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想象出来的,雾霾太浓,她什么都没看见。
而且其实也没有那么兴奋。憧憬了二十多年的雪,实际上压根看不出六角形状,是裹着灰尘的一团团絮,落到衣服上就是个脏印子,不仅不好看,还邋遢肮脏,她没有什么堆雪人捏雪球的冲动。
人变老就在悄无声息的一瞬间。轻微的失望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压垮了小时候的想象,所有的浪漫幼稚突然全没了,一点不剩。
她踩着咯吱咯吱的薄雪,回了小院民宿,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她哪都没去,就在小院里待着,老板娘问:“你怎么不出去走走?”
她说:“我在屋里投简历。”
二十六岁,不过是有些人研究生毕业的年纪,这时候转行,不算早也不算迟。北京很好,满街南腔北调,万人如海一身藏,没人在乎谁是谁,那就这里吧。她这样想。
舒澄澄租了房子,面试了不少工作,游戏、媒体、互联网,合适的也有,但她离开大楼后看看表,再看看十点钟还亮着的写字楼灯光,想想面试的主管聊起项目时满脸改变世界的热情,她又把 offer 推掉了。
她再也没心情为什么东西殚精竭虑。都是笑话。
她泡泡酒吧,逛逛展览,一晃就到五月,这天看了一夜电影,回家睡到日上三竿,春天时面试过的 HR 打来电话,说有更合适的职位开放了,问她愿不愿意去。
她玩也玩够了,无所事事,而且一贫如洗,于是说:“行。”
这份工作是游戏公司策划,她做了一阵子,跳到了杂志,又过一阵子,跳去了一家原创品牌做推广,一年多的功夫,她林林总总换了不少工作,都不是需要读专业书学软件的类型,基本全靠一张嘴,说说话,喝喝酒,把合作搞定,但如果搞不定,或者如果得陪酒陪笑,那也就算了。工作不算特别轻松,但也绝不特别费力。
至少不用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所在的空间,阳光从哪个方向射进来,风的流速,窗外绿树摇曳的影子,地板砖的质地,人的心情。
像她在江城的最后一个冬天学到的,所有工作都是资本和人心的游戏,太多情绪只会平添软肋。
有人给她上了刻骨的一课。
她是在第二年的冬天又碰上闻安得的。和那场相亲一样,过程又有点荒诞。
那时她在一家孵化机构给博主做商务,下第一场雪那天,舒澄澄手下的博主小齐的粉丝量破七百万,公司让小齐做了场带货直播,结束后跟品牌方吃个饭。老板堵车迟到的时候,他们跟品牌方的商务喝了几杯,商务看着小齐的胸,眼睛直勾勾的,舒澄澄不动声色,在桌底下碰一下小齐的腿,小齐懒洋洋拿起手机给她的老板男友打电话,开口就是“哥哥你还没到吗”。
商务听了,才知道传闻属实,小齐的男朋友确实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也就不盯着小齐了,结果没想到,他不盯小齐,改盯舒澄澄了,饭后舒澄澄在餐厅门口打车的时候,那个商务的手从后腰缠上来,在她屁股上一掐。
忘了是谁说的,再平庸的男人面对女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半神,敢想也敢干。
舒澄澄迈了一步躲开,但她这天穿的细高跟漆皮靴打脚,这一步迈得小小的,对方还当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情趣,张口就亲她后脖子,还用力一咬。
他是借酒装疯,但舒澄澄也没少喝,也是一身酒气,也借酒装疯,一脚就踹回去,细跟正踹到他的小兄弟,然后她醉醺醺蹲下去,沉甸甸的锁链牛仔包滑下肩膀,装着电脑的角又“咚”地砸到他头上。
她一脸愧疚,“……哎呀,刘总,对不起啊,我喝多了,我以为是流氓呢,您不会跟我计较吧?”
商务疼得只会说“你你你你给我等着”,舒澄澄也正好打到了一台车,拉开车门把他塞进去,攒着至少要让他流个鼻血的心思,用力把门摔到他脸上,果然又听到他一声哀嚎。
然后她接着打车,迟迟没打到,小齐和老板男友出来了,把她捎上车,舒澄澄在后座上开窗吹风,外面漫天遍野全是飘旋的、灰扑扑的小雪花。
小齐把窗户关上,“下雪呢,也不嫌冷,你缺心眼吧,你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管管你?”
老板也说:“小舒也不缺人追,怎么就一个都没看上呢。”
这两人都自来熟,但其实小舒入职一个月了,连他俩真名叫什么都没记住。
她晃晃悠悠回了公寓,妆也没卸,就在沙发上摊开睡了一晚上,都没察觉手机没电关了机,第二天,小齐以为她猝死了,来咣咣砸门,开口就问:“你还活着啊?”
“还没发年终奖,可不能死啊。”舒澄澄乐了,洗漱换衣服,给小齐安排了梳化拍摄,自己去公司聊新推广合作,到了会议室,她呵欠连连地跟人握手问好,合作方那边有个人叫她:“舒总。”
才过了不到两年,但感觉像快有八百年没听过有人这么叫她了。她先闻到一股男大学生的灿烂气味,然后抬起头。
眼前是位特别英俊的成熟男性,长得像小齐玩的乙女游戏里的立绘似的,标准的剑眉小脸桃花眼,宽肩窄腰九头身,深灰色西装的每个褶都刚刚好。
好标准的一位禽兽精英,要不是身上这股男大学生的味,她差点认不出是当年整天穿着小皮袄子往地上一坐吃小笼包的闻安得。
她在原地结结实实愣住了。来自江城的闻安得,把某种江城独有的蓊蓊青绿的气味又带到她眼前,云遮雾障,山水如晦,说不清楚,看不清晰。
她一直握着闻安得的手,没发觉自己有点失态,最后闻安得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虎口,把手抽出来,看着她的眼睛提醒:“先聊事情吧。”
闻安得在两年前那个被舒澄澄甩到北京的冬天拿到了一大笔融资,拿回江城,正式开始当老板,现在他的在线心理诊疗产品“木星计划”上线,卖到全球,赚了大钱,同时闻安得也没忘掉最开始时的理想,和许多贫困山区的学校做了援助合作。
闻安得是个想得开的年轻人,帮小孩ᴶˢᴳ是他想做的事,但最好也不白帮,帮完也想找博主做一些宣传推广,这次找上小齐,主要是看中她受众里一二线年轻人居多,这群人心理毛病最多,又肯为此花钱。
有老板在旁边,舒澄澄坐下来偷懒玩手机,必要时说几句调节气氛,双方都很满意,会议很快结束,老板知道了闻安得和舒澄澄早就认识,也乐得清闲,“小舒你替我陪闻总吃个饭吧。”
小舒正在点外卖,突然被点名,没反应过来,“啊?”
闻安得在对面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啊’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约男朋友了吧?”
老板“啧”一声,“小舒?她看着混,其实跟尼姑似的,哪来的男朋友。”
江城臭名昭著的小玫瑰来了北京,竟然过上了甄嬛在凌云峰的日子,闻安得不说什么,只转着圆珠笔,朝她眉飞色舞地笑,满脸写着“你小子也有今天”,舒澄澄悻悻的,也觉得挺丢脸。
闻安得看她的表情,越看越高兴,唇角的弧度勾起,又努力忍着不笑出声,那样子有点心眼但又有点缺心眼,最后他利索扔下圆珠笔,站起来穿外套,“那我就不客气了。走吧,小舒。”
公司给舒澄澄配着台沃尔沃,方便她四处签合同吃饭。舒澄澄拉开车门,请闻总上车,闻安得一看她的黑眼圈,终于憋不住笑出声了,把她肩膀一拨,“你这个眼圈黑得都挡路了,我来开。”
舒澄澄上了副驾,把定的餐厅地址放上导航,闻安得对着导航屏幕研究了半天,扭头跟她说:“可是我想吃小笼包。”
舒澄澄说:“你是外地来的,我老板特意给你订了外地人必吃的慈禧老佛爷同款满汉全席,人均九百那种。”
“可是我就爱吃小笼包。”闻安得还是那句话。
舒澄澄脑子里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落灰地方突然莫名滚出一台停产的奔驰、一支十几年没换过的钢笔,然后滚过个念头:又一个执拗的家伙。
她什么都没说,在导航上找了家小笼包,在副驾驶上开着窗吹风,听闻安得东拉西扯。
两年都快过去了,闻安得把她以前那些事揭过不提,只聊北京的天气,说老闻的风湿,说舒总的红靴子让他师弟梦里都在叫姐姐,还差点上同城树洞找她,他好心替她阻止了,把少男的春心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舒澄澄笑了,“谢谢你啊。”
闻安得偶尔有点痞气,锱铢必较的,“小舒,你就用嘴谢啊?”
舒澄澄正对着后视镜涂唇釉,涂得专心致志,想也没想就开黄腔,“干嘛,你不喜欢用嘴?”
老板说她是尼姑,但尼姑这张嘴可是宝刀不老,也不知道是真尼姑还是假尼姑。闻安得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她今天涂正红色唇釉,几缕黑发拂在唇边,乌黑朱红雪白,风情没有万种也有千斤重,砸得人耳朵里嗡的一下。
换了个地方,但人还是那个人,有个漂亮嚣张的壳子,气焰泼天。
他没说话,拨动方向盘拐进隧道,舒澄澄手里的唇釉随着惯性一晃,唇釉尖擦到耳垂上。
隧道里灯光一闪一闪,照得她耳垂上那一点红一会像朱砂一会像桃花,晃在身边心猿意马。
闻安得捏了捏方向盘,心痒得像有一万只蝉在垂死振翅,最后还是很快地一伸手,捻掉了那点红印。舒澄澄没料到黑漆漆里会伸来一只手,下意识地一缩脖子,闻安得正要抽手,她这一缩反倒把后颈贴到了他手心里,年轻人腕骨边的血管和她脖子上的血管都在跳动,咕咚咕咚。
温度太烫,存在感十足,一时间舒澄澄几乎是呆住了,呆若木鸡。
闻安得好像也呆住了,最后还是他先反应过来,飞快地抽开手,不小心带松她的衣领,车在这时开出隧道,夕阳光蓦地洒进车里,照亮她细细的脖子,领子原先遮住的地方有一圈红,他掌心覆盖的地方还有个牙印,深紫带淤。
那是商务昨晚弄出来的,舒澄澄忙不迭收起领子,从后视镜离看见闻安得怔了怔,很快地收回手接着开车,脸色看起来像是十分不高兴。
他估计是以为她又在四处祸害男大学生,还玩得挺刺激,但解释什么都显得多余,舒澄澄厚脸皮,接着刚才的话说:“那今天小笼包我请了,谢谢你扼杀你师弟。”
闻安得没搭理她,一脚油门踩到路边停了车。
他明明刚才还挺高兴的,现在看着却像是又生气了,舒澄澄还没明白,他已经沉着脸推门下了车,“我有事,不吃了,你下班吧。”
他打了辆出租车走了,舒澄澄也不知道哪得罪了他。
再见闻安得是两天后。
公司这边的人和木星聊了两天,合作细节迟迟没敲定,舒澄澄亲自陪小齐去射击场见木星的人,没想到闻安得也亲自来了,抱着一大兜子奶茶,坐在场子里懒洋洋朝她招手,“小舒啊,我把每种奶茶都买了一杯,你快来挑。”
这人好一阵歹一阵的,有点小孩脾气。
舒澄澄搞不明白他怎么心情又好了,走过去才看见,他旁边坐的是那位品牌商务刘总,从合着肩膀弯着背的姿态来看,他是有事求闻安得。
闻安得比了个手势让他等等,“刘总,一会再聊,先玩吧。”
舒澄澄换了装备,闻安得站在她身后,替她扎紧腰后的扎带,扶正护目镜,稍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欺负回去。”
她回过头,“……啥?”
“小齐昨天都跟我说了,是不是姓刘的摸你来着?都弄成这样了。”他用手背拍了一下她的后脖子,“我用老闻的名头吓唬他叫他来的,你赶紧的报复他一下啊,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那天就已经把他踹了啊。”
这次轮到闻安得惊讶,“啥?”
他从来没听说过舒澄澄跟合作方红脸,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脱胎换骨。
舒澄澄是不怕得罪人的,大不了换工作。可是他既然都把人弄来了,她也不客气,闻安得把枪装好给她,她掂着枪在指尖打了个旋,枪孔对准刘总,眯眯眼睛,飞快地扣动扳机。
刘总那天晚上就知道姓舒的带着股疯劲了,看她拿枪的姿势像有点东西,当即吓得腿一软,“咣当”跪下去,打翻了路过的小齐的奶茶,淋了一头芋泥青稞,抬头再看,原来舒澄澄快开枪的时候才转开手朝向靶子,慢吞吞开了一枪,准头奇差,连靶子边都没蹭到。
枪打完了,刘总也吓得屁滚尿流了,舒澄澄跟闻安得离开射击馆。闻安得没想到她今天这么莽,笑了一路,又数落她:“让你欺负,没让你霸凌,这下你真把人得罪了,老板怎么保你?”
舒澄澄没细想,“他不会这么小心眼吧,多丢人啊。”
结果刘总真就这么小心眼,第二天就告状告到老板跟前了,第三天舒澄澄就挨骂了,还扣钱了。
舒澄澄心情有点烦,但懒得找下家,干脆拖着,离开公司时,刚开完会的闻安得追出来,“我送你。”
她又带闻安得去吃了小笼包,闻安得吃得腮帮子鼓囊囊的,囫囵跟她说:“他们给你开多少工资?”
她说:“一万五。”
闻安得笑她穷,又说:“你发飙的水准不错。你司处分你,但是我司就缺个敢得罪人的人镇场子,我给你开两倍,跟我干吧。”
两倍的工资确实诱人,但就算开到十倍也不行。他的公司在江城,天气预报里常下雨的江城,隐隐作痛的伤疤。
她懒洋洋说:“我这还没被开除呢。”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闻安得又吃了个包子,信誓旦旦,“你这么干活,总有一天会被开的。”
闻安得言出必践。他在北京出差的一周,每天都问问她考虑得如何,但小齐发展得很好,性格也好,很保护下属,舒澄澄跟着涨薪,极度缺乏跳槽欲望。
又过了几天,舒澄澄和刘总又别了一次苗头,差点又辞职了,她请年假去旅了个游回来,和老板、刘总三方都冷静了一下,都感觉这班还能继续上。回公司这天,她在楼下便利店排队买饭,闻到一股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香水味,不禁使劲嗅了嗅。
排在前面的人以为她是在闻菜味,看看橱窗里的菜,回头问她:“你不至于吧,就剩一个烧豆角了,你还馋成这样?”
原来闻安得的公司要在北京开分公司,上次来北京,半是谈商务,半是踩点,眼下他租了一层办公楼,就在她公司楼上。
舒澄澄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个富三代,能不能做到闻总这样像只小蜜蜂勤劳勇敢绝不躺平,自问完之后感到佩服,对他做了个电视剧里江湖侠客的拱拳手势。
闻安得说:“听说你辞职了?我司在北京有分公司了,你来我司上班吗?”
舒澄澄给他看自己的工卡,ᴶˢᴳ“我没辞啊,谁给我造谣?”
闻安得大失所望,但依旧不气馁,一边指挥店员给他多放点豆角,一边拿了袋巧克力豆丢到她手里,“那也行,近水楼台,我每天都来问问你,你总有一天会烦得受不了答应我。”
他真的每天都问,有时候是早上来公司给老板和小齐和她送个咖啡,顺便问问,也有时候是蹭她的车让她送他去饭局,顺便问问,也有时候是跟同事们一起坐电梯,在电梯角里偷偷问问。另外,闻安得搬了公司之后原形毕露,很快就懒得再穿一板一眼的西装,车也懒得开,弄了台机车,偶尔在楼下靠着车子等她下班,在大楼门口问她今天干得怎么样,想不想跳槽,也偶尔在夜店碰到她,送她去卫生间的时候在外面扯嗓子问她考虑得如何。总之这小子觊觎她辞职,问候一天都没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