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讨厌,真讨厌,咄咄逼人,她快要图穷匕见。舒澄澄想从他身上下来,但霍止力气太大,一只手就握住她两个手腕,她像只小鸡崽子似的被迫骑在他身上,霍止看着她,真真切切地笑了,像打算大度地宽宥她的谎话,笑得冰消雪融,“产品经理?心理治疗?你这么想干进去,应该已经读了不少吧?喜欢吗?有意思吗?是不是又读着读着睡着了?”
她眼睛看着这个美杜莎似的男人,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脊梁骨都发酸,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来,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来东山客了,也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怎么对付人了。
她着急忙慌俯下身,试图吻一下他的嘴唇,平心静气,“……你把我妈妈的骨灰给我,好不好?我都听你的。”
她知道自己脑子短路,霍止也被她逗笑了,摇摇头,“舒澄澄,你太简单。”他用掌根轻轻推了一下她的额头,控制距离,不让她的呼吸扑到他脸上,也让她看看窗户外面在远山边缘露出一角的“雁心”,“开头是我,我是错的,可你对它的喜欢呢?你花的心力呢?没人有资格浪费天分,但你要大笔一挥扔掉八年?你舒澄澄,”他拨开她的碎发,满意地看她的一脸慌张,“你心里清楚,你只会做这个,别的东西你连看都不想看。”
又一阵冷风刮进来,舒澄澄慢慢看了一眼窗外的雁心,ᴶˢᴳ又看了一眼东山客 27 号的整洁桌面,恍恍惚惚想起在木星计划的那张工位桌子,上面扣了好几本书,闻安得在里面贴好了花花绿绿的标签,先看哪一章,再看哪一段,她读不进去,但是读得特别认真。她是真想安安生生赚钱的,像她以前给人看的那张假壳子一样,一切向钱看。
但霍止非要把美丽的肥皂泡戳破,她又掉回地面,她摔在地上,他看笑话,幸灾乐祸,心狠手辣。
从白天开始就易燃易爆的怒火忽然炸开烧沸了,她忽然从骨骼深处滚烫的血浆里爆发出悍然的力量,猛地挣脱开霍止钳制她的手,一张嘴就咬住他的脖子,恨不得把他咬死,“你就不能放过我?霍止,你能不能放过我?”
她从脖子咬到下巴,咬到嘴唇时霍止突然用力推开她,黑着脸起身拖她起来,她极度亢奋,任凭他拖着自己,趴在他胸口使劲踮脚试图亲吻他,霍止后退她向前,霍止前进她后退。大概是因为她吻得像野兽吃肉,霍止被她啃了一下下巴,就很不高兴,使劲把她一推,她不管不顾又扑上去,“……我斗不过你,我跟你睡,你饶了我,行不行?你别装君子,让我当小人,我求你,你就放过我,行不行?”
霍止被她搡到了沙发上,她脱掉吊带裙扔开,身上只剩黑色内衣裤,霍止目光在她胃附近的疤上皱了皱,就像她长得很刺眼似的,没再动手推她,只说:“起来,别犯神经。”
舒澄澄完全没听进去,握住他的手指胡乱吻了吻,牵住他的手。
屋子里冷透了,但她浑身都烫,霍止的指尖被她带着从锁骨滑到胸口,到内衣,到肋骨,到腰,碰到那道疤的时候,他突然像被烧了似的抽出手,她不在意,弯下腰吻,像有一次她喝醉了爬上沙发那样,趴在他怀里攀住他的脖子,霍止把她推下沙发,她锲而不舍地又攀上去,霍止也耐性极佳地一次次推开她,最后霍止终于忍无可忍,一伸手拉住落地灯线,用力一拽,一人高的落地灯咣当砸到地板上,灯泡碎了一地,房子里霎时间一片漆黑,舒澄澄纯粹条件反射地腿一软,蹲在沙发边,手还拽着霍止的衣角。
霍止也被她弄出一头汗,他抽出衣角,整好衣领,低头看着她,“别折腾了。”
她折腾不动,生理性地嗓子发堵,呼吸凝滞。
她的大大小小的秘密、偏执、虚伪,霍止什么都知道,包括她从来没说出口的东西,陈傲之自杀的时候是黄昏,天还没完全暗,所以忘了给她留盏灯,她这辈子都怕黑,怕黑夜里一见亮就看见一张沾满血的脸。
霍止把她所有的弱点都捏在手里了。
他在她面前蹲下,“装不下去了?这些天你挺客气,进门时也没气成这样,怎么一提这个新工作就炸毛了?”
舒澄澄抓着头发。他依然没动她,端详着问:“你这么抗拒别的行当,现在知道了没有?”
她憋出力气,轻轻抓住他的食指尖,嗓子带出一分哭腔,“……有人对我真心诚意,我想过简单点的日子赚轻松的钱,霍止,这惹到你了?你放过我,有什么不行的?”
他还是安安静静看着她,“那要你先放过自己。回千秋去,做你该做的事,我没有别的请求。”
她跟霍止一向讲不了道理。
他不给骨灰盒就算了,她今天什么都干不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胡乱捡起大衣披上肩头,又捡起裙子,匆匆往门外走,霍止叫她:“回来,加件衣服。”
他好心地要借她件衣服,好像刚才避开她的肢体碰触和无数次亲吻的是另一个人,虚伪至极。
她走出门廊,这才明白霍止为什么突然转了性。
门外停着台车,闻安得靠在车门上,静静看着她,而她站在黑漆漆的 27 号门口,手指头还在系第三粒大衣扣,胸口开得特别低,臂弯里挂着针织裙。
捉奸在床。她脑海里浮现出这四个大字。
与此同时,身后一声轻响,霍止按开了所有灯的开关。
第75章 故地战争(2)
灯光特别明亮,照得闻安得脸上的怒气特别明确,他站直身体一脚踹开了雕花门,大步走进院子里,舒澄澄想说点什么,但还没见过闻安得这样,一时间嘴巴短暂地空白,闻安得走上台阶,看了一眼她的衣服。
她被闻安得看了好几秒,才想明白眼前的状况:她说自己回老家,结果人在前男友家,身上穿了衣服,但比没穿还难看,她嘴唇破了,前男友也是。
闻安得没搭理她,迈进东山客把霍止搡上墙,目眦尽裂。
舒澄澄折回去拉闻安得,闻安得紧紧抿着嘴,在她脖子上一推就把她推开,三个人各自对峙,谁也没说话。还是她一根根掰开闻安得的手指,轻声叫他:“闻安得,回、回去说。”
闻安得缓缓松开手,霍止忽然反手攥住闻安得的领子,朝他微微一笑,“……你看她也看得挺严。她才进来几分钟?”
闻安得脸一黑,一秒钟犹豫都没有,一拳头挥下去。骨头和骨头碰撞的声音,闷闷的一响。
舒澄澄头皮发麻,闻安得又一拳招呼下去,霍止偏头避开,一手推开舒澄澄,另一手拧住闻安得手腕向后掰,接着一屈膝,磕在闻安得腿上。舒澄澄知道霍止以前练泰拳玩,要是真动起手来,闻安得恐怕要吃亏,但闻安得脾气上来,根本不吝惜力气,两个人扭打到地上,闻安得一翻身滚起来骑在霍止身上又一拳砸下去,“你就非得捆住她?我们过得好好的,你就非得这么捆住她?”
霍止没还手,躺在地上擦去嘴角的血,展眉解颐,“你呢?你不也一样?”
他脸上的笑容舒澄澄很熟悉。这条毒蛇终于吐信子了。
霍止朝闻安得挑了挑眉,“她打算跟你去新加坡工作,然后呢,你什么打算?帮她读书赚钱买房子?听起来不错,她这人懒,要是房子定下来,就真定下来了,就再也不琢磨建筑再也不咬手指头了——你是这么想的?”
闻安得紧咬压根,下颌角绷紧,彻头彻尾被激怒了。
“可是她呢?她没跟你说过吧,”霍止笑得十分舒展,“她这人懒归懒,但也有勤快的时候,她以前画图画到连天亮了都不知道。你应该没见过,你跟千秋的人熟,你去问他们,那一群人都清楚她的根在哪,这两年她虽然不在,但他们一点都不着急,对不对?”
原来如此。除了闻安得和她自己,所有人都觉得她会回来。
闻安得依然没说话,恶狠狠盯着他,恨不得在他颅骨上崩出个窟窿。
霍止拍拍闻安得胸口的鞋印,“算了,她想去就去,新加坡好,波浪大桥,赞美广场,去玩吧,就当采风。”
这条剧毒的蛇挑了个好天气,彻底激怒了闻安得。
这一分多钟的功夫里,舒澄澄坐在门口抽烟,抽得穷凶极恶。霍止在棋盘上永远是后手,她看他失落、看他被动、心疼他睡在观景台上像丧家之犬的时候,他从她嘴里把她想走的路看了个清清楚楚,然后找准时机,一刀切断。
她好好的、赚钱的、光明万丈的前路。她本来再也不打算为一个沉甸甸的行当熬夜工作,再也不用对着午夜明月反观自照,不再思念那年夏天夜晚里朗姆味的吻,也不再懊悔自己曾经卑劣愚蠢不高明走错的路,再也不憎恨把她卑劣的秘密当机会,看着她像小丑一样表演的虚伪情人。
霍止永远能牵引着她,像神明,像主人,可那又怎样?不走他定好的路又怎样?他凭什么来横插一脚,把好好的闻安得也捅出一个黑暗面?凭什么再一次把她扔到这种一无所有的境地?
她在曾经恩爱的老地方才真正开始厌恶他。这个抢走她人生罗盘的阴谋家。
她听完对话,也抽完了一支烟,起身进门,那两个人还在僵持,她把闻安得的后腰抱住拖开。闻安得还没缓过来,又一拳挥向霍止,霍止也没看见舒澄澄,一脚踹上来,舒澄澄抱紧闻安得,腰上挨了这一下子,但没吭声,握住闻安得的拳头,然后慢慢站直,把他推到门外。
闻安得没料到她会挡那一下,当下喘着粗气瞪着她,她说:“你别走,等等我。”
然后她把门关上,转身面对霍止,向后一步,拉开距离,“霍止,你觉得你高高在上,立场超然,是不是?你全都是对的,我都应该听,我应该驯从,走你设定的正确的路,然后感激你带我扬名立万,是不是?”
霍止好像猜出她要说什么,脸色苍白下来,但稍微勾了勾带血的唇角。
她说:“可是错了又怎么样呢?”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他怎么把我套进他的公司,怎么哄我跟他去新加ᴶˢᴳ坡,你惹他打一架,是想跟我说这些?我听到了,我不在意。我在意他对我一百分真心,你呢?你有没有一次不是在算计我?你清不清楚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回来?”
她说这些,霍止并不意外,一边听着,一边把汗湿的额发耙到脑后。他镇定到她甚至有种错觉:他在等着她终于说出这些话,彻底跟他撕破脸。
她麻木地说下去,“因为你,建筑,江城,千秋,”她慢慢指了一下霍止的胸膛,“还有你自己,都让我讨厌。你活该什么都失去。”
那天晚上,舒澄澄还是坐上了闻安得的车。
闻安得送她开了酒店房间,她跟以前熟悉的柜姐约定明早送衣服来,然后联系机场找行李,最后在洗手池里放了一点热水,把冻僵的手泡热。
闻安得靠在门上,看她穿着件大衣忙活,忽然说:“你可以问。”
她撩起热水洗了把脸。
问他是怎么知道她从苏镇跑了回来的?她完全不想问,他只是想知道她在哪而已。人要是真的想得到什么东西,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方法都会用,像她,像霍止。
爱本身就和战争性质相同,两心相搏,你死我亡,占有征服,挫骨扬灰,最后在废墟上重建重生。如果有平静的爱,那只是看似风和日丽。
总之她完全不好奇。她继续加了点热水,温度丝丝入扣,泡开冻僵的关节。
闻安得没放过她,他在门口说:“去年我和千秋的人吃饭,黄岳说起春节前他跟霍止去过苏镇调研,霍止抽空找了个家政,替他定期料理什么老房子。你也是苏镇人,前几天你说了我才知道。这次你回苏镇,我想知道你回去干什么,跟他有没有关系,所以我买了昨晚的机票,我到机场的时候,正看见你跑出来,所以我跟着你。我想知道你回来干什么,跟他有没有关系。”
“我知道了。”她说。
人世间有很多事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从左侧看是不正常的控制欲,从右侧看是人类的劣根性,取决于人愿意怎么想。这事是她先做得不地道,自始至终都是她找到闻安得,指望坐上他的远航船。
“还有,你可以问很多。你在电话里辞职的时候,我就在刘总边上。他逼你辞职,是我拱火的,我等不及了。还有……”
“好,”她不想听下去了,开口打断他,“我知道了,闻安得。不用再说了。”
“你呢,”闻安得看着她的背影,“你有没有实话对我说?”
她从镜子里看看他,闻安得眉头锁着,眉梢眼角都有淤青,鼻血也没擦干净,比一头被夺走兔子肉的小狼更不高兴。
他也在镜子里盯着她,“你呢?你有事需要帮忙的时候,没有想过我,你去雁心的时候,没有想过我,你去东山客的时候,怎么,”他慢慢呼吸,在竭力控制愤怒,“你去东山客找他,怎么也没有想过我?”
闻安得忍过她一次两次,但霍止的进攻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手把手逼着她亲自把船长惹毛了。
或者说其实也不算惹毛。是霍止把她的漫不经心抽丝剥茧剥开给闻安得看而已,是他单方面的驱逐。
她拧了块热毛巾,让他擦擦血迹,闻安得没有接。
“他说得没错,我是也想捆住你。”他推开她的手,“但我筹码不够。你说想跟我走,可是你跟我混的时候从来都心不在焉。”
闻安得终于走了,如霍止所愿。
舒澄澄腰有点疼,在浴缸里泡了很久热水,然后在床上望着琉璃吊灯发呆。
天亮时,她被送衣服的柜姐叫醒,穿上衣服,打开柜姐顺便送来的报纸,在财经版上登着大人物的新闻,她翻过去又翻回来,看清那上面印的是霍廷的姓名和照片。
她躺在那,对着报纸,不想笑也不想哭,有点愕然,有点喟叹。
霍止昨晚打了场一箭双雕的仗,一箭扎得她原形毕现,另一箭切断她的后路,如果这是古代,他当属谋士第一名,锋锐不二,所谋无双。
但是,在他以退为进步步为营的时候,最后一个疼爱他的亲人也终于到了垂暮之年,霍廷深夜脑溢血发作,现在还在 ICU,看起来凶多吉少。
命运天平在他这场胜利的另一端放上了代价。
舒澄澄下楼去药房,在货架边挑选跌打油,旁边有个棕色短发的年轻洋人操着英文问她:“请问这个怎么付款呢?”
他只是要买一块五的创可贴。她懒得教,也懒得拒绝,买单的时候顺便替他买了,然后离开药房,那个洋人追上来,“别走,我得还你钱。”
她拐进酒店大堂,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有点烦躁,站定朝他伸出手,“那给我吧。”
他嚼着口香糖抄着口袋走过来,特别热情地朝她伸出一只手,但不是给她钱,而是跟她握握手,然后把她拉近,打算来个拥抱,像老朋友见面那样。
舒澄澄开始戒备,向后退开,招手叫酒店经理。但洋人一拽就把她揽在怀里,张口是字正腔圆的中文,“宝贝,你真好,还亲自下来接我。”
他揽着她往电梯走,大手紧紧捂着她的嘴,冬天的衣服松松垮垮,她反抗的动作在视觉上被削弱不少,而且她刚刚主动朝他伸手跟他说话,在大堂里的其他人看来,应该他们只是打情骂俏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