也许两者都有。
还有他词典上的“霍止”两个字。那本词典很旧了,上面也没有他能学到的新知识,但他一直带在身边,以及霍川樱的教养关心透着控制欲,霍止跟她不亲密,这些全都肉眼可见。
可是她今天才第一次认真去想,原来那是失眠、原来那不是他妈妈。
对于霍止,她一直不求甚解、只看皮毛。
他的建筑里那些比刀切骨髓还疼的东西,都不是空穴来风。
舒澄澄慢慢下山,山道有点陡,她脱掉高跟鞋,低着头走,到东山客门前时,前方有车灯扫来,她让到一边,让对方先过。
没想到这就是霍止的车。他下车进门,打开灯,“不要半夜走山道。”
按舒澄澄的习性,此时该笑眯眯反问“怎么,你怕我流氓别人吗”,然后就坡下驴把今晚的不愉快揭过去,但她没搭腔,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就要上楼。
霍止一眼看出她背后肩胛骨上有块擦伤,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拨回来,又看见她的脖子和耳朵,皱起眉,“你干什么去了?”
舒澄澄如梦方醒,半天才想起刚才付宁的事,摸了下耳朵,看看自己指头上半干的血痂,慢慢说:“没。没干什么。”
她看起来不是没干什么的样子,霍止把她推进浴室,用热水打湿毛巾,让她敷着淤青的脖子。
舒澄澄在浴缸边坐着,霍止拿沾了药水的棉签擦掉她背上的灰土,又擦掉她耳垂上的血迹。
她始终没出声,紧紧捂着脖子上的毛巾。
舒澄澄今晚很不对劲,这几道伤也很邪门,他下手再狠,也没弄出过这种痕迹。
把药瓶子往洗手台上面一掼,他问:“谁干的?”
她仰起头,安安静静看了他半晌,忽然对他说:“……对不起。”
她说得很轻松,是她一贯的漫不经心的语调,但神情却不那么刀枪不入,漏出一丝认真,认真到霍止立刻明白她指的不只是今天这场不愉快,以及那个苏黎世的春天立刻从他脑细胞中漫溢而出。
那年他从榕城回到霍家,照例先去看望祖父。
小姑霍山柳正在露台上陪祖父下围棋,见到他,她竟然很开心,“你回来了?”
霍止有十年没怎么见过她笑,当时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这是从前的霍山柳。
紧接着,霍山柳幸灾乐祸地问:“听说你在榕城过得很好啊,又是教室,又是女同学,又是被人当枪,真是精彩的十八岁。”
第28章 第七章明星(4)
祖父霍廷喝止她:“山柳,慎言。”
霍山柳自恃是个精神病,偶尔允许自己发疯,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笑着对霍止说:“谁干的ᴶˢᴳ?真好,就应该这样,你本来就不应该期待。我说过了,没有人会爱你,小止你不配的。”
霍廷不爱听人提起那件事,变了脸色,推翻棋局,“哗啦”一声巨响。
霍山柳也不害怕,转开轮椅,躲开满地迸溅的棋子,哼着歌离开房间,去大厅擦掉全家福照片上的几粒灰尘,照片上有一些人已经死了多年,银发的老夫人、霍止的父母、她的丈夫和小女儿。
他回房间时经过大厅,霍山柳叫住他:“你是不是想忘掉?我还活着,不会让你忘的,小止,这才十年,你慢慢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