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故地战争(1)
冬天的榕城不暖和,又潮湿,冷得很刁钻,但表面看起来绿树成荫,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城市,年节下街道上张灯结彩,很多人买了年宵花,紫的蝴蝶兰,翠绿的金桔,丝绒红玫瑰,抱在怀里回家,整座城市缤纷又喜庆。
舒澄澄没有多看,下了飞机,转到高铁站,坐高铁回苏镇。
以前苏镇还不通高铁,她和陈傲之往返都是坐客运站大巴,大巴上拥挤不堪,总有一股泡面混合脚臭的味道,舒澄澄特别小的时候,总脱了鞋踩着座位站起来四处瞭望,想看看是哪个大汉这么缺德,脚这么臭还当众脱鞋。站得高了,才发现陈傲之鹤立鸡群,人在晕车,但坐得直直的,白衣服上一点污渍都没有,神情美丽安然,坐在脏乱哄臭的大巴里,她几乎在散发电影回忆镜头似的柔光。
秦韫老师说陈傲之还没学舞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人如其名,生就一身澄澈的傲骨。陈傲之也一直这么教舒澄澄,但舒澄澄天生就像舒磬东,好像骨头捋不直似的,坐没坐相,总翘二郎腿,站着总得靠住点什么,走路时手插口袋迈大步,看人要用下巴看,永远不修边幅,衣服上有时候沾点颜料,有时候沾点野猫野狗的毛。
陈傲之喜欢舒澄澄成绩好,个性强,不吃亏,但除此之外的方面,她一向对舒澄澄不满意,有时候甚至不满意她的名字,三个字充满长撇长捺,字字张狂,几乎没几笔横平竖直,整个人都不在方圆之中。
高铁上窗明几净,舒澄澄撑着下巴想,陈傲之如果知道她把自己作得二十六岁一无所有会说什么,如果知道她到二十八岁才要转行会说什么。还有,如果陈傲之知道她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豪赌了八年呢?如果陈傲之知道在第八年她从钱包到灵魂全都变得一贫如洗呢?
思来想去,陈傲之好像都不会说什么。
陈傲之一直都知道她是个混账,有把任何东西弄坏的天赋异禀,没人拉着就能把日子过成一团糟。陈傲之对她的期待太低,可能只单单知道她活着就满意了,不会苛责。
而且还有闻安得,人不傻钱还多的小大款,有八块腹肌,嘴巴像抹了奶油,没人会不喜欢他,陈傲之也会喜欢,还会夸夸她有本事,她绝处逢生,碰到这个人,也许将来可以在新天地也稳扎稳打,同时把自己安排妥当。
陈傲之不会怪她这么一走了之,陈傲之甚至都不知道她做过建筑,曾经有一柜子奖杯,有一颗月亮。
这样很好,整整十年了,这次她把陈傲之好好送最后一程,在这个国家的所有过往就都随之埋葬,尘埃落定。
在苏镇的第一天,舒澄澄没回家,去墓园找到陈傲之的墓碑。
那年的葬礼是她糊弄别人的,反正骨灰不在里面,她一点都没上心,这次她用高度白酒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大理石碑,打开石头盖板清理了石穴里的尘埃,又拿铁锹给墓碑旁的小柏树松了土,浇了水,在边上撒了一些野花种子。
第二天上午,她回家取骨灰盒,在楼道里站了一会才上楼。
钥匙早就在去江城上学的绿皮火车上被偷了,她找了开锁师傅来,师傅拧开门锁,拉开门让她进。
舒澄澄先给了钱,对他说:“你先走吧。”
她又在家门口站了一会,直到中午时分,下班放学的邻居回来,路过楼道时看见她这个陌生人,来来往往的人都目光狐疑,看样子以为她是女飞贼或者人贩子,可能都快要报警了,她才拉开门走进家。
正午时分,客厅正对太阳,阳光刺眼,一片飞白,她什么都没看,耳朵里嗡鸣着,径直往卧室走。
卧室应该味道很难闻,本来就背阴,又有人自杀过,她一直都没认真清理,那天黄昏时她睁眼醒来,十分钟后她下楼报了警,然后就一直住在外面,最后警察处理完现场、她也演完那场葬礼,终于回了趟家,墙上的血迹还在,她低着头努力不去看,只草草把床垫和床单被子拖下楼扔掉就出发去了榕城,隔了这么久,屋里大概早就生虫发霉了,她想过会是什么样。
但是没有。
推开卧室门,迎面是一股气味干净的风,阳台门窗开着小缝,空床空桌上盖着有蕾丝花边的碎花布,光线明亮,墙是白墙,被粉刷得整洁干净,没有血点。
她站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可是玻璃书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她高中时的书,书皮特别旧,只有她能把教材折腾得那么埋汰,这的确是她家。
舒澄澄隔了半天才转了个身,面朝客厅明晃晃的窗户。
客厅也一样,家具都收拾得很干净,用碎花布遮着挡灰,窗户开着小缝通风,陈旧粗糙的大理石地板上没有灰絮,是被人细心打扫过的。
她心脏接近麻痹,呆滞了足足两三分钟,突然反应了过来,冲回卧室打开床头柜,柜子里是陈傲之的死亡证明、她的出生证明、小时候长水痘的病例、杂七杂八的证件收据、换下来的旧灯泡。
唯独没有她放在那的骨灰盒。
也许她记错地方了。她打开书柜,把书全拿出来,没找到骨灰盒,打开床的储物空间,里面只有用密封袋装好的被子。她去客厅把所有柜子抽屉都拉开,还有厨房、卫生间,全都没有陈傲之的骨灰盒。
舒澄澄跑下楼,对着单元门上的油漆字体反复核对。这是她家没错,可是陈傲之去哪了?
冷风一吹,她滚烫的大脑冷下来,突然意识到其实从迈进门嗅到清新无味的空气时她就知道骨灰在哪,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敢相信。
有谁知道她这么神经病,连葬礼都要骗着办,把妈妈的骨灰盒私藏起来?
秦韫知道,但是秦韫不会插手她的家事。咏萄也知道,但是咏萄对不赚钱的事没有兴趣。
还有霍止。霍止知道。
以前的好情人,她曾经对他袒露过所有的、连她自己都不敢追问的秘密。
舒澄澄晕晕沉沉在楼道外的马路牙子上坐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手机上拨出十一个数字,她换手机时没有存、但是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声响了两遍,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这是中午,霍止那边有嘈杂混乱的人声,应该是年终尾牙饭局,厉而川在笑,笑声十分嚣张百分风流,特别有感染力,但舒澄澄面部神经像是坏死了,完全感觉不出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又是霍止先开口,“舒澄澄。”
完全不惊讶的语调,也完全不是个疑问句。他知道她会打这通电话,也知道她的来意。
“嗯,”她轻声说,“是我。”
电话那边的人声远了,应该是霍止离开了包间,走到外面安静的地方听她说话,“肯跟我谈谈了?”
这个道貌岸然的猎人在明知故问,也许还在隔着电波欣赏她紊乱的呼吸。她装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的大度宽容风平浪静,现在终于被他的圈套彻底打破了,她终于露出了一点舒澄澄式的反应。
她使劲按了按太阳穴,又使劲捏捏发涩的喉咙,试图让声音稳下来,“你现在住在哪?”
霍止在那边很轻地笑了,好像她问了个蠢问题,“我没有换过房子。”
“好。”
仍旧是东山客 27 号,仍旧是请君入瓮。
舒澄澄上楼锁好门,然后下楼打车去高铁站,在路上买了回榕城的高铁票和回江城的机票。
时间卡得很紧,舒澄澄下高铁时走错了路,误掉了一班飞机,又买了下一班,在榕城机场等待登机时又要了一碗牛肉面,吃了几口,对面座位上的小女孩崇拜地看着她,嘴都张成了一个小圆圈,然后小声跟她妈妈说悄悄话,“姐姐把辣椒吃掉了!”
舒澄澄听见了,看看筷子上剩下的辣椒尖,扔进垃圾桶。
她根本没留心吃的是什么。回程飞机上有两个婴儿不间断地啼哭,她也根本没在意,脑袋里不断反复播放她第一次踏入东山客的那个青绿色的下午,霍止连根拔起她身后的藤蔓,说那看似自由美丽的植物危害良多,ᴶˢᴳ如果放任自流,有一天它会勒死可以参天的大树。不知道哪颗脑细胞搭错了,她曾经在东山客的阁楼上看到睡着的《百年孤独》第一页上那个著名的开头突然从她大脑颞叶内侧滚出来,“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舒澄澄就像在面对行刑队。但是远远没有上校那么冷静,上校至少知道行刑人会怎么处理自己。
飞机下滑时她就站起来拿行李,托运的行李迟迟不来,索性不管了,她拖着包跑出机场插队,在飘着小雪的江城抢到出租车,对司机说:“东山。”
已经是凌晨了,司机正困,看见她穿得单薄,有点奇怪,打着呵欠问她,“东山哪里啊?”
“东山客,”她气喘吁吁,把话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东山客 27 号。”
午夜的江城道路通畅,车子卷着雪花,飞翔似的攀爬上盘山公路,舒澄澄在后座上埋头弯腰,把两根手指放在颈侧,深呼吸,让心跳脉搏慢半拍。
她其实完全不知道见到霍止要说什么问什么,但总得彻彻底底把事情解决掉,在春节前后把所有遗留问题清理干净,然后去找闻安得。
车停在关着大树的院门外,舒澄澄拖着包下了车,仰头看去,房子漆黑,只有客厅亮着台灯,灯光打在窗户上,是可爱的淡黄色,微光折射在院子里满树褪色的塑料小灯笼上,繁光点点,如同故梦,但是云层暗沉,月色几近没有,雪细细碎碎的,也没积起来,房子的气色看起来依然像野兽居住的废墟。
她在院门外按密码锁。密码是那年霍止刚住进来时系统随机自动生成的,拗口难记,舒澄澄每次回来都记不住密码,总蹲在门口给公寓管家打电话问,后来那个秋天,霍止把院门和家门的密码全改成了 1230。
陈傲之的生日就是十二月三十号。他比谁都知道她珍视陈傲之。
要是世界上有个人清楚她所有的七寸长在哪里,那就是他霍止。
迟钝了一天,脾气到这时候才终于突然滚烫地涌了上来。
她穿得太少,手冻得有点僵,一遍没输对密码,她用另一只手输,结果不知道哪里弄错了,门没打开,她又输一遍,被四个数字弄得手忙脚乱,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霍止把密码换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最后回过神,用力拍拍停在门外的奔驰车头。
车子的报警系统敏锐地被唤醒,刺耳地叫了起来,邻居家的狗被吵醒,大声吠叫。
尖厉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霍止,他走出廊下,舒澄澄在院门口瞪着他,“开门。”
他看着她杀气腾腾,几乎有点期待,“一到四。”
舒澄澄又按亮门锁,在上面输 1234,总算把锁解开了。雕花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慢性子地缓缓滑动,有点生锈的螺栓发出咿咿呀呀的喘息,像越剧唱腔,一唱三叹。
她突然一脚把门踹开,脆弱的铁门砰地撞上墙。
舒澄澄三步并作两步迈上门廊把包抡到霍止胸口。她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你把她还给我。”
霍止低头看她,“江城很冷?”
她浑身都在打哆嗦,也不知道自己是冻的还是气的,但她一点都不在乎,说话一字一顿,“你、把、她、还、给、我。”
霍止侧身让开门口,“冻成这样,进来说。”
她太清楚了,霍止这个人在谈判桌上向来如此,把对方磨到没脾气,然后他才提出条件。
舒澄澄没给他磨自己的机会,把他一推,走进房子,拉开客厅所有柜子找骨灰盒,翻完客厅下酒窖,发现里面是空的,又折返回来上二楼,打算把书房翻个底朝天,霍止说了声“不在那”,她也没搭理,径直上楼梯,才迈上两级,霍止突然大步走过来把她手腕一拽,厉声喊她:“下来!”
舒澄澄一甩他的手,大衣被甩脱掉到地上,刚才大门都没关,北风灌得皮肤生疼,冷气一激,她才想起来,霍止肯定不会让她找得着。
他要什么?
她在台阶上乌七八糟思考了几秒,没思考出什么结果,一转身就解他的衬衫领扣子。刚扯开第一粒纽扣,霍止就横臂一挡,没让她接着碰他,“你干什么?”
但她一不做二不休,走下台阶,拉住他的胳膊靠近,仰起头看他,近到鼻息相引,“你呢?霍止,你想干什么?”
她解他的扣子,他挡住了,她吻他的下巴和喉结,他身体有点僵硬,但也还是抬头躲过去,她最后轻轻扣住他的脖子,让他看着自己,她很平静,也很温和,“你叫我回来,想干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我跟你睡,你把我妈妈还我,好不好?”
她踮起脚,凑近他的嘴唇,霍止突然用力推开她,舒澄澄身体往后倒,手还是不撒开,拽着霍止一块摔倒在台阶上,霍止眼疾手快张手在她脑袋后面垫住,舒澄澄就翻过身爬起来,骑在霍止腰上解他的皮带,霍止死死攥住她的手,她也就不再挣扎,低头轻声问:“那你想要什么?”
霍止手撑着台阶,紧紧盯着她,“我说过了。你想千秋,那就回来。”
她微微笑,“我回来,好让你再要挟我一次,然后我再跟你睡?舍近求远。”
“别这么想,”霍止也笑了,“我不会一直在江城啊。”
很好,她要走了,他也会走,留下满城的痕迹,最后高傲的建筑逐渐被后来者赶超,变得庸常陈旧,那一年的所有痕迹都会慢慢消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怔了一下。
霍止拉紧她的手腕,让她微微弯下腰,仔细听他说,“你从不当逃兵。这次走了两年,也玩够了,时候到了,就回千秋来,干你该干的事。”
那年锥心刺骨的疼,后来七百多天里每一天想到自己爱错了人被蒙蔽被欺骗被轻视的耻辱,他说得就像误了一班飞机那么简单,“时候到了”。
舒澄澄脑神经在隐隐抽痛,越疼越想笑,慢慢挑起嘴唇,“……霍止,我为什么当逃兵?”
他注视着她,黑漆漆的漂亮眼睛,没有羞愧也没有不忿,安然接受她的愤怒、迟来两年的责备。
“李箬衡他可以怪我,老刘可以怪我,谁都可以怪我当逃兵,你呢?霍止,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当逃兵,是我懦弱,我以前喜欢,”她用下巴点了一下这栋优雅的房屋,手和嗓子在微微发颤,“我以前那么喜欢建筑,现在、现在看到就想吐,看到千秋想吐,看到他们说项目想吐,你干嘛非要让我回来呢?我都要走了,我过得好,我不能过得好吗?你干嘛非得让我恨你?”
“你恨不恨我,我不在意,”霍止仍然攥着她的手腕,让她弯着腰,跟他距离特别近,他清清楚楚地看她说这话时的表情,舒澄澄那股尖刺似的狠下面埋着的真心,又难过又惆怅的神情。
看着看着,有笑意浮上他的眼底,“反倒是你,过得好吗?”
他又看穿她了,还是在这个台阶上。
她突然很不高兴,用力抽胳膊,霍止没松开,把她拉得更低,“你说要去读书,我记得你喜欢读什么书,你架子上那么多书,百分之八十都没翻完第一页,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全是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