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山柳说得没错,才过了十年,他梦到他们的次数已经显著减少,并且有时都不需要吃安定。
那时只有在舒澄澄面前他才是个不错的人,让他有种错觉,好像他可以活得正常,盼着放学约会、给喜欢的女孩带早餐、生病时用自己的方式跟她撒娇。
她是根浮木,侥幸被他抓到,后来又丢了。
舒澄澄成功地替霍山柳完成了心愿,霍止的状态一落千丈,整个人透着阴郁的封闭感。
霍家需要的是个可以延续荣耀的明星,恰巧想象和创造一直是霍止擅长的事,但那段时间他对房子失去了兴趣,笔尖落在纸上,只会想起父亲霍川杨。
这条稳扎稳打当明星的路,年轻的霍川杨也走过一遍,现在霍止原路复刻,走得日进千里,甚至更加卓越,被人推崇备至。
他得到的名利、吹捧、光环,对逝者而言似乎都有些讥讽。
存稿倒是还有很多,足够应付一段日子,可是到了比赛现场,他一笔都不想画下,闪光灯对着他面前的白纸疯狂拍摄,似乎他的挫败比成功更有看头,他坐在那里,享受够这种挫败,才搁下笔离开。
厉而川那天正巧在,顺路带妹妹来看他比赛,以为他是心情不好,不放心他一个人走,“你去哪?我陪你去。”
霍止辈分小,谁在他面前都是长辈,霍止也从来不拒绝这种密不透风的管束,并不在意他们跟着,径直去赛车场。
霍止车开得很凶,几乎带着点自毁式的血气,马力加到最满,然后他闭上眼睛,让前方未知的弯道替他泵起肾上腺素。
心跳疾速攀升,旷日持久压迫神经的尖锐耳鸣陡然消散,耳廓内逐渐只剩下呼啸的风。
厉而川在赛道外心提到嗓子眼,几乎下意识地以为霍止在闹自杀,飞快地翻过围栏喊他,“小止!停车!”
霍止没搭理,在保险杠即将擦出火星的前一刻猛打转向,精准地只撞碎车尾,气囊撞得胸骨剧痛。他推开门,腿还夹在车里,于是只拖出上半身,胡乱仰躺上赛道,让烈风吹乱头发。
厉而川这才发现,其实霍止心情非常好,是在庆祝自己输掉那场比赛。
霍止听从霍廷安排,是想补偿霍家,但他才活到十八岁,已经觉得来路长到难以忍受,想立刻做些对得起他们的事,比如至少表现出他的负罪感。
连厉而川这个外人都看出他的不妙,霍廷虽然态度疏离,却也很担忧。
霍廷有四个孩子,长子霍川杨死于车祸,小女儿霍山柳疯了还丢了条腿,只剩老二霍川柏和老三霍川樱,明里暗里地斗。
霍川樱抢来了养霍止的重任,一向自恃把持住了未来接班人,这下霍止成了这样,她被霍川柏看了笑话,她后悔死了去榕城、也后悔死了把舒磬东那个多事的女儿弄进他的学校,第一次跟霍止爆发冲突,把他的东西全扔下了楼。
他下楼去找,其他东西都完好无损,只有那朵干玫瑰被接二连三的重物书籍砸成了粉末,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土上。
这样也好,他不用再想念任何人。
他把花碎拢作一堆,拨进池塘,抱起图纸回去,告诉霍川樱不要再擅自进他的房间。
他从来不曾对霍家人说过任何重话,霍川樱愣过之后,大发雷霆。他在书桌前整理归置,等她发完脾气,他也把书桌复原完成,推开门请她出去。
霍川樱摔上门,把他推到墙上,厉声质问,“你是不是拎不清?我才是养你的人,你应该感谢我,怎么能对我发脾气?你不知道该恨谁?骗你的是谁?利用你的是谁?把你用完就踢的是谁?都这样了,你还把那个疯丫头的破花当宝贝?”
他说:“我知道,多谢你替我扔掉她的花。”
霍川樱气走了,他去花园池塘边透气,霍山柳在黑洞洞的蔷薇花丛下里叫他:“霍止,你过来。”
他走过去,霍山柳劈手给了他一耳光,“你卖乖给谁看?”
他擦掉嘴角的血,说:“你。”
霍山柳又抽了他一巴掌,把他拽着领子拉到自己跟前,“你有没有脑子?老爷子为什么由着他们俩斗?为什么这么逼你?你真以为我和你爸妈那是意外事故?”
原来霍廷对他疏离冷淡,是让他有机会磨出刃。和舒澄澄一样,霍廷也对他另有所图。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资格惺惺作态。他的故事里本来就不应该有舒澄澄,她是意外插曲。
当晚霍止吃了两颗安定,没有再失眠,耳鸣消失了,他也很快就重新变回一台没有纰漏的精密仪器。
浴室光下,舒澄澄黑白分明的眼瞳望着他,很轻地说:“我不该利用你。今晚是我不对,当时也是,应该早一点对你道歉,但当时我……很糟糕。”
她知道这是个廉价的道歉,果然霍止听完后垂眸思索一阵,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他把门拉开,示意她走,“清理完了,去睡觉。”
舒澄澄回到阁楼上,尝试入睡,最后看时间已经很晚,她去霍止书房里偷了半颗安定喝掉。
这种药她也吃过,那时舒磬东刚坐牢,对她说了那番话,说她把自己家作没了,说她该去看心理医生。她当时没反应,到了晚上才睡不着觉。
舒磬东其实说得很对。
她是个怪胎,缺乏情绪,也缺乏感情。陈傲之会死,至少有百分之一的理由是她不那么值得留恋。
她只爱过陈傲之,但没什么章法,只会把她护在身后,别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也不想说,以至于看起来关系也不是那么如胶似漆。陈傲之死了,她才开始后悔,她应该缠着陈傲之每天说一千句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再后悔都有点迟,后来再也没人能让她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有在逢场作戏、盖楼数钱时心跳才能加快一些,感觉自己像个活人,至于别的事,比如被几次三番开除、被谭家父子整、被付宁摸腰,她是的确不生气。
她唯一擅长的事就是伤害别人,霍止是其中最无辜的一个。
第29章 建筑学启蒙(1)
舒澄澄勤劳工作了一阵。
影立那边,经过上次的尴尬后,付宁暂时“休假”,温嘉瑞派了别人来对接,确认方案、核对预算,她没有白得罪人,这笔单子进展很顺利。
东山项目则还在大前期,有大量的细节要排布,她紧赶慢赶,还是拖稿两次,霍止没有催,也没有说“不想干就别干”。应酬也很少,至多一起吃工作餐,没滋没味的披萨沙拉摆一桌子,她拿最左边的,霍止拿最右边的,都不必交流口味。
相敬如宾也不过如此,堪称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甲乙方关系。
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好。
这天开会开到一半,同事们去吃午餐,舒澄澄不太吃辣,听说是重庆火锅,索性没去,到东仕楼下的花园去晒太阳。
彭丹尼也不吃辣,跟她分了盒三明治,又一起点了咖啡,等咖啡的功夫,舒澄澄分他一根烟,彭丹尼抽不惯爆珠,凉得直打喷嚏。
舒澄澄随口问:“你房子找好了?”
彭丹尼点头,“找到个不错的复式,中介很靠谱,你需要介绍吗?”
他说得舒澄澄的确有点犹豫。
她本来觉得只是在东山客住一阵而已,反正她铁石心肠,跟那么多人逢场作戏过,但天一亮也没几个记得名字。
可是霍止终究不一样。
今天她起床早,出门时霍止正在书房里打印图纸,打印好,打开牛皮纸信封装填,有力的手指牵住棉线,缠绕、封紧、收尾。
见她盯着看,他问:“怎么?”
她摇摇头,边下楼边喝水,还是嗓子眼发干。
霍止摆弄那个牛皮纸信封的几秒里,她满脑子都是霍止把绳子绕上她脖子的情景,牵引、环绕、打结,然后他会让她自己抓住绳索,她会抬头看他,也许鼻尖会蹭到他的嘴唇。
或者没有绳子也可以,霍止的手指头就足够勾人。她脑补出自己衔着他手指夹着的钢笔,挑衅地咬紧,然后霍止会抽出钢笔,笔尖敲敲她的嘴唇以示惩罚,再然后他扣住她的喉咙。
她的呼吸都在他手指下,他松一分,就有氧气灌进肺叶,他紧一分,她就濒临窒息。
霍止在她身上养成了大ᴶˢᴳ量条件反射,像膝跳反应一样成为本能,很难讲半年后她会不会再也看不上别人的手段,真变成个尼姑。
往事都是麻烦,这么住下去只会更麻烦。霍止最近跟她相安无事,大概也是这么在这么想。
彭丹尼把中介推给舒澄澄,舒澄澄加来聊天,问对方有什么房源,中介反问:“你工作在哪?”
舒澄澄发去定位,中介说:“稍等,我找离公司近的房源给你。”
午休时间很快就结束,彭丹尼去拿咖啡外卖,舒澄澄回会议室,同事们还没回来,只有霍止正跟秘书对行程。
舒澄澄在他身边坐下,电话一响,她以为是外卖员没找到彭丹尼,接起来就说:“送去三号门。”
对方说:“什么三号门?我是中介。正好滨江那边空出来一套公寓,你加点预算,今天就可以看房,要不要?”
会议室很安静,舒澄澄鬼使神差,飞快地把电话挂了。
霍止颔首让秘书去忙,秘书留给他一沓合同,等门关上,只剩他们两个人。
霍止翻着页面,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签名,钢笔尖划出凌厉线条,声响沙沙,如同蚕食桑叶。
舒澄澄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她的电话,思索着打开电脑,霍止突然说:“我不意外。”
原来还是听见了。
舒澄澄挠挠头,“嗯?”
霍止摇摇头,接着签字,“惹出烂摊子,然后一走了之,的确是你的风格。”
他似乎也没说错,舒澄澄放弃辩解,“你好了解我,我还真就是这种人。”
门又被推开,同事们吃完火锅回来了,霍止转回去,示意打开投影,“舒老师,说案例。”
一场会开到六点,准时结束,舒澄澄铺了满桌子资料,等她收拾完,又是最后一个下楼。
霍止的司机正在门外等着,霍止刚坐上车,司机见舒澄澄也走了出来,也就扶住门等她。
霍止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身影,头也不抬,“她不回。”
舒澄澄确实不回,明天影立和千秋就要正式签合同,今晚千秋要跟温嘉瑞吃顿饭,虽然霍止认为她是要去看房,但结果差不多。
她上前按住车门,对他说:“霍止,晚上再说。我们好好谈。”
霍止颔首,拉上门,“随便你。”
舒澄澄把手松开了。车子开动,霍止又看了眼后视镜,她已经不见了。
霍止回到东山客,在黑暗中脱掉外套解掉领带。他有些懒,没必要时一般都不太开灯,家里总留着灯只是因为舒澄澄好像很怕黑。
霍止径直上楼去书房,开电脑改图纸。
那是个位于新加坡的大厦项目,周边楼栋林立,他的高层也将在这座钢铁森林中拔地而起,玻璃与金属一起反射热带阳光,城市的光影会像浪有千叠,但没有涛声,未免空洞。
改了寥寥两笔,他打开邮箱,翻出千秋最早交来的一套资料。
里面有舒澄澄的作品集,她初期做过很多室内设计,在建筑设计层面来说,常有人瞧不起这种小活,但舒澄澄很坦然,毫不避讳,把这种小活跟建筑全案设计都塞在一个集子里。
她也有这份坦然的资本,老天追着喂饭,她就算是在螺蛳壳里也能做出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堂。
集子里面有一套室内小山水的图,那个客厅形状有些荒谬,地面一半高一半低,还开着扇歪斜天窗,堪称无可救药,但舒澄澄异想天开,在高低交界处安置了一丛竹柏,竹柏下是窄山石和长条形石料凿成的鱼缸,里面养着一白一黑两条斗鱼,鱼缸、竹柏和石料,共同构成了一个微型隔断,把客厅分成高低两半,两幅沙发一高一低,隔着山树池鱼背对背,中间上空挂着一幅麻质屏风,质地半隐半透,如果天气好,天窗里会有月光蹈步,令人联想到两个主人各自读书逗狗,回头时就能看到彼此在月色下的侧影。
隔山隔海,却可以呼吸相闻,是个温柔且性感的设计,让人想到古诗里说的盈手赠月。
舒澄澄自己的屋子乱七八糟,却很懂人想住的地方会是什么样,正如她当时很懂如何让他喜欢,是种天才的直觉。
霍止从不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但此刻的确很想听到楼梯上响起舒澄澄轻快的脚步声,心情因此有些复杂。
在他的印象中,舒澄澄一直停留在脉搏平静地赶他走的那天,平心而论,那天她十分讨厌。
他缺乏睡眠,有大把时间在枯燥的等待中度过,经常会想象在她手腕上扣住绳索,或者在她的脖子上留下印记,舒澄澄固若金汤,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失控,而他想看到更多支离破碎。
落地江城,霍止想做的都做了,似乎真的是一个良好的报复开端,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她的存在依然可以让他喘口气。
第30章 建筑学启蒙(2)
落地江城,霍止想做的都做了,似乎真的是一个良好的报复开端,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她的存在依然可以让他喘口气。
父母车祸那天的夜里也在打雷,每到天边滚雷的时刻,他常常想起他们,但舒澄澄把微凉的手指放在他额头上时,霍止完全没有想到老照片里的死者们,她去煮粥,他就很单纯地思索,原来她不会做饭,此刻面对灶台,大概会笨得煮粥都要搜菜谱,他也想象她的手指会被锅边烫到,然后会摸一摸漂亮的耳垂,耳垂上有个小洞,洞口发红,显得耳垂更柔软洁白。
她连个耳洞都很勾人。
然后他会想起高中时她还没有耳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的,也许是大学的时候。在大学里她应该也很显眼,她秉性如此,风流潇洒,大多数人都会喜欢她,看样她子在大学里还治好了傲慢冷淡的毛病,应该会更招人喜欢,不知道她有没有做过别人的救命稻草,以及她好像又治好了他的失眠。
漫无边际地,他可以想很多。虽然不知道这算什么。
直到改完图,舒澄澄依然没有回来,霍止出了门,缓步上山,坐在山顶长椅上吹吹夜风。
正在放空,厉而川打来电话,“小止,借我车子用一下。”
他说:“你有七台车和两个司机。”
厉而川大笑,“好吧,我就是想叫你喝酒,不要这么不解风情。”
很少有人叫霍止应酬,更少有人叫他吃喝玩乐,不知道厉而川今天怎么会突发奇想。
他问:“你怎么了?”
“我听说舒澄澄也在这家餐厅吃饭,想叫你也来。”
原来她没去看房。他靠上长椅,“舒澄澄天天吃饭,有什么稀奇的。”
厉而川打了个酒嗝,“我最近看你好像对她有点意思,但不确定,你过来给我仔细看看。”
霍止微笑,“九哥,你很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