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良久良久没说出话。闻安得憋了这么久,终于直抒胸臆,眼下看她被自己逗得脸红,心情就已经够好了,没逼她现在就回答,只问她:“我能不能自取一个晚安亲亲?”
她还被捧着脸挤着肉,嘴唇被挤成嘟嘟的,闻安得也没等她回复,一低头把脑门凑到她嘴唇上,结结实实让她亲了自己一口,还说:“讨厌,怎么随便亲人家。”
他一松手,舒澄澄就要蹦起来抽他,他已经飞快地滚回沙发拉上被子,“睡觉了!臭流氓,别烦我。”
新选项摆在眼前,不是闹着玩混日子的营生,是真正的、可以走的路,光明万丈。这晚她几乎没睡着。
乔衿和李箬衡的婚礼很顺利,除了新郎进门就哭了三次之外没有意外。但舒澄澄从来不知道结个婚能有这么多事,一进门就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仪式还没开始,她已经忙得头昏脑胀,而且有点魂不守舍。
乔衿休息的时候从镜子里看了眼她,“担心什么,他不来。”
舒澄澄特别困,抬头看乔衿,好半天才意识到她是说霍止。
乔衿摇摇头,笑着说:“你糊不糊涂,你当他是随随便便就能请的人物啊。”
乔衿还不知道昨晚那位人物要她回千秋的事呢。还有莫瑞林的事,他会怎么公关?
她去年做过一阵子公关,那两个月里有个明星的案子到了她的组里,明星被爆嫖娼,公关公司给的方案是把明星谈了六年准备结婚的女友公开出来,虽然有个六年的女朋友跟嫖娼在事实上毫不冲突,但那六年会给人造成坚贞不移的印象。
经典的用黑猫回应白狗,是个好手段,做那个案子的时候她好几次想起霍止。
她和闻安得抽空出酒店门抽了会烟,江城没有北京冷,但毕竟也是冬天,闻安得脱下外套给她穿。这时候有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来,有人下了车,应该是宾客,她瞥了一眼,再瞥了一眼,但眼前烟雾缭绕的,她只看出对方削瘦挺拔,没有多看,思考着霍止会不会来拿千秋当枪回应莫瑞林出走的新闻,想着想着,她把第二支烟抵在闻安得的烟头上,要吸一口点燃,直到那人迈上台阶,停在她跟前,她才发现那就是霍止。
不是昨晚夜色里疲惫不堪的那种样子,是阳光下面西装整整齐齐的、像颗钻石一般英俊闪耀的霍止。
闻安得看着她,她看着霍止,霍止目光扫过她有点睡眠不足又有点焦头烂额的脸色,最后扫过她手指中间没点亮的烟,体谅似的,拿出打火机,打亮一簇火苗,提醒她:“吸。”
距离又近,空气又水汽氤氲,酒店廊檐下光线又暗,交织在一起,让人有点糊涂,她像以前那样令行禁止,本能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猛地灌进喉咙,她一下子清醒了:这是在干嘛?
闻安得看看她手里的烟,又看看她的表情,最后他也笑了,是又嫌她蠢、又嫌她缺心眼、又竭力宽宏大量的笑。他最后也没说她一个字,把自己的烟头掐熄,拍拍她的肩膀,“我回去等你,抽完早点进来,外面冷。”
他是给她留点面子,不让她难堪。但霍止没给他面子,他当着闻安得给她点烟,他还来李箬衡的婚礼,哪一桩都不地道。
闻安得往酒店里走,光一个背影都看得出低落,她一翻手就抓住他的手腕,“等我一起。”
她整个人呈一个防御性的姿态,好像自己的身躯是张盾牌,身后是自己人,面前是敌人,然后她对霍止伸出手,“……请帖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硬着头皮,千秋受过他的恩惠,但她替千秋把他挡在门外,一头白眼狼。
霍止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像是很满意她如今态度强硬,微微笑了,“还真没有。”他冲身后的董秘书示意,“那给她吧。”
董秘书抱上来个木盒子,是新婚礼物。
礼物总不能替李箬衡不要,舒澄澄抱着木盒子回了会场,李箬衡正要出去,听说她把霍止拦住了,有点惊讶,“他没打算进来啊,刚叫我出去拿东西来着。”
李箬衡拆开木盒子,是一套很精致的猫爬架、猫窝、逗猫棒。是霍止给乔衿的猫的礼物,别的什么都没有。
舒澄澄总算想起来霍止是什么样的人了。翻云覆雨是一码事,他的品格是另一码,霍止本来就不爱热闹,而且婚礼的主角是李箬衡和乔衿,别人一辈子最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他不会让自己抢这个风头。
逗猫棒在李箬衡手里颤巍巍地晃,舒澄澄的目光也跟着晃,知道自己有点心神不宁,霍止一靠近千秋,就像有块巨大的阴影罩在头上,不是霍止居心叵测,是她自己杯弓蛇影。
李箬衡突然说:“他从来没碰过千秋。坏的没有,好的也没有。”
霍止答应过她不碰千秋,也真做到了。他不是君子,但至少这件事,他不越雷池。
舒澄澄出门接电话,同事在那边说某某平台要合作,某某机构有意向宣传,她都记下来,然后安排项目组晚上跟闻总开个线上会。她挂了电话,走下酒店台阶。中午高峰时段,门外车流堵得很严实,她一眼就看到了霍止的车,他大概刚掉了个头,现在还堵在街口。
她过去弯下腰,轻轻敲了敲后座车窗。
霍止降下车窗,没想到她会找过来,但也不惊讶,视线带着微笑,“怎么了?”
她轻声说:“刚才抱歉。还有,谢谢你。”
“谢什么?”
“千秋的事。”他没有碰千秋。
“不要对我说谢,”霍止摇了摇头,“我答应你的。”
“……”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忙完了?”霍止问她。
她有点呼吸困难ᴶˢᴳ,“嗯。”
“本来我在想,要约个时间请你跟我聊聊,但是今天既然碰到你了,那么也好,”霍止看看表,“有没有三分钟时间给我?”
他口吻客气,公事公办,好像开会。
她有点知道他要聊什么,直起身看了眼后面挤挤挨挨的车河,呼吸了一鼻子一肺的冷空气,沉静下来,又弯下腰对他说:“霍止。”
他看着她,轻声答应,“嗯。我在听。”
“两年前没有好好告别,现在,”舒澄澄的手放在太长的西装袖子里,指腹在袖口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点,好像手指有节奏,大脑就清楚,她看着霍止的眼睛,“现在都过去了。”
霍止沉默一阵,“过去了,然后呢?”
“昨晚你说的那件事,谢谢你高看我。但是算了,我没有必要非得做建筑,就不回来了。千秋,建筑,江城,都是。”
霍止像是早就知道再见面时她会这么说,看着她果决的神情,修长的手放在腿上,食指慢慢敲点着西裤中缝线,应该是在思索如何说服她。
她接着说:“我有新工作,很喜欢。也许要去读个书,认真学一学。你看,这样有什么不好?”
霍止对她摇摇头,“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
她昨晚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答得很快,“我会喜欢。”
要说的全说完了,她直起身,回头看是绿灯,就提起裙子往回走,霍止突然推开车门,下车叫住她:“舒澄澄,千秋是你毕生心血。”
车流在缓缓移动,她怕耽误时间,朝路过的车打手势,接着往回走,霍止大步上前,绕过停得挤挤挨挨的车河,在一片咒骂鸣笛声中拉住她,第一把抓空了,第二把抓住她腰上的缎带,斩钉截铁,“你不能跟他走。”
他凭什么管她跟谁走不跟谁走呢?
他的建议也过分,她回千秋,他在江城,然后呢?勾引、回忆、陷落,把同样的戏码再演一遍?
她不是以前那个一腔热血想用一座玻璃房子修补往事的蠢货了,再也不会像迪士尼公主一样需要伟大的男性角色拯救,也再也没有天真的感激和爱情可以送给他。
但他竟然拽住她的腰带了,她怕腰带被他扯开,无奈回过头,可是心里想起这个人像小孩似的固执,又有点好笑,像哄孩子似的,仰着脸对他说:“霍止,我们早就分手了啊。你,”她抓住缎带结,慢慢从他手里拽出来,力道强硬,“你干嘛要管我换什么工作呢?”
缎带终于被她抽出来了。霍止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勾起唇角,好像是才想起这事,自嘲自己健忘,也好像是觉得她哄人的口吻有趣,总之他又像那天晚上一样笑了,在满街喇叭声里轻轻颔首,“我知道了。回去吧,不早了,不要耽误正事,今天是好日子,得开开心心的,对不对?”
“对,”她拢住西装领,“我代师兄谢谢你来,再见。”
舒澄澄小跑回会场,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她也格外忙碌,脚不沾地地来回跑腿,一直到婚礼结束,宴席散了,她走到后台,才看见闻安得在守着个盘子等她。
他给她要了份乌冬面,留了一点菜,还留了一小袋喜糖。舒澄澄真快饿得低血糖了,嚼了块巧克力,然后坐下吃菜吃面,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地吃完,闻安得才说:“你怎么全吃完了,好自私啊,我光顾着望穿秋水了,还没吃呢。”
她摸摸闻安得的肚子,“不像没吃啊。”
闻安得说:“你懂什么,这是腹肌。”
“李箬衡在台上哭的时候我都看见了,你趁别人拍视频,偷吃了好多蹄膀。”
闻安得哈哈大笑。他完全不提刚才的龌龊,给够她空间,这人真不错。
舒澄澄擦干净嘴,对他说:“那就年后搬去新加坡吧。但我没怎么出过国,帮不上多少忙。”
闻安得倾身过来搂住她,使劲抱了抱,“不愧是黄道吉日,今天真好。”
有人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今天真好”。
那个人总要她撞破南墙,可闻安得说翻不过的山可以绕开走。她决定绕开了,找个真正的新工作,也喜欢一个新的人。
婚礼结束的第二天,李箬衡送舒澄澄去机场。
木星要计划搬公司了,正巧北京那边在春节前后没什么活,闻安得打算带舒澄澄先去新加坡踩踩点,所以老闻董勒令闻安得多在家里待几天,起码把大年初二过完,舒澄澄在江城没什么事做,于是要先回一趟苏镇。闻安得本来打算送她,但是老闻董这天被小野猫挠花了脚底板,闻安得临时要带老头去打疫苗,送机员于是成了李箬衡。
她这次没带多少行李,只有一个小行李箱,是没打算回来长住的样子,李箬衡看一眼箱子再看一眼她,一句话都没说。
一直到机场,他还在驾驶位上赖着,四平八稳坐着听五月天,舒澄澄自己开后备箱拖下箱子,他还没动弹,她拉开车门,跟他说:“你等我给你告诉乔衿,你给我甩脸子。”
他看都不看她,跟古装剧反派似的冷笑三声,“我好好的新婚之夜听她骂了你一晚上,没齿难忘啊。你去告,她要是知道我给你甩脸子,没准能给我加点零花钱。”
气死人了,舒澄澄气急败坏,“你们太欺负人了。我都要走了,她不送我,你连箱子都不给我拿。”
李箬衡终于看她一眼。臭名昭著的人渣校花竟然眼圈有点红了,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舍不得他们,还没准是通宵打游戏没睡好。
以前混得太熟,李总翘个腿她都知道他在琢磨什么,这会她也看出来李箬衡在怀疑她是真当人了还是又在骗人,于是特别真诚地告诉他:“真的,师兄。”
他还是下了车,张开胳膊抱了抱她,但反手就弹了她一个爆栗,“……就算非得走,就不能多住两天?大过年的,苏镇有什么好玩的非得去一趟?”
“有我妈的骨灰。死了十年都还没埋呢。”
这厮发起病来什么事都干得出。她这几天太正常,李箬衡差点都忘了她以前是条疯狗,当下无话可说,“你神经病吧你。”
她说:“是啊是啊,不神经谁泡你啊。”
她连乔衿一块骂,李箬衡又翻她白眼。
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李箬衡拖上箱子跟她去吃了个牛肉面。江城机场的牛肉面特别好吃,以前出差时他们总要吃一碗,不管吵得有多激烈,吃到这一口就感觉惠风和畅,能泯恩仇。
两年前李箬衡不批辞职,她走的那天他连电话都不接,这次她回来待了一周,李箬衡一个好脸都没给过她,有一次在他家,她追着胖猫往书房走,李箬衡一关门,把门摔在她脸上,态度恶劣至极,直到这时候才舍得问她:“胃好了?”
“嗯。”
“钱够花?”
霍止问过差不多的问题。她埋头吃面,“嗯。”
李箬衡看着她吃,她背后巨大的广告牌上是“雁”的照片,冷色的山峦连绵又温柔,月亮掩映着远处的玻璃厂房和银杏树。
他还是对她说:“这两年,千秋招了这么多新人,比你强的有不少,可是谁也没像你那样对作品掏心掏肺的。我总想着,霍止他不会一直在江城,你去玩一玩应该就回来了,但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要是看到建筑就难受,那就走吧。你以前总跟自己较劲,以后舒服一点。先让自己舒服,其他的之后再说。”
她囫囵说:“谢谢师兄。”
李箬衡换了话题,“谈恋爱了?”
舒澄澄嘿嘿笑,“没有呢。”
李箬衡不信,“少骗我。你和闻安得这小子没一个省油的,而且昨天早上你俩是一块来会场的,身上的香薰味都一样。”
“我们是睡一个房间来着。”舒澄澄回忆起那天晚上,闻安得睡觉特别安静,早上醒来时特别乖,跟平时张牙舞爪的德性很不一样,迷迷瞪瞪乱着头发下去买了早点,回来把她叫醒,她洗头化妆喝豆浆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啃小笼包一边睡回笼觉。
她说:“但是没谈恋爱,还没呢,真的。”
李箬衡挑起眉,显然不信,她指了指身后的大广告,“他是特别好,我想谈,可是这时候我要是拿他转移注意力,那不地道。毛主席怎么说的来着?‘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舒澄澄这人还是有点基本道德的,李箬衡今天才终于算在她身上见识到了一点人性的光辉,叹一口气,“好,我佩服姓闻的,能让你当个人。行,你换个地方,慢慢打扫,过好日子。”
李箬衡提着她的箱子,跟她取了登机牌,送她到安检口,竟然还是不死心,又突然问:“真不回来了?我给你涨工资还不行吗?”
这简直没完没了了。舒澄澄也学着他刚才叹口气,脸上表情苦哈哈的,可是嗓门一ᴶˢᴳ点也不小,动作也一点不客气,一步步往前,逼着李箬衡一步步往后退,“不回来了,你都有别人了,我怎么回来?你不是说他们个个都比我强吗?我要去找真正的男人了,你跟他们玩去吧,臭男同。”
安检员和排队的人民群众都对李箬衡行注目礼,好像他骗了姑娘形婚似的。
他恼羞成怒,抬脚就踹她,“你他妈的是不是对当人过敏?快滚吧,滚去找你的男人,滚!”
她滚了,回头朝他摆摆手,滚上飞机,航班的目的地是榕城。
苏镇没有机场,中午时她落地榕城。
后来所有刻骨的厄运都开始于这场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