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元狩二十七年:查无可查
律刑司大牢潮湿昏暗,草垫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汝安眉头紧皱,她挡到林笙身前,劝她不要进去,林笙摇头,叫她留在外面。“掌使不要待太久。”她替她戴上帽兜,退几步站在门外。提灯的是律刑司守牢人,年纪中年左右,虽不垂着头,但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谄媚,没有不耐烦,也没有任何……生气。他白的不正常。“贵人在好奇小的吗?”林笙不知不觉盯了他几秒,已然被察觉。“只有朝臣和重犯会被关在律刑司大牢,看牢的都是不要命的。我们在世界上除了自己再无别的牵挂,在这里赎罪罢了。”他说的罪并不写在律法上。世界上有两处可以度人,一是寺庙,一是自牢。律刑司大牢的守牢人是第二种,他们有心中过不去的坎,自断自罪,佛度不了他,只能让他自己度自己。大多人会选这种自虐一般的地方。他们拿着正常的俸禄,但花不出去。“就是这间。环境不好,贵人身子会吃不消,尽早离开。”律刑司大牢的蜡烛中有让人绵软无力的软筋散,量极少,犯人们可以正常站立行走但绝无还手能力。“师兄。”林笙摘下帽兜,对倚在墙角的人轻声唤着:“师兄,是我。”“阿笙?”王烨本也不懂武功,软筋散让他很少有时间能不费力的站立,见林笙来,硬撑着无力的腿向她靠过去。“不对,是林掌使,我这一身太脏了,我们就这样说吧。”他走几步便停下,林笙本想让他靠近一点,王烨怎样也不向前一步。“老师……孙先生怎样了……”“老师递折子辞官还乡,陛下并未为难。师兄你到底为何……”“为了一个女人。我很没出息吧。”王烨揪扯自己的衣角,努力掩饰自己此时的不堪。林笙转身倚着墙坐下,不再看他,尽力保一丝体面。王烨平日衣装端正,从未有凌乱,事务再忙也不会让自己看起来有丝毫潦草。如今这副样子难以接受亦正常。君子正衣冠,他时刻记在心上。“她对你一定很重要。”林笙虽不懂情爱之事何以要王烨这样端正的人行差踏错至此,但这师兄对师门中人一向极好,她不信他没有难言之隐。“这时候也就你还愿意来同我说这些。”王烨倚在另一边,两人隔着牢门开始说起他的往事。他的出身不高,家中几代的积累和父母日夜劳作供出一个榜眼,全县都当做喜事。唯独与他有婚约的姑娘家当这事是坏事。姑娘家经商,本是比他家富裕许多,姑娘父亲觉得这样刚刚好,一人有功名,一人有钱财,日子定会好。谁知他一举中第,高至榜眼,或许觉得再也拿捏不住他,姑娘在他未能回乡的一年被人设计娶回去做了妾。正妻善妒,姑娘有身孕时被扫地出门,流浪街头,孩子没了,身子更是亏的厉害。恰逢金雀楼老板娘去各地招揽新人,姑娘善舞,为着一口吃的将自己卖到金雀楼。老板娘看重的不是她的舞技,一个身体孱弱的人再擅舞又能跳出怎样的花来?但那孱弱的样子实在惹人怜,不失为卖点,反正价钱不高,怎么算都不亏。就这样,本隔着天南地北的二人都留在了垣来城中。王烨不好玩乐,同僚盛情,他应和而去。在金雀楼中看到了养好身子,舞技出众的姑娘,在二楼,那不是他能上去的。寻着机会,二人相见,泪如雨下,奈何金雀楼从不关门,姑娘们更是不自由。王烨掏空自己攒的钱包她一个月,两人浓情蜜意,像在家中时一般谈天说地,好不快活。一个月结束时王烨再拿不出钱财,姑娘又被别人包去。那人动手动脚,他假装看不见,回到家后却辗转难眠。“林掌使,你知道那种无力感吗?我们本就阴差阳错的错过,险些阴阳两隔。我纵不愿碰她,可……我不能不想她。能在垣来城再见,已是恩赐。”“师兄为何不同我们说呢。老师、殿下、我,其他师兄弟们,总也能凑出些钱来。”“你还不知道文人吗?一边沉醉歌舞,写着诗篇赞美盛世之乐,一边说,那些是下等。我怕你们瞧不起我。孙先生的学生大多是如你一般,家世显赫,又怎么懂我的拮据和无奈呢。”“盐铁局……”“你若动作快,便继续往上查,我不懂矿石之事,但我知道我并非第一个在督察上作假的人。”“铁山镇的矿石是我朝唯一可以制作军械的矿石,每年九成入国库用于军备和更换军械,一成经由皇商流入百姓间,其中大多会被买走做些兵器,因为工艺复杂,量极少。我查过簿子,没任何问题。”“八成,或者七成,大约只有这些入国库充军需。一成固定经由皇商流入民间,剩下那一成或两成的缺一直是不同的矿在补,你们查到的时候是铜,我在职时也是铜。”王烨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初入职时见过用别的矿冒充,以为历来如此,并未深究,又是个读书人,不认识那些东西。“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没得查以前到底是用何物顶替……但是按照这个来算,如果有人拿这批被换走的铁矿制作军械,至少已经……完整的将损耗军械全部换过一遍,甚至更多。”“大家都知道盐铁局是肥差,第一年我拒绝收铁山镇的钱,但也不认识那些矿有什么不同。第二年为着她的事收了钱,更是不能认得有什么不同。”“从未想过将此事上报吗?”“阿笙,没有用的,不管你将记录写的再详细,都会在第二年上报时换成有人想要的那种样子。不会有人明着告诉你要怎样写,但为官的还不知道自己要知趣吗?”至于王烨为何不告诉孙磐,林笙大约有估算。他定然怀疑过孙磐是不是那个将记录替换的人。督察的职位是孙磐给他的,而孙磐在做主考官前并不是他的老师。谁会去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认识时间那样短的人。了解孙磐为人的大多是如她一般在宫中听学之人,而那些科考上来的,除了挂有学生头衔,与他私交不熟。“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考上,怎么做得了太子太傅的学生呢。孙先生平日少与人来往,我又怎么敢……”“我认识老师很早,不是师兄你想的那样。他少与人来往是避嫌,愿意推你去要职是因为赏识。”说什么都晚了。人与人的交往若没长嘴,大多会后悔。被林笙发现那日,王烨本要带那姑娘走,两人自此隐姓埋名,他能接受她也好,不能也罢,这一生已纠缠至此,至死方休。而褚申策点了金雀楼中最贵的茶水,一楼台子除过年或大庆外只为这样的客人开演。姑娘想再跳一次,在这个除了皇宫外,东陆最好的舞台上舞一曲,自此再不为外人起舞。王烨心软应允,算时间待她跳完再走也不迟。但当他看到林笙时,便知自己走不了了。于是他将金银细软悉数交给姑娘,送她出城,再不相见。“你又是何苦。”“我若走了,孙先生便走不掉,太子殿下也会被拖累。我造的孽,何苦要这些待我不错的人来还呢。”“林掌使,阿笙,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元狩廿年,我科考入朝,你一舞得垣来城百姓传国朝后继有人,元狩二十二年,在宫中行走时你已是经书殿中继长公主又一女学生。你若不入后宫为女官,此时的朝堂,定然有你一席之地。仕途亨通,该有多耀眼。”“那日你见我,思及殿下和老师,放弃出逃的机会。我亦在见太子殿下时,甘愿放弃你们眼中的亨通。临江林家十五口,只我一人活着,他替我报仇,我欠他十五条命,除了入女官局帮他外,不知道要怎么还呢。”“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有天时地利,谋个人和而已。”铁山镇牵扯出盐铁局一事大多板上钉钉,就算东望帝不怒,按律也是下狱或者死刑,东望帝决心以儆效尤,涉事官员便不可能有侥幸。王烨作为督察,明知事关一成以上矿石去向,仍然刻意隐瞒,无可饶恕,死刑。“如果他当时愿意开口,不至于到今日。”“根本上是官员们不信任上司,他太谨慎了,反倒万劫不复。”王烨贪墨的银钱是自己交代清楚的。钱财入府方式多样,无可查证。褚申墨早就将铁山镇矿工悉数换过,负责开采的人也换过。利诱、威逼使劲浑身解数,拿到的证据却指向已经死透的赵合。“这不就是结案的证据吗?”“他最大的可疑之处是他连皇商都不是,只是山脚下的商人,做大至此,垣来城无人知晓。每级官员瞒报是一回事,有人撑腰是另一码事。最不解的,他如何将民用矿售卖权拿在自己手中,又是在替谁为历任盐铁局督察行贿。”林笙早就在奇怪,为何初到铁山镇时大家都默认矿石生意是赵家的,而明知他们是皇商却不带他们去当地的盐铁局分部办理购买事宜。那时当这是线索,随着赵合的死变成了新的疑点。按照这样查,这些年在铁山镇买矿的皇商,也得查。刚开始便让孙磐被牵连回乡,律刑司掌司入狱,再查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乱子。但事已至此,总得知道那些被替换的矿石到底去了哪里才行。“这比夺嫡还恐怖。”褚申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看着远方,那是孙磐家乡的方位。他认字后一直是孙磐在教,早就视为半个父亲,如今他走了,还有谁能那样坚定的支持自己呢。
第36章 元狩二十七年:天伦之乐
褚申墨大婚对林笙来讲身上公务少许多,替换而来的是褚申墨交给她的事情越来越多。看过律刑司提审之后整理的卷宗,只觉头大,实在毫无逻辑。涉事官员谁也不干净,罪大罪小的区别。挖来挖去甚至挖不出一点比同僚更深的私交。“真好,各自触犯律法,另一种心齐。”林笙推开桌子上的卷宗,觉得甚是讽刺。心没向着东陆,但一心向钱。她拿起炭笔在纸上漫无目的的画圈,越画越乱,如乱麻一般的思绪用温和的方式表现在纸上。汝安端来新茶,看林笙愁的厉害,想着如何能让她出去走走。上次王烨的事情成功使得林笙与阮循的十日之约超时,她的自由也跟着消失了。主子郁闷整整一日,第二天坐在桌前算自己是亏是赚。总结来讲虽然不能扔下这些事出去放松,但确实实现了帮褚申墨的初心。赚!靠着这股热血,拿令牌在律刑司提了卷宗,开始埋头研究。已经闷在房中又十日。“庆王爷今日进宫,掌使不如去和他聊聊天?总这样看卷宗会熬坏身体的。”汝安动手整理混乱的桌面,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她看着就头痛,真不知道林笙是怎么看下去的。林笙抬起刚刚埋在肘间的头:“阿策?坏了,上次走的急,忘和他解释了。”淑妃留褚申策用午膳,褚申策想着下午刚好可以去找林笙,没有拒绝。开府后他愈发不愿意与淑妃一同用膳。记忆里母妃话少,他说什么都是笑笑,很少同他多讲话。长大后发现淑妃有意不让他学许多东西,比如不希望他学业出众,不希望他武功出众。比起两位皇兄,更是没得比。二皇兄出身不好,文墨更比不了太子,但十岁被外放出去随军戍边,如今也是战功赫赫。太子更别说,谁提到他都找不出缺点。文墨上朝臣中无人说一句不好,若不是幼时伤了身子,武功也不差,即便是如今,也是能看出敏捷的,只是缺力度。只有他,除了吃喝玩乐,勤政殿上弹劾的折子最出众。都是说他不务正业的。不知东望帝为何并不在意。更不知为何淑妃全然不理会,从不劝他收敛。他以为是他不够过分,后来弹劾他的折子更多,淑妃还是一句也不提。“朝中骤变,母妃没有什么要叮嘱儿臣的吗?”“你如往常一般便好。”“我看寻常百姓家,母亲都希望儿子出息些,母妃……”“你活着就好。”淑妃小口进食,褚申策见状知道今日也问不出半句自己想听的叮嘱。知趣的住口吃饭。他知道妹妹的事情对母亲打击很大,但……那时他不记事,他……还活着呀。还好,还有戚王叔平日愿意同他说说话,不然没有一个长辈在意的日子也太难挨了。想着这些,和李重两个人走在宫道上。林笙看准他过来,从门后跳出吓他一个后闪。“你想什么呢。”说着,手就搭在褚申策肩上。李重见状要说不合礼,褚申策侧头,他便又退下。“何时这么不注意形象,衣服皱也不知道,李重,你对他不要总溺爱,也帮他看一点这些小事。紫薇殿最近弹劾的折子只多不少,陛下心气不顺,别闹出事来。”“果然,只有你和王叔愿意替我想着这些。”“怎么了?在淑妃娘娘那挨训了?”“母妃愿意训斥我倒好。”“娘娘是脾气好。”林笙与他并肩走着,像回到小时候一样。褚申策在淑妃那吃瘪,总会低气压开心不起来。从小到大,褚申策总想做点什么让淑妃除了沉默寡言的照顾他之外能跟他生气或者表现出高兴。无一例外,从未成功。“我想去看戚王爷,你带我去吧。”“好。”想着坐马车褚申策应该会郁闷一路,林笙不顾汝安不安的眼神,将车架卸下,套上马鞍与褚申策一同骑马。没穿女官服,就算弹劾也没什么好说的,都知道太子最近心气也不算顺,不会找他身边人的麻烦。“小阿笙平日不是最谨慎的吗,骑马来可不像你。”林笙旋身下马,缰绳随意扔给小厮,他们自会备上好的草料,无需叮嘱。眉眼如月,话语间带着俏皮的语气:“入宫之前,我可是流连校场和猎场的人呢,戚王爷这是和其他人一样看我啦?”“怎么会,小阿笙是怎样的人,我可清楚着呢。镀金的笼子关不住你。”“弹劾就弹劾,我都这么努力了,还不许我偶尔放松嘛?整天弹劾我,他们家里的事怎么不翻出来聊聊,切。”褚申策看着她这副样子,跟在身后笑出声:“你要是平日不那样老实,估计能把事多的那几位大人气死,父皇母后和皇兄都护着你,弹劾你也没结果。”“你也被长辈们保护着,不是吗?”褚申策因为不务正业总是案上有名。直到戚王爷出面,大方带他出入各处酒楼,才少些嚼舌头的。东望帝和淑妃虽然不论这个儿子如何都不曾训斥,但他自己难免偶尔在意,有戚王爷护着,明显更开心。“我会护着你们的,一个是我的子侄,一个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疼你们都来不及。”戚王爷第一次见林笙在临江城。那时林笙七岁,年后便是八岁,也就是临江城破,她全家除她外无人幸存,褚申墨与姜怀彻带她回垣来城那年。戚王爷替东望帝到各城施恩,左右不过是给官员些赏赐,给百姓发粮食,布粥。他在临江城见到林白术,得知是他设计了化羽江堤坝,特意多聊几句。戚王爷年轻,满脑子都是好奇,两人相聊甚欢。林白术请他回家吃饭,他见到林夫人和小林笙。顿觉这一家人在这一隅如世外桃源,比起垣来城中人实在有过之无不及。回去后,他立刻向东望帝举荐这位难得的将才,东望帝命人去查他的考核,也十分欣赏,已经拟旨待发。如果没那场战事,林白术会是朝官。“刚来垣来城时多亏王爷照料呢。”林笙的记忆随着长大已经愈发模糊。除了记得戚王爷照顾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外,其余的并不清晰。“王叔,午膳母妃做了乌鸡汤,实在太清淡了,晚上能不能在你这烤鱼吃。”“乌鸡汤你还不满意?年轻的时候为着你母亲下厨,我们和皇兄都是要守着等的。”“王爷与淑妃娘娘认识吗?”“是陛下、我还有淑妃都认识。”戚王爷说完这句转身吩咐仆人去准备钓具。林笙第一次知道他们还有这样的羁绊。钓鱼是耐心活,三人一人拿着一根鱼竿小声交谈,谁杆子动了便喊一声。不少鱼都被吓跑,一下午也没得几条。仆人将鱼拿去后厨处理,林笙和戚王爷手谈一局,褚申策站在一旁。观棋不语真君子,实则是他眼睛都在林笙手上。细嫩白皙,指节分明,真的好看。戚王爷也不说话,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入夜,两个小辈跟着长辈在院中燃火,褚申策喜欢这样烤鱼吃,烤的最好。他将自己的分成两半给林笙和戚王爷,自己拿过林笙烤的有些焦的,摘掉实在不能入口的地方,撒上盐。戚王爷目光在两人间徘徊,他并不知道上元节时二人已经将话挑明,目光中俨然是看子侄和侄媳的笑意。“阿策,吃慢些。”说着,戚王爷的手已经伸到褚申策面前,自然而然的替他擦掉粘在脸上的肉屑。好自然……有种是自己儿子一样的宠爱呢。这个想法第一次出现在林笙脑海时,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回宫后见褚申墨等她,她往东宫内瞟一眼,不知到底是想避嫌太子妃还是怕生枝节。“她睡了。”“这么早?”“大婚之后就没有和她同榻了。”“……”这话她接不上,转头示意要不要走走,聊聊最近的收获。孙磐主动辞官后东望帝对褚申墨态度变化不大,依旧偶尔看不懂他到底想怎样,却也不动摇褚申墨的地位。律刑司掌司位置任免仍旧由太子推举。为防止朝野上下有闲话,他特意推了一个律刑司考核合格,但在朝中无根系的人上去。“卷宗中人物关系实在太简单,可以断定为就是用钱和威胁堆出来的,所以……还是那个问题,赵合死了,线索断的彻底。”“也许等一等,会有转机。”“太子哥哥,你幼时,陛下会对你做很亲昵的动作吗?”“比如?”“帮你擦掉嘴边的肉屑一类。”“不会,我问过皇姐,皇姐说,在王府的时候父皇会那样对她,入主皇宫后便没有了。”“寻常人间亲子间的感情令人羡慕呢。”“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今天看到戚王爷和阿策,感觉关系很好,很像……”“像寻常父子对吧。”“我……”“在我面前不用欲言又止。王叔和阿策关系好,我一直都知道。”“视子侄如亲子,淑妃娘娘对他一直不咸不淡,有王爷照顾也好。”话至此,林笙才清楚在王府时那种羡慕的感觉自何而来,幼父亲也是这样宠溺的。真是……久违了呢。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大概就是这些小事。可,他们褚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家。