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会的起居楼外有两处附属建筑,二三层楼高刷着明眼的红漆,一处是甜蜜之屋,每个月都会奖励园区内表现最好的前二十名孩子来这里居住一周,楼内拥有独立的起居室,电影院和娱乐场所,对于几乎很少能出园区平时睡在八人一间宿舍的孩子来说,只要表现好就可以获得进入天堂一周的体验资格;另一栋则是惩戒之屋,没有人知道进入惩戒屋的都是哪些人,但大家都相信,惩戒屋就像是一座立下的戒尺,鞭策着所有人不要当落下的那个后腿,可怖的传闻在孩子中间流传,园区建设时期频发的鬼魅现象蛊惑人心,为了震慑,也为了心安,特意选取了与主楼同处园区中轴线上的方位建立两座建筑,传闻为了告慰那不知名的亡灵。北岸幽密的树林深处,两座互不相干的建筑如同两座冰冷的碑,暗自矗立,每到夜里,只剩下哀怨的哭嚎。
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第9章 08采访
坐在周宪淳家中的会客室里姜珊觉得四周寒气逼人,墙壁外挂着的暖气片如同摆设般没起到一丁点作用,整个房间甚至连空调都不存在,仅靠着几片加厚玻璃承受着窗外的严寒。姜珊和两个一同而来做采访工作的高一学弟设置好摄影机后,便被要求在会客室里稍作片刻,几个人裹在羽绒服的少许温暖里瑟瑟发抖,开始环顾四周。
周宪淳的宅子位于向日葵会东边五公里的江沿上,距离向日葵园区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但姜珊几人在车上却足足坐了四十分钟,因为园区和周宅的中间隔着一片茂密的白桦林,冬天大雪覆盖后难以穿行,密林的另一头便衔接着园区的惩戒屋和甜蜜屋,平时更是少有人经过,因此车子弯弯绕绕地走了大半个路程后姜珊才意识到其中的玄机,被积雪密林和无垠冰河围绕起来的向日葵园区,在冬天和监狱无疑。
周宪淳的宅子共有三层楼高,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当年和向日葵园区一并从苏联的贸易大亨后人手中买下,自此这里便成了周宪淳的栖居和办公之所。同外部建筑的华丽相比较,进入宅子后的陈设和装潢稍显的简单了些,除了一些生活必须的用品外并无其他装饰,这点倒让姜珊有些出乎意料。
会客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瘦高的年轻男子,西装笔挺,面容冷峻,他的面前,是坐在轮椅上的周宪淳。
周宪淳坐在轮椅上神态有些疲倦,但看到几人后如同一位优秀的演员般很快转换了情绪,爬上了一股略显慈祥的笑意。姜珊几人见状纷纷站起身准备迎接,却感觉面前的这个人有些陌生,几个月前在开放会场上的意气风发变成了垂垂老矣,不免令人好奇。
“等了很久了吧。”还没等轮椅固定好,周宪淳率先跟来访者打了招呼。
姜珊寒暄了几句后视线重新回到眼前这位需要重新认识一遍的人身上,即使能看出来很仔细的喷涂了黑彩,打理了头发,但还是遮掩不住上了年纪的事实,他的双眼布满了血色的红丝,在眼白间游离,瞳孔如同伺机而动的巨蛇,在黑暗中折服,即便身处轮椅上,这个年迈的男人始终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疏离感。
“一会儿暂时不要让人来打扰。”周宪淳对身后的男子说完后,男子便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间。
学弟为周宪淳戴上了麦克风,等待着姜珊接下去的指令,但还没等姜珊说话,周宪淳先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不好意思,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周宪淳看着姜珊问道。
“两个月前在园区开放日当天我们去过一次,但那天没有和您本人见过面,我可以叫您周老师吗,或者周总,您看下哪个称呼方便些。”姜珊不太清楚周宪淳这么问是不是因为自己和母亲长得非常相似,但她此刻并不愿意透露出自己母亲就是这段时间为他忙前忙后的那位大律师的情况,她需要小心谨慎些才能不被眼前的人看穿此行的目的。
“那实在是太遗憾了,那天来的人太多,也没能照顾到你们,至于称呼的话,你们随便些就好,能在毕业多年看见母校的小同学们真的是很开心。”
“我们也是很荣幸周老师能抽出宝贵的时间支持学校的这次活动,也希望这次能有一个完美的结果。”姜珊说罢示意了一下两个学弟,摄像机就位,采访正式开始。
姜珊打开提前准备好的采访提纲,看着预先做好的预案晃了神,心中实在有个疑问不问不快,否则会一直扰乱自己的精神,她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口:“周老师很抱歉,介意问下您是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吗?”姜珊说完瞥了下轮椅,继续补充道:“因为我们采访需要一点时间,所以如果您身体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
“没关系,最近有点小毛病但问题不大,尽管放心。”周宪淳依旧满脸笑意。
果然没办法直接问出来坐轮椅的原因,姜珊决定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太心急容易被揣测出自己的来者不善。她开始照着提纲采访了几个报道所需的问题,诸如周宪淳在学校的中学时代生活,难忘的故事以及关于开办向日葵会的最初设想等等,姜珊渐渐对自己产生了动摇。
从始至终,自己对周宪淳也好,对向日葵会的偏见也好怀疑也好,都是基于还未证伪的原因,在园区碰见的神似小颖的人,以及这段时间引得满城沸沸扬扬的调查记者死亡案件,单拎起来好像都和眼前的男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仅此而已,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小颖真的失踪了,她的父母也表示自己的担心是多虑的,至于调查记者的死,如果连半年前的收受贿赂都能被自己母亲调查出来,谁又能保证他的死亡的既得利益者只有周宪淳这一条线呢,在安字片偷听到的话又能证明什么,仅仅是基于偏见和质疑,蒙蔽了双眼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真的是客观的吗。
周宪淳谈论起几十年前贫寒的求学之路,谈论着自己在异国他乡遭受的冷眼旁观,谈论着年轻时经历的风花雪月和荣誉与不甘,全然没有丝毫的负面情绪,那神情像是一个说书人,只是在讲述着这些故事一般。直到谈论起向日葵会,这个由他一手操办起来的慈善机构,他仿佛才第一次露出了属于人类的情绪,那是一种将襁褓中的婴儿抚养成人的自豪与欣慰。
“几十年前我喜欢上了登山。”周宪淳一边摩挲着手一边说道:“那些海拔最高的山峰上都有着经久不化的积雪,山上的天气千变万化,有一次因为装备出了问题,我们在西藏和尼泊尔交接的山上困了两天两夜,那是零下将近二十度的严寒,没有庇护场所,没有食物和水,最终我们还是获救了,下山的时候我就突然在想,如果我真的就交代在那里了呢,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是什么,是我的公司吗,那些带不走的股票,拿不走的存款吗。我想我需要留下点什么东西证明我真的来过人世间。”
“这就是您创建向日葵的初衷吗?”姜珊问道。
“是的,自私点说,我需要给自己留下点真正值得被世人缅怀的东西,而能被人缅怀的东西是什么,是未来,是一个个有希望的未来之材。”
“所以您把向日葵的发展方向从开始时的赡养失独老人变成了主攻孤ᴶˢᴳ儿,问题青少年,被拐儿童等等的方面是吗,不论初衷如何,您都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现在的贫富差距依然悬殊,特别是有些偏远地区甚至还存在着贩卖的现象,像是火车站客车站门前那些乞讨的孩子,有很多背后都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相关部门虽然也在积极的打击,但既然我有能力帮助这些孩子实现教育的目标并且可以帮助他们成才后重返社会,又何乐而不为呢。”
“上次我们在开放日的时候也大致参观了下园区的构造,里面几乎是一应俱全,像是学校,生活区,娱乐场馆,甚至连医院和可供实习的工厂都有,您是希望在那边打造一个可以让所有人足不出户的小世界吗。”
“并不是希望这些孩子一辈子呆在这里”周宪淳顿了顿:“他们大多小小年纪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有些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背叛,有些是被整个社会背叛,我希望他们能在向日葵完成自己想要的和解后再重新出发,而这些是我最低限度能做到的了。”
周宪淳的眼眶有些湿润,姜珊被这些赤子之心带入了进去,很难再和心中那个怀疑对象重合在一起。如果事实真的如此呢,如果一直以来自己真的错怪了一个善良的人呢,那么那些疑问是不是还存在另一种解答的方式。
“几十年前我在西藏登山,在山上被困了两天两夜,”周宪淳突然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故事:“当时我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了,直到后来我们还是被人救了。”
姜珊有些疑惑,两个学弟也在摄像机后面面相觑。
“后来啊”周宪淳一边继续说,一边大口连续不断的咳嗽,直到咳出一股黑漆漆夹带着脓血的粘稠状物体:“后来我就在想,要做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痕迹,一定要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掉,我不想就这么消失了……”
“打扰了,周总身体不适今天的采访可能到此为止了,谢谢各位同学。”会客室的大门还没被完全推开,方才的瘦高男人便急忙打断了采访,快步走了进来将周宪淳推离房间,周宪淳一边重重的咳嗽着一边眼眶低垂,神情如同行将枯朽的老旧藤曼,那是一种挣扎的枯萎感,姜珊站起身目送这远去的背影,她终于知道自己的调查方向完全错了。所谓的值得怀疑的对象并不是这位老者。
那股黑色的粘稠液体她再熟悉不过,她积压了五年的黑色梦魇一瞬间重新排山倒海般袭来。
有人正在毒杀周宪淳。
第10章 09毒杀
计划的采访还没进行到一半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中断,西装男子留下的一句话像是最后通牒告诉三人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但姜珊没能如他所愿,她匆匆掏出手机拍了几张那坨呕吐物后便紧随其后追了上去,偌大的宅邸此刻仿佛空无一人。
终于走到前厅时,姜珊被早已等待在那里的瘦高男人拦下,只一会儿的功夫,周宪淳就消失了踪影。
“同学,你跟你的小伙伴今天就到这里吧,周总身体抱恙恐怕没办法继续下去了。”男人开口道,依旧有条不紊的笔直站立着。
“可以麻烦问下周老师是怎么了吗?”姜珊需要一个答案。
“周总感染了风寒,身体有些虚弱,不用担心。”
“如果允许的话,我可以去和他告个别吗,就去探望下表示些感谢。”姜珊有些急迫,她迫切需要当面观察下周宪淳的状况是否和自己熟知的相一致,如果是,那一切的情况将会大不一样。
“很抱歉,希望你们以后再来吧。”男人拒绝的非常干脆。
姜珊遇见了铜墙铁壁,自觉暂时撬不开这隐瞒的真相,便放弃了继续在这纠缠的打算,向男人要了张名片以备不时之需,便准备和同学先行离开,名片上显示,那男人是周宪淳的秘书周放。
姜珊所有关于毒物和症状的知识都是从安字片的老朋友那儿学来的,如果要破解谜题,还是要重新和他取得联系,既然在这已经碰了壁,不如借着今天空闲的机会再去拜访下。姜珊本意准备回到会客室收集些呕吐液体的样本,但当她回去时遗留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就连溅到的地毯都换上了一块鲜艳的颜色。
欲盖弥彰吗?姜珊站在原地盯着那块早已焕然一新的地毯发呆,隔着窗户却看见邓丽娇的车刚刚停在了花园里。几个人出门时正和迎面而来的邓丽娇撞了个满怀。邓丽娇明显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自己的女儿,那神情像是在仔细端详一个素未谋面过的陌生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邓丽娇吃了一惊。
“学校来进行采访”姜珊答道:“你来工作吗?”在这里看见邓丽娇其实并不让姜珊吃惊,过去的两三个月以来邓丽娇为向日葵会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只不过在周宪淳突然发病的节点匆忙赶来,倒是有些巧合了点。这一切和她有关吗。
“嗯,没事的话你们早点回学校吧,我这还有点急事儿回去再说。”邓丽娇抖了抖身上的外套,径直朝着宅子的二楼走上去。门口的司机师傅一直盯着几个人生怕姜珊跟上去,姜珊也无心再次上楼纠缠,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人要去会面。
再次回到安字片的那间手机维修店她才知道自己考虑的太乐观了,店面似乎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那块牌匾还在告示着这里曾经的作用。透着玻璃门能看见店铺内只剩玻璃展柜和两把破旧的椅子,大门紧锁张贴着一张招租告示。老朋友消失了。
“搬走了小姑娘,前两天就搬走了。”隔壁一位身穿厨师服的男子蹲在马路边抽着烟说道。
“您知道去了哪里吗?”
“不清楚,老白这家伙可真够意思,这么多年邻居了,一声招呼不打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
“老白?”姜珊有些诧异,她所认识的人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是,就他,之前也没听他说要走,但没准儿是在哪儿发了财搬到好点儿的地段了,也是,守着这里能有啥人。”
“您跟这个……老白,很熟悉吗?”
男人把烟抽到了最末端,随即又重新点燃了一根继续吞吐:“也不怎么熟,他这人话少,有时候来我店里喝点儿小酒啥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在这也挺多年了,但熟悉他的没几个。”姜珊这才注意到男人的后面是一家沙县小吃。
“这段时间他有什么反常吗,或者有什么人来找过他呢。”
“这我可真没注意,我这一天到晚起早贪黑的说实话也是昨天才注意到老白走了哈哈哈。”男人啐了口唾沫问道:“咋地了,你是他什么人,这么着急找他是摊上什么事儿了吗?”
姜珊否定了几声随便编了些理由搪塞过去,她觉得命运在和自己开一个拙劣的玩笑,因为一个误会错过后,竟成了茫茫人海中的大海捞针,而恰巧,这个人是此刻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老白,或者还是该叫他伯万灵,五年前因为一次意外两个人结识,彼时姜珊刚刚小学毕业,却全然不见孩童般的稚嫩,心思活络缜密的如同成人,那时的姜珊正处在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如果不是伯万灵的施以援手,今时今日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样的救命恩人,自己却因为一些没来由的只言片语去怀疑去憎恨,如今又何来的脸面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呢。
但周宪淳的命不能放任不管,他是一切的切入口,如果能救下来,这些悔恨又算得了什么。
走出安字片天色渐晚,整条街上都挂满了喜迎元旦的大红灯笼,2013 年要到了,人类历史始终没有如玛雅预言所说定格在这 2012 年的岁尾,但冥冥之中有双手仿佛跨越了时间的漩涡,将过去和未来交织在了一起,眼前所见的无数个谜团的谜底究竟在这时间长河的哪一段才能显现。
地铁的月台上,姜珊盯着手机里拍的几张呕吐物发愣,身旁却不知何时站了个被羽绒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高大男人,头戴着咖啡色的加绒猎鹿帽,黑色的毛绒围巾将脸挡的密不透风,只剩下一双双眼皮眼睛露在外面。
姜珊没有抬头,她嗅到了那来自遥远记忆的熟悉气味,是他。
“伯…伯叔是您吗?”姜珊终于抬起头确认了下,是他,一定是他,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久别重逢还是失而复得,一种复杂的情绪让姜珊心里泛起了苦涩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